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血祭司的赐血
白猗扬拿起胸前悬挂的逆十字架,用锐利的尖端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暗红的血液登时沁出。顶着埃尔兰霎时明亮万分的激动目光,老者高抬了手,血珠在指尖欲滴不滴,像一颗摇摇曳曳的神秘的眼珠:“温莎家族世代是维列斯家族的扈从,但能够担任辅祭重任的,惟有通过圣血灼体的考验而净化污秽之躯的那一个。从你降生的消息传到我这里的那一刻开始,这滴圣血我便为你准备好了。埃里希能让你从艾萨国赶来这里,也是因为在他眼中,你已做好了接受赐血的准备。”
埃尔兰美丽的铁蓝眼眸痴迷地望着那滴血珠:“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白猗扬幽邃的紫瞳微动,俯视着她,神色冰冷:“想要完全消纳圣血的力量,即使是再强大的信徒也需要十年,而温莎家族的人却只需要一年,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因为历代血祭司会压制圣血中的破坏威能,作为对这个从莽荒时代就与维列斯家族相伴的扈从家族的馈赠。”
指尖微耸,血滴即飘往埃尔兰:“我的女孩,遗憾的是,对你,我必须取消这份优待。”
血滴没入了埃尔兰的额头,惨烈的嘶叫声立时从她口中崩出,前一刻尚冷艳浓丽的贵族女子面容抽搐地倒进黑暗中。苍雪般的皮肤下隐隐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她痛苦抓挠着皮肤,可连手指本身都在畸变、扭曲,长出了昆虫翅膀般的鳞片与粉末。
白猗扬望着她的惨状,向来和煦亲切的脸上神情庄严得近乎圣洁,在胸前缓缓划了逆十字:“如果你能够扛过这次惩戒,下回见面,我将允许你手持祭典的灵烛,立于你父亲的身旁。”
一直默然无声地跪在埃尔兰身后的管家肯特拉森迅速上前,接住了主人形态极不稳定的身体,向白猗扬深深俯首:“感谢您的仁慈。”
“埃里希派你来照顾他的女儿,那你就需做好规劝之职,不要让她再冒进。”白猗扬道,“代我向你的母亲□□娜问好。”
书房内的水晶鱼缸里,翡翠绿的乌龟小玄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至为可怖的东西,将脑袋和四肢缩回了壳中,瑟瑟发抖。一点微光靠近,却是白罂附手持烛台悄然走来,坐在了鱼缸边的地板上,将烛台放在一侧。
“有我在。”他在一派静默的暗夜里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一手微张,有细碎的清蓝光点从一侧的墙外流入,汇入了他苍白的手中。数墙之隔,本自翻来覆去的白清露舒开了因为莫名的思虑而皱起的双眉,沉沉陷入了深眠
。白罂附翻过手掌,一任那光点如流沙般飘散,余光瞥见乌龟小玄的颤抖更剧烈了三分,唇畔泻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你不必害怕……神兽玄武。”
次日清晨,白清露照例一大早便起身练剑,出院子打水时,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朝院外的一棵白桦树望了过去。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可旋即便连这份疑惑本身都忘在了脑后。
时光在静谧的安然里总是过得飞快,在白罂附所赠的星之沙漏中的银沙又坠去四粒后,十七岁的白清露已然全然地长成了一位意态倜傥的窈窕少女。依靠着自修与葛鸿来的远程指导,她在及笄那年掌握了御剑之术,次年突破至天阶,如今已开始冲击天阶中期,修为精进的速度每每令葛鸿来拍膝赞叹之余,又自嘲一回自家的资质驽钝。本地的猎人们更是恨不能给她跪下来,求她出头组局入山狩猎,以她的能力,探索三千雪山深处不在话下,那里的奇珍异兽数不胜数,只消去上一次,所得财富是在外围狩猎十年都赚不到的。可她就是没兴趣,至多隔段时间入山历练一次。朝天阙的蒙山爱惜人才,好几次邀请她加入朝天阙,都被她婉言谢绝。她是笃定了要扎根在这里,白家这座小小的房子里的人仿佛纸鸢的线轴,不管那线放得有多远,她这只纸鸢又飞得多高,这小小的一点总会紧紧的牵绊着她。
而这一点里,包着义父,也有阿罂。
阿罂……自四年前他徒手撕裂那道诡异的夜幕后,白清露再未见过他出手,仿佛那夜的所见全部出于她倦极在小教堂睡去后所得的一场梦幻。但她就是知道,他在变强,以绝不逊于她的速度在变强。至于变得有多强,她不知道。
井蛙对飞鸟,飞鸟对鲲鹏,便是这般的无知的,全然不可理解的无知。
什么叫神才?明明阿罂才是神才。她时常想,然后她便怀着十倍于前的振奋继续着修炼。源自天性的挑战欲使她的心底里总燃着一盆火,只要前方有一个可供追赶的背影,无论有多么遥不可及,都能令她倍感热血沸腾,并为此欢欣无比。
花光吐艳,晴空如碧,展眼又一次再生节将至。再生节习俗,除了信徒要向教堂敬献形状奇特的点心和染成鲜艳颜色的鸡蛋外,神父还要给所有信徒分发蜡烛和一种龙眼大小的被叫做圣饼的小块面饼。白清露和白罂附带着所需物品出发去教堂,白罂附提着一只空桶,桶里装着用来揩抹器具用的干净的白布;白清露则拎着笤帚墩布,另一肩扛着装着一百多根蜡烛与同等数目圣饼的包裹。二人走在街上,一个似瑶光寒树,一个如丹凤朱凰,本就已足够抢眼,偏偏还极不相称地由女方扛了偌大一包东西,便更觉吸人眼球。两人却是泰然,自打四年前从教堂回来的路上遇了险,白罂附便坚持每回她去教堂都要由自己陪同。每回二人同行,总免不得引来不少目光,他们早已习惯。
正走着,忽听头顶风声急响,却是蒙尘御着一柄赤黄色剑光从天而降,离地两尺处稳稳停住,悬空道:“小道从上空看见两位,觉得身影相似,果然没有错认。白公子,白姑娘,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白罂附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瞄了他两眼,神色与友善毫不相干。白清露主动接话:“今天是圣名教的再生节,下午义父要主持法事,我和阿罂前行一步,去教堂布置一下。蒙道长又是要去哪里?”
蒙尘撤剑落地,与她并肩而行:“师父派我出席今晚的浴神节祭。”
相对于整个省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来定居的艾萨人所信奉的几乎在当地没有存在感的圣名教,极北四省普遍崇拜火神祝融与雪神祝姬,相传他们是同胞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执掌火焰,一掌管雪山。凑巧的是,他们的生日与圣名教所崇拜的圣徒尼古拉复活日都在六月十日,以至于庆祝这对神明诞生的浴神节竟与庆贺尼古拉复活的再生节凑巧撞在了同一天。
每逢浴神节,本地人会将二神的金身抬出庙,用清洁甘冽的雪山泉水清洗后,缠裹以绫罗彩绸重新安放庙里。在当天晚上,本地人则会在庙前的广场上张挂起各色明艳剔透的彩玉灯,点燃篝火,青年男女用金红二色的脂粉涂抹面容,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往往每年都能成就不少情投意合的眷属来。而这样的盛会,除却本地官员必须亲赴现场主持外,朝天阙往往也要派一名弟子出席。因这浴神节祭算不得什么大事,往往派来的弟子也只是普通弟子。这回夜雪重所选的便是蒙尘,不重要的民间祭祀,配上不受重视的镇守亲传弟子,既相配又落寞。
对蒙尘在朝天阙的处境,白清露也是爱莫能助。以她这点微末的见识,实在不理解为何夜镇守会对自己昔年的亲传弟子如此冷漠。蒙尘的资质虽称不上何等的惊才绝艳,可也是上佳良才,如今修为至地阶后期,堪堪要突破天阶,再进一步,便是充为镇守也是可以的。夜雪重所倚重的几位心腹的修为并不见得比蒙尘更强,能力、心性也不见得更为出色,可偏偏就是蒙尘被闲置在外,镇日干些只有跑腿的普通弟子才做的杂务。难道夜镇守只是外调数十年,与自己的弟子的感情便果真能见外到这等地步么?也未免太过凉薄了些。
见她面色似有悯然,蒙尘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一时面色微黯,余光忽见白罂附冷冷看来,形容清冽的少年透紫的眼瞳冰凉得如同被雪意填满的水晶,不由心下微凛,忙说:“庙会那边还需帮忙张罗,小道先行一步,告辞。”说罢,即御剑飞天而去。白清露立在原地,仰头望着那一道赤黄剑光穿云破雾地远去,久久不曾回神。白罂附皱了皱眉:“再看下去,你脖子就该疼了。”
白清露下意识揉了揉脖子,缓缓收回目光,轻轻叹气。
“你这是……舍不得他?”白罂附语气似乎有些古怪。
“哪里啊。”未想到他的脑回路如此跳跃,白清露不由轻笑,只是笑了一声后又敛住了笑意,“我只是在想,人心之情,当真就如那高天之云一般,时聚时散,时浓时淡,时阴时雨,难以猜度呀。”
白罂附闻言一怔,微微垂头,沉吟了片刻,澹澹的笑意里便蕴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走吧,祖父还在等我们。”
极北的夏日总是清朗,天色是一色湛湛的碧蓝,那座尖顶的小教堂矗立在这样的天空下,宁静得仿佛从亘古时就已存在于那里。因为时候还早,信徒们还未来,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白猗扬自己立在教堂门外,与一位黑裙金发的女子低声说着什么。
这姑娘有些眼生。白清露几乎熟稔了整个鄂伦省所有的艾萨人,对于生面孔十分敏感,老远地望见那身影,觉得生疏,便意识到这应是新来的,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只见那女子生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水藻一般随意而妖娆地披散于肩、背,额头上以一圈镶嵌红宝石的黑色丝带箍住。黑色的丝裙勾勒出了炎商国女子少有的丰腴高挑的身形,饱满靡丽得仿佛熟透的红石榴。
不知何故,望见那女子的一刻,蛟鳞匕与龙鳞匕所化的指环齐齐散发出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