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入局
枝枝有些紧张, 她略微垂下眼睫。
“从明日起,可以多走半个时辰。”宋诣说完,便起身出去了,“今晚要商议军情, 明日你来给我研墨, 早些睡。”
枝枝一愣, 随即心头狂跳。
宋诣却已经拨开帘子,走了出去,劲直朝着商议军情的营帐走去。刘成小跑着跟上来,扯着一张脸, 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您这又是何必呢?”
宋诣沉默,只是步履快了些。
枝枝跳下城楼时, 银簪刺入他的后背, 动作干脆利落, 不带半分犹豫。
“她恨我。”宋诣嗓音有些哑, 他说不上来这种滋味,明明该是他豢养在指掌间的小雀儿, 将他视作是她唯一的主人,对他感恩戴德爱慕不已。
怎么忽然,就这样恨他, 恨到不惜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跳下城楼去。
只差一点, 她就真的死了。
刘成也不知道说什么, 宋诣高傲, 哪里会去在意一个低贱的妾室会不会恨他, 只隐隐约约觉得, 陛下怕是对一个秦淮出身的歌女动了真心。
“陛下,您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却也有许多不能任性之举,何必过于自责呢?”刘成低眉顺眼,试图替宋诣开脱。
宋诣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听进了这句话。
刘成便暗暗摇了摇头,吩咐自己的干儿子道:“这些日子,盯紧了枝枝夫人,一切事宜都要记下来告诉陛下。”
枝枝坐在桌案前发了会儿呆。
她作为黎国人,如果可以从宋诣这里拿到布防图,自然是应该去做的。哪怕这种作为,不太光明磊落。
“夫人,热水好了。”侍女有些怕她。
枝枝看了她一眼,道:“给我准备好干衣裳,便出去吧。”
侍女安静地取好干衣服给枝枝,便屈膝行礼退下去。枝枝抱着衣裳走到屏风后头,解下来身上的衣裳,拿热水擦洗身体。
她身上有很多的伤,至今还被包扎着。
从城楼上跳下去,枝枝身上其实断了好几根骨头,不过好在她掉下去的位置冰层不厚,所以没有当场丧命,捡回来一条命。
但是这种程度的伤,枝枝疼得几乎接近一个月生不如死。
如今勉强能动弹了,被宋诣带着离开的路上又扭到骨头了,虽然被军医正了骨,却还是好几天没有好转的迹象。
擦洗好,枝枝小心翼翼穿上衣裳。
她这才躺在榻上,安静地躺了会儿,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只觉得好不容易找回记忆却被宋诣带回来实在憋屈。
香炉内的安神香却逐渐起效。
次日。
枝枝起了个早,洗漱过后吃了小米粥,又换了药,这才在刘成的带领下去了议事的营帐。
这是枝枝第一次来议事的营帐,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处桌椅茶碗,还有一处书案。此时宋诣跪坐在书案前,握笔写字,清浅的晨光曾缝隙内透在他指骨上,萧疏清绝。
枝枝无端又想起在金陵时那个午后。
坐在窗后的青年矜贵疏离、温润清雅,被浓淡相宜的树影与日光映衬,比画卷里的仙人还要好看。
可惜,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沉醉其中的梦境罢了。
“陛下。”她出声提醒了句,便上前走到宋诣身侧,替他研墨。
宋诣抬眼看了她一眼,并未出声,由着枝枝抬手研墨。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浅淡的墨香浮起,倒还静谧。
宋诣写完了一封书信,盖上私印,封了火漆收起来。
这才又打开一侧兵书,一边看一边勾画,状似不经意般地忽然道:“去把架子上的盒子里的图卷拿来,铺开来。”
枝枝走过去,依他的话拿了图过来,在宋诣身侧铺开。
一展开,她心头便威震了一下,这便是布防图。枝枝几乎是下意识地,仔细去看这张并不简单的布防图,好在她身为皇室嫡公主,跟着皇兄学过一点这些军队上的东西。
花了一会儿,她总算是看懂了个大概。
若是带走这份布防图,那黎国想要打赢齐国,就未必不是轻而易举了。
但是如何拿走这份图,又能不能顺利地跟着白息的人逃走,都还不确定,枝枝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也不过片刻。
这个险,值得冒,太值得冒了。
宋诣一上午都在勾画这张布防图,勾画得差不多了,才让枝枝把这份图拿回去。枝枝也一直趁机看这张图,只是太过庞杂混乱,她又并非完全看得懂,只记得个囫囵的大概。
“午膳便和朕一起吃吧。”
宋诣说了句,守在不远处的刘成便让人进来布菜。
其实军营里没什么讲究,也就那么几道菜,枝枝等着宋诣动了筷子才开始吃饭,静静地只吃自己面前的那道菜。
“朕会吃了你不成?”宋诣冷声地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枝枝有些无语,“不喜欢芹菜和蒜瓣,还有南瓜。”她抬起水盈盈的眼,看着宋诣,“所以只吃冬瓜。”
青年目光沉了几分,他确实从来不知道枝枝的喜好。但是枝枝住在别苑的时候,偶尔他过去看她,或是留宿在她那,每一顿的饭菜都是他喜好的样式。
他甚至隐约记得,就连所用的餐盘,都是他夸了一句的汝窑天青色。
起先,她那院子里是一色的官窑细白瓷。
“刘成,再去准备两道菜,不许加蒜不许放芹菜。”宋诣说不出来心头哪里有点慌,他之前觉得枝枝对他的好与爱慕理所应当,可当她收回那些喜欢,他才后知后觉觉得愧疚。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竟然会觉得对一个妾室愧疚。
枝枝沉默着吃那一道菜,并不觉得感动。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两人各自漱了口,这才挑开营帐各自分别。
枝枝去了昨日用来散步的地方,她的腿脚不利索,走了一会骨头便隐隐有些作痛。侍女给她准备了坐榻,枝枝坐着歇了会儿,支着下颌看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荒原。
“那是西域,再往西去,是一片沙漠呢。”
枝枝收回了目光,“你可曾见到了我的玉佩?”
从城楼上跳下去之后,枝枝的玉佩便不见了,看宋诣的样子,大概是没有找到那两块碎玉。
侍女下意识道:“什么玉佩?”
枝枝就不说话了,侍女却有些好奇地看了枝枝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既然都找回记忆了,其实那块玉佩也就不太重要了。枝枝没有过分纠结,毕竟这里是齐国,只是开始思索如何拿到那张布防图。
议事的营帐平时没有人去,外头却又重病把守,除非跟着宋诣,枝枝自觉是进不去的。
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宋诣进去,趁着宋诣没注意,将图纸藏起来,然后带出去。再赶在被发现之前,在明日午时,和接应自己的人离开齐国。
“陛下每日晚间,为何那么晚才回来?”枝枝回忆了一会儿自己等宋诣时对碧桃做出来的神情,满是期待地看着侍女,“我若是想晚上见到陛下,应该去哪里找他?”
侍女不敢隐瞒枝枝,“是在议事营帐里看兵书。”
枝枝笑了笑,“那我想给陛下熬一点补汤,可以吗?”
“这……奴婢得问问刘公公。”
枝枝就知道,这样大概就是可以,宋诣如今对她的态度变了些。
果然,等到她回去之后,侍女便告诉枝枝,刘成说可以,晚间枝枝让人送过去就行。
枝枝就取了炭火,熬了一盅汤,一直熬到夜色浓稠,她才端着托盘亲自过去。侍女拦不住她,自然只能等候在外,任由着枝枝进去给宋诣送汤。
“陛下,喝一点汤暖暖身子吧。”
宋诣放下手里书卷,抬眼看向枝枝,并未拒绝。
枝枝就把汤端给宋诣,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了一碗汤,唇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
杀了宋诣的毒药不好找,安神助眠的酸枣仁却不难拿来煲汤。枝枝坐在宋诣身侧,给他研墨,等着宋诣面色逐渐疲倦,放下了手边的书卷,靠在了小榻上。
“半个时辰后,叫醒朕。”
枝枝放下墨条,颊边笑出一个梨涡,乖顺软糯,“好。”
宋诣似乎疲倦得厉害,几乎一靠上小榻,就合目睡去。
枝枝站起来,看了一眼门口,起身走到架子旁,取出来匣子内的图纸,放进袖子里。瞧见宋诣仍旧沉沉地睡着,她继续跪坐在桌案前,低头趴在了桌子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宋诣叫醒的她。
“怎么倒是自己睡着了。”宋诣摇醒了她,捏了捏额心,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惫,“走吧,与孤一起回去睡。”
枝枝揉了揉眼睛,脑子慢了半拍,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京都的枝枝,下意识对着宋诣软着嗓音道:“殿下早该回去睡觉了,这么晚了。”
宋诣的手一顿,看向枝枝的目光清明了三分。
枝枝被他看得一激灵,想起来她不再是什么秦淮歌女出身的外室,他也不再是隐忍温润的储君,两个人早就不是之前的性格身份了。
她沉默片刻,起了身,点了一盏灯笼和宋诣出去。
宋诣回头看了一眼被动过的架子,眼底阴影黑沉,却只是沉默着解下外衫披在她肩头。
四周守夜的士兵也忍不住打盹儿,看到了宋诣,立刻精神起来,却还是困得不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初春的虫鸣声偶尔响起。
枝枝看了看天空,弦月已过中天,今天已经是廿四了。
今天中午,她就可以离开宋诣。
宋诣不动声色地看着枝枝,这些日子他一直早出晚归,但枝枝从未去问过他是在做什么,唯有今日为了拿到布防图开口问了。
哪怕她如今的想法不会写在脸上,宋诣却未必不能觉察。
这样的转变,难道只是因为李覃和皇太后的数次欺辱针对吗?宋诣心细如尘,他想起就连他调查许久,都无法查证出来的身世。
“你是黎国人?”
宋诣忽然问道,他之前也问过,枝枝避而不答。
枝枝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是。”
不知为何,宋诣竟然没有继续问下去,枝枝也松了口气,不去在意这件事。
两人各怀心思,在夜色中走到营帐内,简单梳洗过后,枝枝躺在了被褥内侧,由着宋诣躺在她旁边。
刚才睡了,这会儿倒是睡不着。
枝枝有些辗转反侧,虽然尽量忍着,却还是把宋诣给吵醒了。对方捏着她的手腕,眉头皱起,困倦得似乎睁不开眼,“别动,累……”
这句话一溢出口,他便紧紧抿唇不语了。
像是说错了话似的。
他也确实几乎每晚都只睡一两个时辰,白日里不是议事便是带兵打仗,要么就是操练士兵,铁打的人也会觉得疲倦。
枝枝背过身去,不想看宋诣近乎憔悴的睡颜。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辗转醒来,却已经不早了。
枝枝收拾完毕,趁着侍女不在,检查了自己的袖子里的布防图,见还是原来的那张,有些漂浮着的心落下去。
“去那片草地走走。”枝枝交代了句,想了想,把厚重的冬衣脱了一件,“总要出汗,少穿一件罢了。”
侍女连忙抽出一件斗篷来,给枝枝披上,“热了再脱。”
枝枝没有反驳,劲直去了昨日的地点,到时候要跑一件斗篷也好脱。果然,刚到地点,就看到了前日见到的那个侍女,侍女和枝枝目光相接,随即错过去。
午时四刻。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那个侍女抬手拉住枝枝的手,将她带出人群。
枝枝扯下斗篷,正欲问她接应的人何在,便看见宋诣策马而来。
他神情冰冷凛冽,经过她时忽然勒马,将她拉上马背。枝枝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抬手勾起侍女手里的厚斗篷,给她裹上,唇边溢出一声冷笑,“好枝枝,你便是这样回报朕救你的恩情的?”
枝枝挣扎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这只是宋诣设下的局。
这个局算不得高明,只是算准了她对宋诣的背弃之心,和对齐国的仇恨,所以她刚好入瓮,被宋诣捉了个正着。
“是我要做的,你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