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朕要去黎国
宋诣靠在床榻上, 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摊开掌心,碎掉的玉佩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这块玉佩,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这边一切都说得清了。
枝枝失去了两年的记忆, 身上却带着这块玉佩, 也难怪她当时把他当做了哥哥。可后来又是什么时候, 她意识到他就是那个,杀了她亲哥哥的人呢?
是在京都时,他放任李覃与太后欺辱她时。
还是在翼城,他把枝枝当做给自己拖延时间的棋子, 险些让她被杀时。
抑或是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她才恢复了从前的记忆,知道了这件事?
这些念头虽然庞杂, 却是在一瞬间便从他脑海中闪了过去。宋诣将玉佩收起来, 没有继续去想这件事, 把身边已经放凉了药喝了。
他歇息了一个时辰, 便起来了。
布防图一早便被宋诣收在了身边,此时他取出来, 吩咐了各将士守好据点。这些事情作罢,才亲自去操练三军,一直到午后, 宋诣才离开。
刘成跟在他身后,一直提心吊胆。
这位陛下虽然看着温和, 却是个骨子里过于偏激执着的人。瞧着倒是不对枝枝上心, 可却又死活不肯放手, 不管不顾也要把人锁在身边。
如今发现了枝枝是沈蝉音, 不知道又要发什么疯。
“朕的聘礼, 你传书回京都,半个月内准备好。”
刘成一愣,“陛下是要求娶长公主?”
宋诣眉眼深邃,面上却有些病色,“以皇后之礼。”
以皇后之礼!
刘成险些惊呼出声,若是当初的沈蝉音倒也罢了,那时候沈蝉音的嫡亲兄长是黎国国君,黎国也强盛至极,她这个高贵的长公主自然担得起齐国的皇后。
可如今,她流落到了烟花巷几经辗转,甚至沦为宋诣做妾,这样不体面。
就算是黎国嫡公主,黎国的权贵也会避之不及。
何况,如今齐国早就比黎国强盛不知道多少,沈蝉音的兄长死了,她即便是恢复长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个虚名,即便是黎国的庶民都会在背后嘲笑她。
“陛下……”刘成不敢顶撞宋诣,只是道,“事关一国皇后,怕是要光禄寺的人商议过后,才好定下。”
宋诣倚靠在床榻边,指骨猝然屈起,嗓音冷下来,“光禄寺的那些老东西,倒确实爱对孤指手画脚。”他睁开眼,“金甲卫的库房不还存着老寺卿去青楼的证据么?”
刘成擦了擦额头冷汗。
老寺卿年约七旬,一贯作风古板,这要是被抖出来,怕是要在京都捂着脸了。
这也忒不择手段了些。
可宋诣偏偏就有这个不择手段的底气,他从十二岁便暗中布下金甲卫,如今初登帝位,这暗中被他所操线埋下的无数伏笔,任他随意调用。
“奴婢这就去安排。”
宋诣这才又闭了眼,似乎睡着了。
刘成沉默着走了出去,揣着袖子在营帐前站了会儿,宋诣做储君的时候把自己偏激冷漠的那一面藏得很好,就连他也觉得如今的宋诣有些吓人。
不过想想,他母亲也是这样极端的人,倒也不算什么意外。
枝枝这段时间都被白息安排的人守得严严实实。
她自己也后怕得厉害,故而几乎不出去,生怕自己落单,又被宋诣趁机掳走了。
两国的战事再度紧张起来,几乎整个二月,都是在紧锣密鼓的战斗中度过。她几乎见不到白息,只能看到军营里的伤兵越来越多,众人吃的饭食也越来越不好。
枝枝隐隐有些担心。
可是白息并不告诉她丝毫与战争相关的事情,也不许身边的人告诉她。
一直到二月底,这场战争才落下序幕。
黎国,胜了。
可即便如此,可军营中还是士气低迷,几乎没有人高兴。枝枝这才知道,原来黎国的士兵折损了几乎八成,以后大概许多年都没有力气去和齐国周旋。
为了得胜,黎国的士兵不惜吃草根树皮,到了最后山上的树根草皮被扒干净,他们便宰了赖以作战的马匹来吃。
而必须打这一战,一部分的原因是摄政王狼子野心,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翼城地处复杂,若是不夺过来,黎国盛产的煤炭便无法卖给西域和大齐,换来粮食。
去年的黎国大旱一场,今年冬天饿死了不少人。
枝枝觉得难过,“天下总是这样多战事,若是有一天四海升平,战事平息该多好。”
“天下战事不可能平息。”白息叹了口气,他看向枝枝,“就像如今的天下,齐国强盛,若是四海升平,那必定就是黎国覆灭之时。”
这话让枝枝脊骨一凉,不再说话。
她是黎国的公主,往前十三年,受尽万民供奉娇养。
鞠躬尽瘁,也该为万千黎国子民尽一份力,她只恨自己没能杀了宋诣,制衡了齐国,让黎国不必如此外忧内患。
“入了京都,摄政王怕是会对殿下下手。”白息身上赤色的披风被血染黑,他面容沉稳坚毅,含着一丝担忧,“臣想留在京都,护殿下安全。”
枝枝下意识摇头,“如今你不是我的暗卫了,不必如此。”
白息沉默了片晌,低头看着不远处的少女。
记忆里那个温柔可爱的小殿下长大了不少,平添了许多忧愁,越发叫白息愧疚。若是当初他没有离开殿下,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她或许便不会在逼宫时走失。
她便永远是华服锦衣,衣不染尘的无忧少女。
“殿下,臣幼时便说过,此生愿意为殿下肝脑涂地,护殿下一声安康。”白息说得有点艰涩,不敢去看枝枝的眼睛。
枝枝看着二月的雨水,往前走了一步。
她又想起宋诣在无数次,她害怕得哭泣瑟缩时,温柔地诱哄她,告诉她会保护她。
如今想来,竟然猜不出有几分真心。他那样的贵人,即便是存着真心去看别人,也总是俯视的姿态。何况,他甚至从未将她当做一个有分量的人。
她在他心里,是一只捡到的雀鸟,高高在上地怜悯她时,惺惺作态施舍善意。
不过是为了她一颗真心捧到他脚底下,让他获得优越感罢了。
“你如今是黎国的大将军,”枝枝回头看了白息一眼,“不需要再仰望着我了,更不用只能看到我一人了,去看一看,更多的东西吧。”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枝枝挑起帘子进了内间,白鹭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仗打赢了自然要赶紧回家。
“殿下,您的住处这些年我和黄鹂都有收拾,回去还能直接住。”说罢,有点尴尬地小声补充道,“就是公主府太大了,里头生了不少杂草,可能得暂时将就将就。”
枝枝点头,哥哥不在了,她这个失踪的长公主当然就无关紧要了。
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好了。
一直到晚间,雨才停下来,枝枝便出去透了口气。
只要回到了京都,便和大齐隔着千山万水,再也不必担心宋诣横空冒出来。枝枝觉得这样很是畅快,好像终于才算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不存在半分可能。
却又有些茫然失落,过去的亲人和朋友都不在了,回去了京都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烟花破空,刹那间消散。
枝枝有些不解地看向天空,便看见无数盏孔明灯次第浮上空中,顺着风朝着黎国军营的方向飘来。孔明灯里的灯油烧尽了,灯便会慢慢坠落下来。
不过片刻,便有好多盏灯掉下来。
枝枝不远处正有一盏,她看见上头有字,下意识掉头就走。
白鹭却捡起来,嘀咕道:“怎么是殿下写的诗句?”随即,白鹭闭嘴了,她下意识朝着枝枝看过去,“没什么,殿下,我……”
枝枝沉默片刻,却走了过去,取走了她手里的孔明灯。
果不其然,上头有她年少时写的《离歌》的句子,是满怀相思之情的那一句。
世人大多都听过《离歌》的曲子,却并不知道,这是沈蝉音年少时写的一首诗,根据这首诗才亲自谱了曲子。这曲子通过宫里的乐师传出宫去,不少卖艺的伶人都学会了,所以出名了。
原诗却没有多少人知道。
“不消管,”枝枝随手丢了,起身走了,“小心些,别引发了山火。”
白鹭从枝枝的脸上看不出来难过,总算是松了口气,却连忙拿着这些孔明灯去找白息,总不能由着那位齐国的新帝胡作非为。
殿下都不要他了,还来故作情深,真是不要脸!
宋诣点燃最后一盏孔明灯,微微踉跄了一步。
刘成连忙扶住他,宋诣却只拿帕子擦掉了咳出来的血,眉目依旧内敛冷淡,看不出来有多憔悴。
“陛下,大夫说了,您昨夜那般忽然晕厥过去,是险些一口气没回来便再也醒不过来的。”刘成也顾不得不吉利了,这位主儿在战场上半点不惜命,用兵也诡谲凶险,第一次领兵便对上黎国战神白息,也硬生生拖着灭了黎国八成将士,却也把自己弄了个重伤至肺腑。
晕了七八日,前天晚上才醒过来。
结果刚起来,就不管不顾地写了上千盏孔明灯,结果昨天夜里又晕厥了一次。
好在他不眠不休守着,第一时间请来了大夫,又是扎针又是塞参片,总算是把人折腾醒了。
想到这里,刘成觉得他真他娘的不容易,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着宋诣,对方还不把他的苦口婆心放在心里,一天到晚怎么作怎么来。
宋诣松开手,目送孔明灯远去。
他瞳仁漆黑,倒映着一束火光,半天才侧脸看向刘成,“伴伴,朕身边为何从没有一个真心的人呢?”
这话回答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陛下这是哪儿的话,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又有谁不服从陛下呢?”刘成耷拉着脑袋,回答得恭恭敬敬,实则心里当真过了一圈宋诣身边的人。
即便是死去的先皇后,也不过是把他当做一枚棋子。
一枚制衡李家与皇室,让她自己处在平衡当中的棋子。后来平衡被打破,先皇后第一时间便想着推出去宋诣,却被宋诣先一步,把先皇后送到先皇手里杀了。
宋诣杀的第一个人,其实严格来说,就是先皇后。
——可这么多年,宋诣的记忆里,都是先皇杀了先皇后。
可若是他真的彻底忘了,为何又说,他身边没有一个真心的人呢,毕竟当年先皇后装慈母一贯装得十分好。
“陛下,真心这东西,要来何用呢?”
宋诣不说话,他立在漫天的孔明灯下,目光越过城墙和群山,看向黎国驻军的方向,好半天才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刘成迟疑了片刻,“陛下,明早启程回京都,您若再不歇息,明日怕是撑不住了。”
他看着青年帝王沉默片晌,当真转过身,进了营帐去休息。对方收起了眉宇间的疯癫偏执,躺在榻上,斯文矜贵的眉眼舒缓俊朗,依稀是从前温润的储君模样。
刘成吹了灯,没有让小太监守夜,亲自守在了帐外。
第二日,三军班师回朝。
宋诣端坐在马背上,领着齐国士兵回城,虽然齐国也算损失破重,但是比起黎国损失了八成的惨烈结果,却还好。
只要实力尚在,再夺回翼城指日可待。
何况,齐国富饶,翼城对于齐国来说经济效果算不得重要,却地理位置险要,可以挡住黎国的铁骑。可如今黎国没有了余力,这屏障倒也算不得重要了,本来打仗便是因为黎国频频犯边。
这场战争,某种意义上,齐国没输,反而是胜了。
京都百姓夹道欢迎这位亲自上战场,打死了黎国数万军士的新帝,对他无比尊崇钦佩。
宋诣连夜赶路回到京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分封了功臣 。
随后,甚至顾不得举办登基大典,便将刘成催人来京都置办的聘礼送去了黎国,在天下人的面前表示,昔年两国之间的婚约还作数。
新帝宋诣,依旧要以皇后之礼,求娶黎国长公主沈蝉音。
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夸赞这位新帝是君子之风,并没有因为沈蝉音落难便放弃,却又纷纷议论起来,那位失踪的长公主难道已经找回来了?
这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李覃自然也听到了。
从前宁国公府显赫,人人都巴结她,如今宁国公得罪了宋诣,宁国公府便门可罗雀。
偶尔见到了,也是要在她面前嘲讽几句。
“陛下要去黎国求亲,是要与李三娘子取消婚约么?”
李覃坐着烹茶,面上八风不动,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僵硬,“陛下的心思,怕是轮不到你来猜。”她抬眼冷笑,“要么,你去找陛下问一问?”
少女被噎了,也撕破脸道:“如今的宁国府,若是陛下不肯遵循先帝的旨意,你们宁国公府怕是再也别想着在我们面前风光了。”
“不劳你费心,我至少当过准太子妃,不像某些人连奢望都不配奢望。”
饶是李覃装得脾气多好,接连被人恶心了几个月,也摆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送客。”她最终总结了句。
少女还说了什么话,李覃都没听进去,她喝了一口茶,心下也忍不住焦灼起来,父亲被陛下软禁之后便大病不起,兄长也是不成器的。
刚刚的话虽然难听,却很有道理。
若是她不能进宫,李家怕是当真要遭滔天大祸,血流成河都算是下场轻的。
毕竟,父亲可是准备扶持四皇子上位,甚至安排了杀手去杀宋诣。
“芍药,去祖母那。”李覃站起来,她顾不得茶碗被衣摆带得砸碎,起身匆匆离去,“祖母的病可好了?我需要祖母带我进宫去。”
“老夫人这几日偶尔会醒过来。”
李覃抿唇,“那便更好了,祖母是太皇太后交情甚笃,一定会看着祖母快要……的面子上……”
芍药第一次看到李覃这般失态,只觉得心惊肉跳。
宁国公府显赫了太多年,时至今日,府里还是没有仆从觉得宁国公府会危险到要保不住的地步。毕竟,两朝的皇帝和两朝的太后,都流着李氏的血。
李覃到的时候,恰好老夫人短暂地醒了会儿。
“祖母,李家危险,阿覃只能让祖母撑着病体去一趟宫里了。”
老人拉着李覃的手,说不出来话,只是点了点头,抬起满是老人斑的手温柔地抚摸这个孙女的脑袋,慈祥而温柔。
李覃没忍住,扑进老夫人怀里哭起来。
马车一路朝着皇宫而去,老夫人有诰命,又和太后同宗同源,是被特许了每个月能入宫两次的,没有被阻拦便去了太皇太后的宫里。
太皇太后倒是没被软禁,身边的人却被换了一批。
她把人都遣了出去,关上门来,三人才一起商议。
“姨母,李家危矣啊。”李覃一贯羸弱纤细,此时哭得梨花带雨,扑在太皇太后怀里,“陛下不仅幽静了父亲,还要求娶沈蝉音,这是打算对李家斩草除根……”
太后自然也察觉了几分,却不如李覃敏锐罢了。
“你这孩子,皇帝必定不会如此绝情,李家和他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太皇太后心里也没底,毕竟,从前她也觉得宋诣清高正直有余,只是有些偏激。
谁料到,他早就暗中布下大局,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反客为主直接幽禁了宁国公!
宋诣才多大年纪?
宁国公府又有多大的利益网?
“即便他求娶沈蝉音,你也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太皇太后扶起来李覃,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脊背,实则自己心里也一下一下地跳,“你最差也得是皇贵妃,他再尊贵,还能驳逆先帝的旨意不成?”
李覃等的就是太皇太后这句话。
她的眼泪止住,抓着太皇太后的袖子,“祖母身子越发不好了,她老人家一直说,想看我出嫁。”李覃仰起脸看着太皇太后,“姨母,我不想让祖母难过。”
太皇太后咬牙,“好,自然不会让你祖母难过。”
李覃这才含着泪花笑起来,她聪慧绝顶,连忙奉承太皇太后,“那侄女以后便能陪在姨母身侧,给姨母截门儿,还能日日孝顺姨母了。”
“你呀,真是比你几个兄弟还要出色。”太皇太后眯眼笑了笑。
她如今得罪了皇帝,若是李覃进了宫,日后彼此照应,李覃又能在宋诣耳边吹风儿,确实是好事。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李家,都是好事。
李覃带着宁国府老夫人进宫见太后的消息,几乎是立刻便传给了宋诣,宋诣却并不放在心上。
“先帝的旨意……”宋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忽然轻嗤出声,随手丢掉了劈叉的朱笔,“先帝的旨意,朕还难不成还要听一个死人的话?”
没人敢说话。
侍奉笔墨的内侍瑟缩着跪在宋诣面前,怕他降罪。
青年却忽然抬头,撑着下颌片刻,忽然开口道:“李覃巴巴地求人来要做朕的妾,为何朕拱手奉上皇后之位,她却不放在眼里呢?”
内侍越发害怕了,几乎颤抖起来,脑袋搁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句话不敢说。
玄衣金冠的帝王抽出黎国送来的情报,才看了一行,漆黑的凤目里便戾气横生,抬手一挥广袖扫掉满目的奏折,嗓音怒得几乎发抖。
“不肯做真的皇后,竟然要……”
刘成踹了跪在地上的内侍一脚,自己上前扶住宋诣。
青年沉下嗓音,语速显得慢条斯理,却因为气势骇人而显得咬牙切齿,“竟然要下嫁给……一个,曾当过奴隶的卑贱粗人。”
“陛下,太医说您不易动怒。”刘成给他顺气。
宋诣猛然咳出一口淤血,他却抬手抹掉唇边血迹,抓着那张情报继续看下去,越看脸色越发难看。
到了最后,他丢掉了那张信纸,起身拨开帘子,看着京都御花园里几乎开败的大片杏花,侧目看向刘成道:“朕要去黎国。”
刘成噗通跪下来,“陛下,一国帝王,万不可这般草率啊!”
宋诣却冷笑出了声,“朕没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