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值周
学校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教室食堂宿舍连成一个完美的圆圈，周而复始。
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透过玻璃窗和薄薄的窗帘，仍旧带着能使人蒸融的力量。教室里横七竖八趴着一屋的“尸”，在这种温度下，连课间都没有了往日的活气，只有头顶上的电风扇依然忠于职守，尽职地发出嗡嗡的背景音。
突然，高鹏举火急火燎地从门外进来，旋风一般刮上了讲台。
“都醒醒啦！有重要的事！”
讲台下的人三三两两的动了动，吝啬地赏给班长大人一只耳朵。
孟天奕坐得离讲台近，闻声半抬起头，满脸倦容，有气无力道：“有屁快放。”
高鹏举毫不在意，中气十足道：“一共有两个事，第一个，这周日新高一报道，咱们班正好值周，负责守棚，接待家长。”
一中的值周安排很奇怪，一般值周都是从周一开始值到周日，但一中是从上周日开始值到下周六，于是在一众学校里显得十分奇葩。
孟天奕显然还没睡醒，迷迷糊糊道：“守棚？什么棚？灵棚？”
高鹏举作势要打他：“什么棚？报到处的棚。明天大课间，所有男生跟我去前广场搭棚子搬桌子，女生负责贴牌子，大课间的物理练习今天高粱特批可以不写。”
这下躺尸的也不躺了，装死的也不装了，纷纷欢呼起来，仿佛集体寒冰真气瞬间大成，无惧外面烈日中天。
“好了，还有一件事！”高鹏举拍了拍手，继续道：“今天晚上晚饭后，ab两个小班合并，搬去新教室。新教室在笃学楼三楼，咱们这回座位按组分，每组小组长一会儿过来抽号，抽到哪坐哪，组内座位自调。”
高鹏举话音刚落，林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岩。
陆岩脸上是惯常的没表情，一手捏着笔，但目光又没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
可能是林柒扭头看他的动作太明显，陆岩也偏了偏头，漆黑的眼眸转过来，视线与林柒一触即分。
“好了，来来来，签做好了，小组长过来抽一下。”前面传来高鹏举的嗓音。
林柒正过头，起身往讲台走去。
教室总共划分为八个区域，林柒刚一拿到纸条，孟天奕就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抻着脖子看：“咱们坐哪啊？”
林柒打开纸条。
靠墙第二组。
“nice！”孟天奕嚎道：“绝对安全领域！不管老师在前门还是后门偷袭，这都是死角。简直就是告诉我上课睡吧睡吧不是梦！
班里寂静无声。
林柒痛苦的捂住了脸。
在这样一片令人害怕的死寂中，高粱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显得异常和蔼：“来，好孩子，告诉我，是谁告诉你上课睡吧睡吧不是梦的。”
孟天奕：“……”
孟天奕，卒。
……
晚饭几乎所有人吃得都很快，挤出时间来准备搬教室。
林柒的东西比较多，而且有一阵子没收拾了，草稿纸废卷子堆了一堆，孟天奕本来想等她一起走，但是林柒道：“你先去吧，我还得收拾一会呢，座位你们直接安排就行，我坐哪无所谓。”
“ok。”孟天奕跟她比了个手势就抱着东西走了。
新教室终于不再是单人单桌，恢复到以前的两人一桌。
张媛近视度数比较高，就选了小组里第一排，燕京眼睛也不太好，一看第一排还有位置，兴高采烈道：“啊太好了，那我就坐这吧！”
说完把怀里的书箱咣当往张媛旁边一放，回头高兴地朝张媛打招呼：“嗨！新同桌！”
张媛：“……嗨？”
孟小天使这回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坐中排靠墙的位置了，迫于高粱的淫威，只得委委屈屈地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于是睡觉的风水宝地则被焦焰“当仁不让”的收入囊中。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已经被老师重点关注的地方当然是由我这个大帅比责无旁贷以身涉险了啊……”
——于是他也“责无旁贷”的遭到了孟天奕一顿毒打。
于是，等林柒好不容易收拾完东西，大包小包地赶到教室时，迎接她的是新同桌面无表情的帅脸。
林柒：“……”
陆岩：“……”
林柒心平气和道：“嗨，新同桌。”
陆岩：“……”
陆岩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林柒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她把书本卷子扔到到桌子上，悉悉索索一通乱堆，然后又低头往自己桌斗里塞杂七杂八的东西。
橡皮。
套尺。
小面包。
红卡图书。
又一个小面包……
……
陆岩本来没想围观林柒收拾东西，但架不住林大小姐声势浩大，刚开学不久就搬的教室，愣是搞出了毕业季的效果，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堆了一桌，一个个往桌斗里扔。
还扔得毫无规律。
于是林柒抬头时，便看到了陆同学一片空白又欲言又止的脸。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你真的能找到东西么？
林柒瘫着脸送给了他一个微笑。
俗称皮笑肉不笑。
……
高二正是最躁动的时候，在这个阶段，既没有高一时期的踌躇满志与胆小拘谨，也没有高考迫在眉睫的压力，任何一点与学习无关的事，都能在这帮学生们之间激起莫大的水花。
就比如搭棚子这种小事。
教室里充满着躁动的气息，连上课的老师似乎都感觉到了空气中蠢蠢欲动的分子，非常识趣地没有拖堂。
于是，踩着下课的铃声，三班大部队闹哄哄地涌向了前广场。
前广场在主教学楼的圆弧大厅和实验楼之间，背靠图书馆。图书馆楼下有一排小房子，里面桌椅板凳旗杆棚布堆了不少东西，算是学校的一个小仓库，他们干活需要的东西就从这拿。
搭棚子的速度很快，架子都是支好的，四个角一拉就完事。男生们忙着搬桌椅，女生们就直接在搭好的棚子上贴牌，分工合作，效率奇高，不一会就已经完成了大半。
林柒踩在板凳上，对着棚沿比划牌子的位置，调到满意，便对底下的人说：“穆光，胶条。”
没人应声。
林柒愣了一下，眼睛往下一扫，还没等看见人，就听见穆光的声音从旁边棚子传来：“马上，我先帮小雨把这个弄好，马上就来。”
林柒应了一声，摁着牌子，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
咣啷。
棚子底下突然有轻微的声音传来，林柒下意识地往棚下瞥了一眼。
然后看见半截胳膊和一双细长的手，正在调桌子的位置。
胶带和剪刀就放在那双手的边上，林柒随口道：“劳驾，帮我递一下胶带。”说完她稍微往后倾了倾身子，伸出一只手，低头往下看。
棚子底下的人完完全全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于是她便看见陆岩调好桌子的位置，抬起头静静地与她对视。
林柒：“……”
林柒怀疑他下一句就要说：“叫声爸爸就给你。”
不过陆岩并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拿起胶带，却没有递给她，而是走过来。
棚顶不算很高，陆岩伸手就能够到牌子的边缘。他拉开胶带，抬眼示意林柒。
日头很烈，阳光白茫茫的一片，棚子在地上拉出一道斜斜影子，陆岩就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两人离得很近。
他抬起黑沉沉的眸子望向她。
林柒轻轻的抖了一下眼睫。
然后回头，默默地按住牌子。
陆岩拉开胶带，沿着牌子边缘贴上长长的一条。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难得安静而平和，不带任何剑拔弩张。
陆岩撤开手的时候，指关节无意中轻划过林柒的指尖。
林柒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陆岩又撕开一节胶带，用眼神示意林柒。
林柒手指略微移动，二人默契的把整张牌子贴好。
穆光正好贴完了旁边的牌子，过来道：“给我吧，那边弄完了。”
陆岩没说话，垂下眸，把手中的胶带递给穆光，然后抬眼看了下林柒，转身离开。
……
可能是因为明天就要接待新生的缘故吧，这晚同学们都显得异常兴奋。女生宿舍里又夜聊到很晚。
宿管阿姨的手电筒隔一段时间就在外面晃两下，因为怕被宿管听见扣分，她们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夜深以后，又渐渐消失了。
林柒躺在床上，大脑放空，刚才夜聊的时候她昏昏欲睡，现在舍友都睡熟了，她反倒睡不着了，这么一直辗转反侧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囫囵睡着了。
林柒平时不太做梦，毕竟天天早晨五点多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天下来累成狗，哪还有力气做什么梦。
但可能因为睡得不太安稳的缘故，今天她竟破天荒做了个梦。
梦里她的视线很低，好像还牵着一个人的手。周围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脚下的瓷砖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林柒没有窥得这个场景的全貌，但她心里莫名的出现了几个字。
天文馆。
梦里的人总是糊涂的，林柒不知道自己牵着的这个人是谁，但她又好像是理所当然被牵着的。
牵着她的人缓缓向前走，她也跟着走。
前方好像有一个门，逐渐透出白光，越来越亮，在一片明晃晃的光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白上衣，背带裤，看上去不超过五岁，面容隐藏在耀眼的白光里。
这是谁？我认识他吗？
林柒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前方的身影便徒然拔高，显出少年的身形来，四周的场景也骤然变化，变得喧闹起来。
梦境总是毫无道理可循的，林柒的视线不知何时也变高了，她好像突然置身在一中校园里，背靠着主教学楼的圆弧大厅，前方是喧嚷的人群，少年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还是逆着光。
在梦境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会儿要和孟天奕一起离开，但为什么离开，离开去哪——她已经记不清了。
然而在离开之前，她又望向那个少年。
在一片阳光里，少年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越来越清晰——
“柒柒！林柒！醒醒了！”
林柒蓦然睁眼，身上的被子被外力猛地扯下去。
“这都几点了！六点四十了！你今天怎么睡这么沉？”穆光攥着林柒的被子，贴着她耳朵咆哮道。
林柒惊出了一片冷汗，嗖的一声从床上窜下来，梦境里的一切瞬间离她远去，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草草草完蛋了，七点集合！”林柒劈里啪啦地换衣服洗漱。
一中不做人，大周日报道时间定在早晨七点半，他们这些守棚的引路的帮着搬东西的小工，七点就得就位。
清晨温度不算高，小风凉飕飕的，体感正好。虽说是大清早，但校门口前已经围了不少学生和家长，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等到七点半一过，校园里就逐渐熙攘起来，人声车声喇叭声，响成一团。
报到处的工作相对比较好做，就是得不厌其烦得一遍一遍向每一位家长重复要求。
林柒干了半个上午，趁孟天奕来替她得时候躲了会儿懒，靠在棚子后面喝水。
“吃么？”焦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拎着一兜子零食饮料：“班费买的。”
“吃。”林柒毫不客气地从里面拿了几包饼干和话梅，扔给孟天奕两袋，随口道：“你不用守棚么？”
“我是流动岗。”他又从袋子里多拿了两包话梅扔到林柒旁边的桌子上，道：“刚换的班。”
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前广场：“就在那。”
前广场上零零散散有几个穿校服的人，偶尔有家长过来和他们交谈，又道谢着离开。
林柒往嘴里塞了两个话梅，眯起眼睛：“唔……班长在那边吧……还有陆岩？”
“嗯。”焦焰道：“牌面嘛，当然得是大帅哥——走了。”
焦焰前脚刚走，就有一位家长过来问林柒：“小同学，请问高一六班怎么走啊？”
这位家长看上去年纪挺大，估计是爷爷奶奶辈的，林柒给她说了两遍，她眼里依然很迷茫。
“算了。”林柒心底叹了口气：“我带您去吧。”
她跟孟天奕打了声招呼，暂时充当了一回引导员。
“我看你们这个学校不小啊。”老奶奶四处张望着，挺高兴地问。
“是不小，您一会儿可以转转。”林柒笑着应道：“您家孩子呢？”
“孩子和她妈去宿舍了，我先把书包给她拿教室去。”
“哦。”林柒道：“这有台阶，您小心些。”说着便稍侧过身，虚扶着奶奶。
那正好是主教学楼圆弧大厅前的台阶，林柒侧身扶着奶奶登上台阶后抬起眼。
站在台阶之上，整个前广场的喧嚣便一览无余。
这一刻突然和林柒记忆里的某个瞬间重合。
去年新高一报道，也是个好天气，也是这么喧嚣，也是这么熙熙攘攘。
去年的她站在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远处。
于是林柒扶着奶奶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秒。
她转了一下眼眸。
然后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撞上了陆岩回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