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缘来栈(一)
夜风一吹,田沐风顿时感觉清醒不少。想来那珠光乳酒并不很烈,虽然容易上头,但到得现在,醉意已然褪去了大半。
南山派一向以追踪之术见长。两门轻功,一为“仙人信步”,长于追逃纵跃;二名“踏雪寻踪”,专擅追踪,整个武林无出其右。而田沐风从小便活泼顽皮,没少挨师父、师伯的追打,是以她的修为至少有一半都是加在轻功上的。
没追多久,她就远远望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却颇有几分古怪。他并没有在逃,却在一处山林边上来回徘徊,把一只袖子探来探去,似是在寻找什么。
田沐风心下一喜,想是这人将那如镰刀收麦一般所向披靡的弯刀给甩丢了,正在四处找寻。她本就颇为忌惮那把噩梦一般的怪异兵器,现在正好,这凶徒恰恰好在自己眼前丢了那天杀的凶器,岂不是天赐良机?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那人。可当她走到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却忽然发现,那人右手手臂竟缺了一截。
他的手向侧前方伸着,整个小臂都不见了,齐肘而断,却没有丝毫血迹,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太古怪了,莫非是什么妖法!田沐风大惊之下急欲后退,却不想脚下一滞,绊到了一块石头上。眼看着便要失去平衡,她便不自觉地伸手抓向那人,将那人带得也向后倒去。这一倒,那消失的右臂却立时完好如初了。
那人原本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消失的右臂,全没留意身旁动静,是以毫无防备。忽然被人抓住手臂,还被拉得差点倒在地上,那人愕然回头,看见面色坨红的田沐风,不禁恼怒道:“你干什么?!”
这一回头,犹如惊鸿一瞥,竟然是名女子。她身上一袭黑袍已在连番打斗中七零八落,露出了藏于其下的素色深衣。
光线昏暗,田沐风只瞧见她一双因气恼而微微睁大的剪水秋瞳,真如两泓秋波般盈盈地盛在自己眼前咫尺。一时间不禁屏气凝神,失了声音。
那人见她不答话,也不纠缠,向前一挣便欲脱离她的束缚,重回自己原先所在的方位。田沐风猛然惊醒,自己是天魁司少探,是来缉凶的!于是她手上用力,又将那人左手衣袖紧紧拉住,口中说道:“抓你归案!”
说时迟、那时快,田沐风担心她再用什么妖术阵法,足下一点就把她又扯回了自己身边。那人眼看着自己刚刚消失的右手重新出现,恼火极了,回身一掌向田沐风拍来:“莫要误事!”
南山派以剑法为长,田沐风素来惫懒,尤其不擅掌法,只得回身抽出腰间佩剑来抵挡。她这把‘春风’剑身长二尺有余,通体铸有铜纹,舞动时常有淡金色光芒绽出,煞是好看。
拔剑在手,田沐风左手轻抬,捏了个太乙剑诀,不假思索地往这人身上点去。却见此人身形一闪便躲开了她的攻击,像是十分熟悉她的套路一般。
田沐风心下称奇,剑花一挽,一招“云起风末”向对方攻去。这一招气势如虹,以无形剑气化为有形的壁垒,困敌手于方寸之间。常人初见次招,往往会惑于一开始的如虹剑气,下意识地后退,以至于撞上背后业已成型的障碍,待得想往前走,前方的壁垒也已形成,是以极难挣脱。
可对方见她起手便微微一笑,向右侧纵身跃去,直接跳脱出她的包围圈。接着不慌不忙,以掌代剑,回旋轮转,将攻向自己的剑气一点点吸纳。很快,那有形壁垒便整个坍塌了,又一点一点被她吸食殆尽。
田沐风心下骇然,不是因为对方竟能接下自己这一招,而是因为对方使出的套路,自己太过熟悉了。虽然是以掌代剑,可看那起手与落处,那招式走势,分明就是南山派的剑招“水穷无端”。而这一招“水穷无端”正是用来化解“云起风末”的固有套路,每一个南山弟子都曾在演武场上练过几十遍的。
不会吧,也许是巧合而已。田沐风晃晃脑袋,冷静地想。转念间她又使出一招“雪染翠华”。
这一招是以剑身的极速舞动催发剑气,向人兜头盖脸地攻去,若要化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剑气自下而上地扛住,南山派有一招“烟浮连海”,正是为此而设。
果然,对方以掌代剑,催动剑气护在自己周身,自下而上地挡住了自己这一击。
这次,她倒是改了招式地起落,可那招式中间的变化,分明就是“烟浮连海”!
一股火气涌了上来,好你个凶恶狡诈之徒,竟敢偷学我南山派剑招!
田沐风再忍不住,将剑一挽,向那人肋下袭去,同时问道:“你从何处偷得我南山剑法?”
听到她这厉声质问,那人身形一顿,也不答话,似有深意一般看了田沐风一眼,便再不恋战,转头纵身而起,飞逃出去。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田沐风还没来得及骂这人心虚,眼前便已然只剩下一抹飘然的衣袂了。她连忙倾身抓去,可那人的轻功灵动飘逸,仿佛还在自己之上。都没看清那人的步法,田沐风就已被她甩在了身后,只剩下手中紧紧抓着的一片衣袖。这样快的轻功,她只在南山派中武道第一的师伯殷度运起本门绝学“仙人信步”时见到过。
目送着那身影消失,田沐风忽然觉手中的衣袖有些沉重。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从那人身上扯下的不止是一片衣襟,还有一枚不大不小的钱袋子。
这就好办了。田沐风掂了掂那只钱袋,笑了起来。
第二日,宿醉的田沐风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昨夜更深露重,她便未赶回朱锦门,只就近找了间客栈宿了一晚。抻抻懒腰,还没等她想起自己是何人身处何地,便听得楼下客栈小妹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咱们缘来客栈每日迎来送往的,赖皮客人是见多了!可是真没想到啊,像你这样相貌堂堂的女侠竟然也跟咱这儿耍把式?这钱袋子啊不是掉了就是被偷了,以为老姊我是今天第一天开门做生意?!”
钱袋掉了,女侠……不会这么巧吧?田沐风快步下楼,伸长了脖子一看,那蔫头耷脑地坐在客栈大堂里的人,不正是昨夜从自己手下溜走的那个疑凶?
已近午时,客栈大堂里光线明亮,田沐风终于可以将她的一张脸看得分明些。丹凤眼,水湾眉,鹅蛋脸面,削肩素腰,这人看起来不像一个刚刚犯下连环血案的凶恶狂徒,反倒是像一位被谪下凡尘的仙人。
只是这位谪仙现下正颇为窘迫地低着头,不发一语地承受着客栈小妹的怒火。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发髻也挽得颇为松散,想是昨夜疲惫,今日也未曾梳理就下楼吃饭。不想到了要结账时,却发现钱袋不见了。
一身素色衣衫,右手上的袖子却少了一块,更显狼狈。
想来这缘来客栈是离昨夜冲突之处最近的一家客栈了,故而她逃走后也与自己一样就近找到这里,就住下了。倒是省了些功夫。
这样想着,田沐风缓步走下台阶,微微一笑,径直走到那人面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从门窗逃走的后路,才出声道:“这位姑娘的花销,不妨算在我帐上。”
听得此话,那人猛然抬头,见到是她,面上有些不明所以,也有些久旱逢甘霖的激动。
田沐风笑得温柔极了。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满面春风的田沐风缓缓掏出了昨晚从眼前人身上顺走的钱袋子,炫耀似的将它凑到对方眼前晃了晃。
那人面上的感动立时僵硬、碎裂,化为了暗涌的怒火。不等她发难,田沐风却已先下手为强,出手如电,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恼怒地把手一翻,将田沐风手里轻托着的钱袋抢回,冷声道:“天魁司的人,还真是不死不休。”
“我追起人来的确不死不休,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我追你,而是……”田沐风歪了一下头,调皮地指了指缘来客栈大堂之上挂着的招牌,“缘分送我来的。”
她一阵胸闷,不欲与这小丫头多说,丢下一句“休要胡闹”便夺路欲走,却又被田沐风一个闪身拦住。
“姐姐别走呀,我帮你解了这么大一个围,难道你不该报答我吗?”田沐风笑盈盈地问道。
这副轻浮样子惹得她微微动怒了:“报答你什么,报答你坏我大事,还是报答你死缠烂打?”
“坏你大事?”田沐风忽然想起,昨夜她就跟自己说“莫要误事”,却不知她口里这“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昨夜追到那林中缉凶,她是第一嫌疑人,本是想拿她回去归案的。可现在田沐风越看她却越不像凶手,不止如此,她还觉得这姐姐越看越面善……倘若她当真不是那凶手,那么她口中的“大事”,便不会是杀人复仇之事了。
正待追问,忽然听得门口传来一声断喝:“练云归!”
这声音突如其来,将田沐风吓得一抖,下意识地松开了那人手腕。回头一看,一个高大修长的男子如青松一般立在客栈门口。他一身棕褐色短打,腰缠革带,脚踩长靴,头戴玉冠。
在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装扮与他相似的人,这两个人的衣饰从颜色到材质都与中间男人有些微的不同,但田沐风认得出,三人穿的都是天魁司官服。
那人大步流星地冲进客栈。他容貌俊朗,面上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焦躁,这使得他原本气宇轩昂的姿态也略有走形,显出些微的急迫来。
此人正是南山掌门座下的大弟子,在天魁司担任戌官的顾北辰。
田沐风见到是大师兄来了,心下一松,开心地喊道:“师兄!”
顾北辰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旁,皱眉问道:“沐风,你怎地和这女魔头混在一处?”
女魔头?田沐风一脸雾水地望向依旧在桌前闲闲坐着的素衣女子,有人见过这样出尘脱俗的女魔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