第5章 第5章
周渡,周渡,舟渡,渡水。
是他名字的由来。
周渡五岁时,被沿边的草蔓勾住脚,在河边摔了一跤,半个身子都扑进水中。
河水争先恐后挤入他的耳蜗、鼻腔,瘆凉的,他当时觉得自己晃晃悠悠,要浮上水面似的。
自那时起,他就觉得,要是自己真如浮舟一般,能肆无忌惮滑过五湖四海,也许就不会被困之一隅,能时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能遇见有趣的朋友,甚至是喜欢的人。
但是……
瞎想什么。
周渡眼皮半阖,目视前方,悠悠地拍去衣服上溅着的雨滴。
他打了个哈欠,似乎在控诉令他烦躁的雨天。
“看什么呢?”
身旁的人毫无预兆地狠狠撞了下他的肩膀,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周渡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大学舍友,董承。
他回过神,扯了扯嘴角:“没看什么。”
董承咧开嘴,像是抓到了周渡的把柄,模仿着老师的语调,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我劝你呢,人生在世须尽欢,别成天冷着个脸,也别多愁善感憋坏自己。”
周渡也了他一眼:“鬼扯。”
多愁善感。
他嘴里咬着这几个字,面上却还带着笑。
董承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回过头,朝周渡咧开嘴:“周渡,周渡!你看那鸟儿,喏,站在那不动了。”
周渡朝董承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只鸽子,它飞得并不高,也不怕人,稍稍在对面的遮雨棚上停了下来。
周渡微微眯起眼,而后开口说:“那是信鸽。”
“你怎么知道?”
“它脚上带着足环。”
“你眼睛可真尖啊。”
董承笑着拍了拍周渡的肩膀,远处的动车朝这边开来,车身驶过他们面前,发出嗡鸣,那只信鸽受了惊扰,蹬了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啊飞走了。”董承说。
周渡竟从中听出了淡淡的可惜,一只鸟飞走了而已,还盯着它看做什么?
“嘁”周渡从牙缝中挤出这一气音,也跟着董承往那信鸽飞走的方向看去,最后董承都扭回了头,周渡却还没收回视线。
“如果人变成鸟,能飞多远?”他突然问。
“啊?”董承虽觉得这话无厘头,但还接着说,“你怎么不说鸟变成人呢?能飞多远这种问题,也只有鸟自己才知道吧,得了吧你,想什么呢,今天老发呆——”
“在想一个人。”周渡脱口而出。
董承一愣,“人?谁?”
周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掺着些后悔,后悔在无意识间没控制好自己的嘴巴,说出这样一句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来。
果然,只听董承又问:“你那个小学妹吗?想她就联系她不就得了?”
“没有,不是她。”周渡收回视线。
“那是谁啊?”董承像来是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况且以他的情商,似乎也分辨不出对方是否想继续某个话题,周渡不想搭理他,他反而问得更起劲。
也得亏他这性子,才能成为周渡大学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好友。
周渡很少在明面儿上给别人摆脸色,因为他没有表情时,看上去就像是在摆脸色。董承的话多得着实烦到他,左一句右一句都离不开刚才那个提问,似乎对周渡个人的感情生活非常感兴趣。
周渡招架不住,只得说:“一个朋友而已。”
“哦,朋友。”董承有些意味深长。
周渡没理他,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能穿越时间,叫他分不清现在与过去,回忆像丛生的野草,根丝细密,扎进大脑。
一时之间,他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走了,车到了!”董承拽了拽周渡的衣袖,见周渡站在原地不动,便叫着周渡的名字,一次两次,越喊越大声。
许连夏在周渡的脑子里变成了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又踮着脚停在远处,落地的刹那变成了人儿,坐在凳子上画着画儿、哼着歌。
那随他而来、又跟他而去的画面,是已然渗入周渡的记忆深层,都要与骨肉严丝合缝。
周渡站在动车站,定住脚的这三秒,脑袋里满满当当都是许连夏。
周渡那天下午就带着郁郁的心情同董承一块回到江东。
董承本身就住在江东,而周渡觉得现在放假早,就准备待在江东利用假期时间做点兼职,等快过年了再回小县城去。
董承一听,笑着跟周渡说可以经常来找他玩,并且友好地给他推荐了几个做兼职的好地方。
周渡对比几家后选择了一家康怡奶咖店,可以轮班,晚上以及周二周六可以不上班,工薪待遇也还不错。
制作奶茶或者咖啡的流程在周渡看来比较简单,而且一天站着也不用一直走动,只要客流量不是很大也还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于是一到周天就被疯狂压榨的周渡,可以说是已在心里叫苦连天了。
而破天荒的,大概这一周多,有几天许连夏都会在微信里找周渡分享一些趣事儿,仿佛完全回到了高二下他们那时的关系。
周渡心里暗道,许连夏果真是社交圈的一把好手,要跟他再次熟络起来,只需要对方稍微一点的推波助澜,就轻而易举地达成了。
近几天的时候,许连夏曾经和周渡通过一通电话,具体原因好像是许连夏嫌打字太麻烦了,就直接拨了语音聊天过去。
“周渡,你回小县城了吗?”
“没有,我最近在江东兼职,等过年了再回去。”
那头的许连夏似乎是笑了一声,“你在哪…”
周渡手里正忙活着,只听点单的客人说了句:“来杯大满足奶茶!”。
而后那客人又嘻嘻哈哈地与同行的朋友嘀嘀咕咕,转过头来对周渡说:“大哥哥你好帅啊,那个,等下的珍珠可以帮我多加一点吗?”
“行。”周渡点点头,给她们叫完了奶茶,才想起自己还在与许连夏通话。
“喂,许连夏,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没什么,”电话那头顿了顿,语气带着三分玩笑,“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带着姓这样叫我,像是在问候仇人一样。”
周渡无奈道:“那怎么称呼你?像你的那些朋友一样叫你‘连夏’?”
“有什么不行的吗,你以前不是都这样叫我,”那头爽朗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揶揄,“不至于吧周渡,一两年没怎么聊而已,这就生分了?”
“没有,”周渡的语调沉了下去,“是不至于。”
“那没事儿了啊,你忙你的,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一两天我就回江东了,到时候来你兼职的地方玩玩,可别不欢迎我。”
周渡应了声,那头说了声再见。
周渡等了一两秒,听手机传来嘟嘟的声音,才把手机随手搁到一边,继续专心接待新顾客。
许连夏这几天好像就考完试回江东了。
周渡以为,现在朋友之间所谓的“到时候聚聚”只是一种客气的托词方式罢了。
毕竟许连夏连兼职地点也都没问过。
但那三天后,他还真在兼职的时候碰上了许连夏。
当时大致是早上八点多,周渡准时来到奶咖店,与一同上班的同事打了招呼,进到里室准备换衣服。
随着门边风铃响动,奶咖店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一杯拿铁,中杯,无糖,打包带走,谢谢。”
“小周,来客人了!”此时站在前台的店员说。
那客人听到后挑了挑眉,而周渡此时应答了一声“好”,低着头边系着围裙边来到收银台前,在台前操作了几下,而后淡淡开口问:“冷的热的。”
“那当然是热的,这天气谁还会喝冷的啊?”
听及此,周渡的手顿了一顿,诧异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许连夏那张精致的脸,此时他眸里含着笑,也带着些许的惊喜,看上去心情不错。
周渡重重地咳了一下,朝里头报了顾客的订单要求,而后又撇过眼,对许连夏说:“前几天店里来的小姑娘还喝的冷饮。”
“会这样啊,”许连夏摸摸下巴,“那可能是我年纪大了,这胃受不得寒。”
“谁和你一般年纪大了,”周渡瞥了他一眼,“我还年轻。”
“行行,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该说我还是个小年轻了。”
周渡注意到此时许连夏背上背着的东西,“准备去哪?”
“哦,这个啊,”许连夏耸耸肩,把画板又往上掂了掂,“我准备去公园写生,路过这儿准备买杯咖啡,早上起得比较早,有点困啊。”说完,还真打了个哈欠。
“哪个公园?”周渡问。
“湖心,你要一起去吗?”许连夏顺口问道,又突然瞪了瞪眼睛,随后眼神又散漫下来,“我忘了你还要兼职,那大忙人还是好好上班吧?”
调侃的语气扑面而来,周渡觉得又仿佛见到一两年前的那个许连夏,那晚酒吧的他似乎只是个周渡的幻觉。
“你的习惯可真是一点没改。”周渡微微低头,脸部的肌肉牵出一抹笑来。
他想起当时还在念高二的许连夏,在周末也总喜欢大清早跑去县城的公园,而后来每次也都会问周渡一句“要一起去吗”,只不过周渡是去锻炼,而许连夏是去边看老爷爷们打太极边画画的。
“你都说了是习惯,习惯怎么可能会容易好改。”
周渡听出许连夏有些兴致缺缺,只当他是确实困了,便没再搭话,低头刷起手机。
而许连夏也没闲着,他环顾四周,“这店面的装修可真不错,也挺宽敞的。”
“是挺不错。”周渡头也没抬。
“啧啧,”许连夏靠近柜台,胳膊往上一搁,撑着脑袋问,“周渡,我说你这样,找朋友是不是很困难?聊个天都这么没意思,还指望能泡到什么人吗。”
“不用我找也有一堆,”周渡本是不喜夸耀的,而这句话无疑是他往常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的,但在许连夏这,面对他所说的这番话,他心里有憋着的一股气,往哪儿撒也不是,只能原封不动还给许连夏,“而且我谈不谈恋爱,跟你有什么关系?”
尽管许连夏会觉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就我”许连夏哑口无言,周渡从中听出一丝憋屈来,“行,你说得对,你就当我是朋友之间随便开开玩笑,我不是真的是那个意思。”
“你跟什么朋友都这样随便开玩笑吗,”周渡那语气呛人得很,“那你最好改改。”
这话周渡对许连夏说过好几次了,但他那嘴皮子就是死活不改,周渡也拿他没办法。
“也不是,”许连夏皱起眉,下意识否定,随后还是妥协般狠狠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但是,我想说,我平常不会随便开玩笑的,就是觉得和你关系好,所以认为跟你开开玩笑也无可厚非,或许偶尔还可以活跃活跃气氛”
许连夏接着很认真地在解释:“觉得前阵子见你以来,你好像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我只是觉得,我们是好朋友,那彼此的氛围就不应该是这样。”
而后又小心问了一句:“周渡,周渡?”
周渡抬起头。
“我让你生气了吗?”
透过许连夏的眼睛,那漆黑而滴溜儿转的、充满灵气的眼睛,传递着小心翼翼的信号。
这句话是许连夏对周渡经常说的一句话。高中时周渡的脾气不算很好,心情不好的原因多数还是空穴来风,还天天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同许连夏熟络后,这种情况便少了很多,但偶尔也会突然冒出来。
但许连夏偏生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对朋友又是十分的在乎,他知道周渡性情难猜,周渡身边的朋友除了他的青梅竹马,就近乎只有自己一个。
察觉周渡生气后,便经常都是说的这句话“我让你生气了吗”。
说得语气软弱、小心些,也许是知道因为自己做什么让周渡不开心的事儿了。而相反,语气蛮横、强硬些,倒有一种大哥大对小弟吆喝的既视感,意为,“我允许你自个儿生闷气了吗”,潜台词就是,“生气了?那快点告诉我原因”。
这也算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小习惯。
果然,习惯真真是难改,不论是该舍弃的,还是不该舍弃的。
周渡陷入沉思,最终还是另一个店员把做好的拿铁咖啡递给周渡,周渡抬手接过,快速打包好,递给许连夏,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没生气,去写生去。”他朝门口抬了抬下巴。
湖心公园。
“喂,房子啊,”许连夏把叼在嘴里的笔取下,还没来得及接着问什么,电话那头就猛地传来极具穿透力的叫喊。
“说了几百遍,不要这样叫我——”
“好好好,行行行,找我要说什么?”许连夏差点被逗笑,觉得每次逗方子安都特别有趣,像是一只炸毛的黑猫。
“就是跟你提一嘴,我把房子出租给江则一朋友了,怕你闲来没事去敲我门,结果搞得怪尴尬的,回过头还来怪罪我。”
“嗯?”许连夏顿了顿,“租给谁了?”
“就是那个谁,”方子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躁,“那个哦!周渡,原先跟你玩挺好的那个,一见我就摆臭脸的那个。”
许连夏笑了声,没有否认,而方子安还在接着说。
“不过前几天见了他一面,这会儿倒是没给我摆臭脸了,啧,也会说谢谢了,总之,看上去沉稳不少,像是经历过社会毒打了。”
许连夏:“他只是没跟你说过”
毕竟你当时脾气也挺躁的。
许连夏摸了摸鼻子,替周渡辩解了下,但自然不敢把后半句话也一块托出。
“就他那样的?开玩笑吧许连夏,他会说谢谢,那母猪都上树了!”
许连夏心想,那母猪还真要上树了。
“啊,也不能这样说,”方子安想了想,“文潇你还记得不,周渡的小青梅,他对她还真算比较柔和的了。”
“……”
许连夏抓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喂?”见许连夏那边没了声,方子安问了句,“听得见?”
“哦,”许连夏应,“不记得了。”
“也对,不记得也正常。”
方子安而后问到许连夏正在画画,说了句不打扰了,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许连夏重新把手机放回裤兜,觉得今日天朗气清,心情甚佳,打开包掏出了自己的黑色耳机,往头上一戴,喝了口咖啡,笔尖又与画纸再度摩擦起来。
他正仔细地画着一只停在树上的灰鸟,就听手机发出一声提示音。
他三两笔勾勾画画后,放下画笔,掏出手机,而上面赫然印着一条短信消息。
【下午四点去车站接下妹妹,我后天回来会把她接走】
虽然短信来自陌生号码,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谁发了的了,可不就是自己那被离了婚的妈。
许连夏手指一僵,那瞬间脑内过过七八种合理的借口,想拒绝这份“委派工作”。
他的手指刚刚触上键盘,一位满头白发的奶奶正巧走近与许连夏打起招呼。
“诶,小夏,又过来公园画画啦?”
许连夏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见是那位经常与丈夫一同早练的徐奶奶,“是了,最近刚放假没几天,闲着也是闲着。奶奶最近身体不错吧?”
“好得很。小夏你啊,还是画得这么好看,”徐奶奶笑着,“我大孙子要是也跟你一样这么会画画、这么有出息就好喽!”
“人各有长,徐奶奶,您的孙子今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至于他?许连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画笔。
他这也算是有出息吗。
笑着送走了徐奶奶,许连夏嘴角的笑这才完完全全塌了下来,像是一触即散的松土堆,被风吹得也满地乱跑。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里对方命令式的语气和隐隐尴尬的对话,心里逼着自己想——那人不算我母亲,但那女孩儿还算是我妹妹。
他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在短信框内输入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