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破关
季青雀做了一夜的梦, 醒来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梦里不绝于耳的钟声,那钟声雄浑, 遥远, 寂寞,响彻青空。
是严华寺的钟声。
一个人生活久了其实就渐渐会忘记如何说话, 没有可以对话的人,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事,一日一日, 毫无变化,不过静静望着鲜血一样的夕阳沉入夜色,又从苍青的山脉上喷薄而起,如同云端上有人秉烛西行, 在尘世醒来之前, 淡紫色的天空便翩然向西方退去。
那样的场景其实很美。
但是又该与何人诉说呢。
而意识到即使不与任何人说话,她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也是在那段时间里, 这样贫瘠又漫长的日复一日, 于是她开始长久地沉默,并终于彻底失去了与人倾诉的欲望。
她将自己彻底地封闭了起来。
而封闭与否,对她而言,对所有人而言, 其实依然是没有任何差别。
有一日,她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欢声笑语,她从窗边望下去,正好看见谢景骑着马从高楼下经过,似乎是打了胜仗回京述职, 他很难得的有些开心,大概是个春天吧,才下过一夜的雨,空气湿润干净,对面的府邸围墙探出一墙蓬蓬的杏花,星星点点,又如云似雾,繁盛又寂寥,稍纵即逝的美。
而在似乎是许多传奇话本开头的杏花长街里,谢景笑着抬起头,忽然看见了楼上的她。
他在楼下,她在楼上。
他笑着,她没有。
他们两个很短暂地对视了片刻。
那么的猝不及防,她几乎能够看见谢景的眼眸猛然地瑟缩了一下,可能是她的错觉吧,谢景低下头,脸色沉了下来,头也不回地打马前行,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巷口。
徒留身后的满地杏花,飘在清清的水洼里,轻轻打着旋儿,像小小的船。
现在想起来,那似乎是她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谢景。
如果不是偶然遇见这个十五岁的陌生的少年谢景,她大抵是不会想起来这些事的。
季青雀掀开被子,走下床,到镜子前,静静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脸色很苍白,嘴唇很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太多的愤怒,看不出悲喜,她有时候午夜梦回总会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个前途似锦的活人还是死而复生的鬼魂,她只是抱紧被子,漠然又恐惧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纸窗,等待着那里升起一轮温暖的太阳,或者一片猩红的火光。
季青雀伸出手,细长的手指点着镜子里的眉梢,她不喜欢这样羸弱的眉形,她想要更凶狠一些的,更锐利,也更坚强,让她只要在镜子里看见了,就能够立刻相信自己真的是个坚强又凶狠的人。
……谢晟那样的就很好。
她脑海里浮现出谢晟的样子,他和谢景生的一模一样,可是却很容易就能区分开,谢景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谢晟身上却有种超然的戏谑,嬉笑怒骂无不生动,自由自在,无所畏惧,一言一行,不过但凭自己痛快。
她的指尖很轻很轻地敲了敲铜镜,说:“进来吧。”
眠雨嘿嘿一笑,端着水盆放在夹子上,用帕子为她家小姐细细地擦干净指尖,笑着说:“那个和小侯爷长的一模一样的小公子,正在陪庄子上的孩子们玩呢!小姐要去看看吗?”
—
“大哥哥,大哥哥,该我了,该我了!”
“我我我!”
“别急,一个一个来。”谢景无可奈何地将把一堆孩子从他腿上扒下来,一堆小毛头眨巴眨巴眼看着他,显然是非常喜欢这个叫举高高的游戏。
有妇人一边剥豆子一边笑着说:“人家可是盛京里的贵人,哪儿能老是陪你们玩,还有,小姐现在还没起呢,你们小声点儿,别扰了咱们小姐清净!”
谢景顿时想起昨天那个雨夜,暴雨里唯一亮着的村庄,妙龄少女的主人,白色帷帽在雨水里掩住身形,声音轻柔平静,真像故事里的白狐仙儿。
谢景赶紧给了自己一巴掌,人家好心好意收留她,他乱编排人家什么呢,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妇人惊的差点把豆子丢出去,谢景连忙问:“你们主人是哪家的小姐,我回京之后也好上门酬谢?”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主人姓崔!”小孩子们连忙抢答道,那纯朴的妇人也笑着点点头,还说:“这点儿小事,哪儿用这么讲究!”
谢景想了一圈,京里姓崔的人家里似乎没有这样一个小姐,大约当真是庄户家的小姐,也可能是前朝没落的贵族?见外男还要戴帷帽,只有前朝才有这这样的规矩。
谢景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有人敲锣,几声响声之后,庄子里的男人纷纷从田里跑出来,交头接耳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别废话,准备好家伙,把张秀才带过来!”
庄户们围成一个圈,议论纷纷,谢景望过去,看清里面的场景,不由得大吃一惊。
一匹军马倒地,口吐白沫,一个穿着军中骑兵服的男人匍匐在地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虚弱之极,似乎站也站不起来了,他一双眼睛却仍然迸射出惊人的光彩,惶恐又焦急地望着人群,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是大齐军中斥候的打扮,只会出现在战事的最前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盛京附近?谢景心头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人群忽然一静,迅速让开一条道来,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提着药箱子在男人身边放下,一摸他的脉搏立刻皱眉,取出数根银针猛地扎在他手背上,那士兵一声闷哼,但是脸色显然好的多。
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少女缓缓走来,其他人纷纷俯首行礼,这让那士兵立刻激动起来,他张了张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急的满头大汗,却见那白色帷帽的少女从旁人手中接过一碗水,蹲下来,递到他嘴边。
他不管不顾地埋头大喝几口,一把扯开手上的银针,状若疯癫地磕了个头,他抬起头,额头上的淤青渗出血来,他无限悲凉地嘶哑吼道:“求小姐借我一匹骏马,让我回京报信……三日前,十万大军葬于敌手,西华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