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赤沙关血劫
神灯佛火百轮张,刻像图形七宝装。
橘红的火焰从杂耍艺人的口中吐出,激起围观者阵阵的喝彩声;辉煌结彩的灯山恍若蓬莱仙境,装扮成仙女、仙人的歌伶在上面引吭高歌;集市彻夜开放,华美的丝绸、晶莹的珠宝与精巧的器物宛如不要钱一般罗列在每家店铺的门外,供如织游人来往欣赏、挑选。杀生娘娘的婚典终于结束,两位神明同登彩车,人们欢呼着簇拥着他们。鼓乐队开道,开启了绕城游行。
此夜,赤沙关撤去宵禁,彻夜狂欢。
冲和的卦摊今晚的生意就没有断过,送走最后一名客人,他艰难地直了直腰,听着腰椎传来的咯噔声,摸摸鼓鼓囊囊的腰包,顿觉心满意足,瞟了瞟地平线泛起的鱼肚白,连挂着黑眼圈的眼睛也放起光来。
今晚赚了不少,除了昨天买的簪子,还可以给萤萤凑只青玉冠。他心下美滋滋的盘算着,口中唤道:“萤萤,可以收工回家喽!”
一回头,身旁的蒲团上竟是空无一人。
冲和拧着脖子找了一圈,除了人山人海还是人山人海,唯独不见小师妹的踪影:“萤萤呢?”
冲萤怀里抱着不知何时买来的一匹青色茧绸,微弯了腰,打量着在灯光下翻着沉丽微光的金线:“老板,您这里的金线怎么卖?”
老板比了个数字,冲萤抽了口气:“十三两?就这么小小一团线?”老板笑道:“成色十足的金线,在别处可买不到这么好的。要是觉着贵,这里还卖丝线、棉线、绒线,应有尽有,都是上好的,价钱便宜得多。”
听了这话,冲萤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阴了晴晴了阴,半晌咬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我还是买……”
出口的话忽然泯灭了声响,眼前泛着光彩的绣线、头顶精巧活泼的荷花鲤鱼灯、面前笑脸和煦的老板尽数定格成了令人不安的画面。冲萤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的街道和人流不知何时已被翻滚的灰色雾气淹没。
浓雾的中央,一位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正仰望着城楼的方向。迷离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看到那缺少血气的嘴唇轻轻开合。
“又见面了,小姑娘。”缥缈的声音传来。
冲萤张了张口,可说话的意识似乎被某种可怖的压力所震慑,脑中变得空洞一片。
“你做的糕点我很喜欢。”那人说着,他的嘴唇天生含笑,不需要可惜上扬,就足以弯出一抹意味空隽的笑意,“作为报答,我可以送你一样礼物——你想要什么呢?”
“我就想给师兄做一件新道袍。”冲萤仿佛被操纵的傀儡般木然地说道,“朝天阙的高功一周道人答应给师兄授箓,可我们柴门观家底薄,置办不起法衣,师父传下来的那件旧得快要烂掉了。我就想着买齐了材料自己做,各色彩珠去年就攒够了,才刚又买到了绸子,现在就差金银线和珠儿线啦。”
说到这里时,即使双眼空洞依旧,可女孩子的脸颊上依旧晕开了喜悦的绯红,与仿佛完成了什么一直惦念在心头的大事的自豪。
“你可以选择别的,比如法器,秘籍,财富,寿命?”那人说,一缕长发从斗篷间泻出,脆弱的光色,似乎下一刻就要被那浊重的灰雾浸透。
“我就想要道袍。”冲萤强调。
云轻烟澹的叹息,那人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擦镜子似的在空中横抹而过。冲萤怀里的绸缎立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青色法衣,叠得整整齐齐,故而看不清全貌,只见衣角上黑曜石料珠攒成的八卦图案熠熠生辉,灵气蒸腾。
灰雾于刹那间消逝,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怎么样呀小丫头,买不买?”老板的大嗓门把冲萤拖回了现实,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转动眼珠,瞅了瞅怀中华美不凡的道袍,下意识的抱紧了些。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买啦不买啦,我……”
“嘣!”剧烈的崩塌与炸裂声打断了她的话。尖叫声四起,冲萤回头,看见一只难以形容的丑怪怪物呼扇着庞大的生满了茸毛的黑色翅膀落在城西的门楼上,狞恶的脑袋遥遥冲着坊市的方向,嘴巴裂开,露出了挂着涎水的钻头般的利齿,令人牙酸的声浪霎时风暴般席卷整座城市:“口喋!”
“这么多的邪兽不是简单数人能操纵得来的,赤沙关到底被掺了多少沙子进来,这群孽障!”阵法中枢,阑月楼怒喝道,银光乍现,他的身影已消失无踪。许自在睁开眼,平复了下因为骤然中断自愈而有些沸腾的气血,站起身,对着满目空无的银芒,苦涩一笑。
“我便罢了,杀害同僚,袭击百姓。阿罂,何时起你便当真变成了一名视人命如草芥的罪人?”她喃喃自语着。
下一刻,她横臂于腰侧,做出了一个拔剑的动作。
四年前,许自在来到赤沙关时,随身只带了把普通的铁剑,那剑又被阑月楼落在了她的屋子里。是以此时的她本来并未佩剑,可就在她虚握着那并不存在的剑柄之际,忽地有股来自幽冥的风在阵法中枢鼓荡不休。高高低低的鬼哭鬼笑之声在风中忽明忽暗,无数模糊的面孔浮凸而出,含着或期待或蹊跷的神色,瞪视着被它们团团围在中央的女子。
一道猩红沿着唇角蜿蜒而下,可唇线抿出的线条依旧刚毅果决,许自在横眉,拔剑。
她果然拔出了“剑”。
“嘻嘻嘻嘻!”模糊的鬼脸们放声大笑着,鱼贯着扑入了她手中那把看不见的剑,几乎于眨眼之间,一把真实可见的亡魂之剑就汇成了。说是真实也不尽然,因为那剑身仍是朦胧而虚幻的,只是那一张张面孔上的憎恨与渴盼的神情又无比清晰。他们注视着许自在,仿佛注视着一位凝神待战的将军,只待她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倾巢而出,给予仇敌快意的毁灭。
白罂附说,她不该留着这星之沙漏。借助它,锁定她的位置,甚至不需要一念的时间。
他不知道的是,当初泥梨教会在赤沙关播散瘟疫,犯下累累血债。枉死者的怨气徘徊于赤沙关,锁定泥梨教会的人,它们拥有比任何人更强的感应。
从一开始,许自在留下他赠给她的星之沙漏,便不仅仅是因为感情。
唐晚生护着王玉娘,仓皇地随着人潮奔逃。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头形如山羊的黑色怪兽哒哒哒地追着,每一下看似轻快的蹄声落下,便有一团青绿的火球抛入人群。被击中的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肿胀、爆炸,飞溅的脓水让周围的人尖叫躲闪。有几人来不及躲开,被脓水溅到,衣服立即腐蚀干净,皮肉也在滋滋冒起的白烟里飞快的融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令本就混乱的人群益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
王玉娘的头发被街旁立着的牌子颤了一下,登时重心失衡脚下一绊。唐晚生连忙帮她拆开发髻,就这么一霎时的耽搁,便听见哒哒的蹄声贴近到了背后。唐晚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把王玉娘推倒在地,自己牢牢地护在了她的上方。王玉娘仰面摔在地上,越过情郎闭目待死的脸,看到更上方的、那头黑色怪兽的脸孔。
它当真是像极了一头山羊,优雅锐利的双角,光滑细密的毛发,只是灰色的牙齿锋利如刀,上面还沾着一条条长短不等的零碎血肉。
适才,她正与唐晚生手挽着手看灯,便听这只怪兽哒哒哒地跑来,仰着脖子也看着花灯。一名游人看它的模样安静可爱,还笑道:“小畜生,你瞧什么灯?难道你看得懂灯谜不成?”这只怪兽嘴巴弯了弯,露出了一个似极了人类神情的笑容,而后一张口,生生将那人的一条手臂撕了下来。
她才把画像送给唐晚生,才和对方确定彼此的心意,约好明日他就托媒人上门说亲。难道他们还来不及生同衾,便要死在一起了么?
王玉娘亦绝望的闭上了眼睛。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未降临,随着一声“退后”的爆喝,两人齐齐心神一振睁开眼,只见一道五彩绳索勒住了怪物的脖颈,绳头前卷,还生生上下合住了怪物的嘴巴,狠狠后拉。两人连忙连滚带爬的起身跑开,匆忙间只来得及回头望了救命恩人一眼。
那是一名身着朝天阙服饰的年轻男子。
姚令使出吃奶的劲拽着那头邪兽的脖颈,看似个头不大的兽类却力道极猛,每一下挣扎,都让他的法宝缚妖绳迸出火星。丹田中的真气消耗殆尽,虎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脚下也在青砖上踩出了深深的脚印,正当姚令以为自己就要束缚不住这头怪兽的时候,只听虎啸之声从四面八方而起。
冲天的清圣之气令枯竭的真气迅速恢复,也让被缚妖绳封住了妖力的邪兽感到极为不适。它焦躁的乱蹦起来,忽然一只金环从天而降,重重砸中它的背脊。邪兽腰背一塌,姚令趁机手腕一抖,缚妖绳收紧三分,登时便让它萎靡倒地。
姚令仰起头,但见那只金环直冲云霄,套入了一截劲峭的手腕。紫袍金带的男子昂然立于半空,大袖鼓舞,无数只金环雨点般从袖口飞出抛下,砸向肆虐城中的妖兽们。金光虎啸之中,那人威风凛凛,恍若神人力士。
“是镇守大人来了!”姚令喜道,望向半空的眼光写满了崇敬的安心。
而在他看不见的所在,许自在立于春风得意楼之上,让飞檐遮住了自己一半的身形,手中的亡魂之剑分出无数道飘悠的剑影,追索着城内泥梨教会中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