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兴义兵
秋末,西风飒飒。
京畿,城郊。
萧瑟的秋风,席卷着苍茫平原,草色青黄,黄沙平地而起,遮住了半边天际。
圣武四年的秋天,注定是极不寻常的。
每逢秋日来临,新蟹入宫,金风玉露,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总是桂子飘香。
按理讲,这个季节,正是秋高气爽,饮酒赏菊吃蟹,望月怀故乡的惬意日子。
然而,对于边关将士而言,秋天,却是另外一番光景,是属于英雄的修罗场。
凡有金戈铁马之处,必然是立尸之地。
今年春季一过,最多再有一个还算安稳的夏季,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晋阳关外和整个北境,恐怕就要死人了。只怕到时,死人的速度,让人收尸都来不及。
想当年,天下四大名将,除去了无牵挂的一代兵仙湛天山,西蜀有王僧辩,南楚有韦放,至于大秦,有镇南王元深。
若是不包括湛天山,后三者,都属于大仗输时,即必死之人,皆是死战到底。
帝都外,北军大营。
肃穆、寒厉、凛然。
天地间,一派暴烈的杀气,夹杂着秋风猎猎,凌霄直上,横贯整座北军大营。
强劲的大风,从大营南面的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雪亮森森。
此刻,天色尚未放亮,依旧暗沉如墨。
站在南原之上,居高临下,遥遥一望而去,巍巍北营,宛若一座黑色大城堡。
大营之中,点燃数千堆篝火,熊熊火焰,逆风拖曳数尺,在沉沉天色之下,将整个军营染成火红色,幻化作数条火龙。
无数玄甲步卒们,虚引着长弓,靠在鹿栅边,一层叠着一层,布满丈余宽的敌楼旁,霹雳车和八牛巨弩,已全数就位。
从高处望出去,北军大营外,十里方圆,莽莽平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似要一点点,越过这片平原。
黎明破晓时分,天幕苍茫。一轮明耀的旭日,缓缓升起,映亮了东方的霞光。
这时,红日初升,孤雁萦绕盘旋,用它那冷漠的瞳孔,俯视着下方的秦军大营,然后振翅远飞,渐渐地,湮于西风里。
晨起薄雾,天刚刚放亮。大秦帝都陵阳城,还沉寂于睡眠之中,就连太阳,也才微微露出了一丝光亮,尚未完全放开。
日光微熹。
军营内,一片片开阔的操场,应该是练兵所用。帅帐搭在高台上,不与士兵和其他军官的在一起,独立地,分出一帐。
当下,庄严的大营内,吼声震天,旌旗迎风飞舞,大风骤起,军旗扑扑作响。
环绕在军旗四周,所有的军士们,尽皆手持长戟,一下接着一下,杵向地面。
随着呐喊助威的吼声,这杵戟的声响,如同战鼓一般,气势恢宏,振奋人心。
大营上下,将士们整装待发。虽是大军远行,然而却都轻装简从,装备齐全。
北营上空,那面“银龙王旗”,在晨风中猎猎飞舞。凌冽的秋风,吹卷着萧字王旗,哗哗响动,释放出了赫赫神威之势。
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是一副昂首挺胸,期待万分的模样,都期待着随军征伐。
经过数年的准备,这场倾大秦举国之力,万众瞩目的北伐,正式拉开了序幕。
圣武四年,秋十月,朝廷颁诏,以上将军、上柱国、太尉、卫国公苏廷寒为左大元帅,车骑将军、抚远大都督、楚国公杨汉超为右大元帅,率军二十万北伐。
按原计划,经过摄政王萧弈一年的推演,此番北伐草原,将歼灭北胡主力,攻陷北胡王庭视为终极,毕其功于一役。
为此,萧弈作出布置,上将军苏廷寒、车骑将军杨汉超二人,各率十万劲旅,兵分两路,深入漠北草原,尽灭北夷。
摄政王决定,命上将军苏廷寒,率十万大军,自晋阳出定襄道,一路北上,扫平乃蛮,直取王庭,一举拔掉北胡根基。
同时,车骑将军杨汉超,领兵十万,北出河朔,深入漠南腹地,围剿敕勒、兀良哈两部联军,斩断北胡王庭左右两翼。
也就是说,这一次,秦军北伐,苏廷寒率军突进,去打北胡王庭;杨汉超则带领大军,猛打猛冲,迎击两部北胡联军。
可以这样讲,萧弈派出苏廷寒、杨汉超,无疑是挥出了两记铁拳,一拳打向北胡人的心脏,一拳则打向北胡人的两肋。
为确保此战胜机,萧弈大笔一挥,发下摄政王教,以燕王萧恒为前将军,江夏王萧骏为左将军,永康王萧继为右将军,任城王萧祯为后将军,跟随大军出征。
非但如此,秦国大军北伐,动用的兵力军马,总计二十万精锐骑兵,数万步军,十四万匹战马,以及数千乘武钢战车。
整个出兵的规模,只有当年的南征灭楚,才可以与之匹敌,而今日却是北伐。
秋高马肥,天气凉爽,二十万大秦铁骑,厉兵秣马,整装待发,北征已是箭在弦上,大军随时可杀入草原,马踏北蛮。
苏廷寒、杨汉超,两位当世名将,各率十万铁骑,深入漠北,寻歼北胡主力。
这一战,志在必得!
今天,正是大军出征之日,王师云集。
直至此时,一轮旭日东升,高高悬于天穹,风和日丽,一扫悲秋的寂寥之意。
朗朗晴空,点缀着像花朵一样,灿烂美丽的云朵,与明媚的阳光,相得益彰。
京畿外的清晨,分外壮美,分外秀丽。
浩淼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轮红日,涌出水天相接处,山水与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苍茫苇草,翻滚着金红的长波,映射着影影绰绰。
这座北军大营,方圆二十余里,宽阔,威严,肃杀,集全军将士之杀气于此。
连绵不断的各式军帐、战车、幡旗、矛戈结成的壮阔行营,环绕着山峦与水面,形成了一个巨大弧形,犹如众星拱月。
悠扬沉重的号角,伴着萧萧马鸣,此起彼伏,听起来,不知是号角,还是马。
官道之上,数骑墨色快马,飞驰而来,行于苇草长波中间,恍如一叶飞舟。
营寨依山而筑,峰峦叠翠、景色秀丽。
军中,演武场。
整个军校场,由南向北,依次为碑亭、城楼、校场、大厅及东西配殿、团城。
城内东、西朝房和城上的南、北两座大城楼,极其巍峨壮观,尤为引人注目。
庄严的军校场,坐南朝北,磅礴大气。
射箭场、演武厅、赛马坡、八卦坡等,布局严谨有序,加之微风轻拂,旌旗飘扬,让人热血沸腾,只想立即冲下去。
萧萧的凉风,吹拂着半卷旌旗。旌旗之上,彰显出的“苏”、“杨”二字,令三军将士的心中,无比得激荡,无比得自豪。
军校场中,上万秦军将士,整肃威猛,陈兵列甲,如一团团黑云,齐集校场。
松林般的长矛甬道中,数万大秦锐士,在军校场正中位置,整整排开六列。
庞大的秦军军阵,铁甲铮铮,寒光森然,恰如一座接天大城,矗立于军营中。
上万人的秦军将士,分成左右两大阵,一万余精甲武卒,结阵于左;五千大秦铁骑,立马于右,构成一道天然屏障。
步军大阵,将士们束手而立,整整齐齐,排列成几条长长的队伍,像无数蓄势待发的长龙,枪戟在手,兵戈耀眼刺目。
反观铁骑军阵,五千骑兵,却是异常得安静,如同一尊一尊佛塔,岿然不动。
每一名铁鹰骑士,面目肃然,全身披甲,就连所骑乘的战马,亦是人马俱甲。
横纵各三十匹怒马的铁鹰骑队,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在乐声中缓缓立马校场,一时间,鼓声、蹄声、口号声静止,骑手悍勇非凡,马匹队形也井然有制。
五千大秦铁骑,他们腰佩铁刀,手握槊矛,那些刀、枪、箭、戟、戈、矛、钺、星,全是一水儿朱红的杆,纯金的头。
铁骑簇拥,无一不彰显着大军之肃穆,锐士之无敌,更显横扫四海之雄威。
秋风拂面刮来,掠过铁骑大阵,骑士铁甲振振,发出了金属相撞的铿然之声。
熹微秋光之下,是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庞,还有一个个挺拔、青春的身姿。
现下,校场之中,两大步骑方阵,均集结完毕,诸军兵种齐全,有虎胆营、燕山营、陷阵营、玄甲铁骑、雪狼突骑、白马轻骑、虎豹骑、无当飞军等等……
除了两大步骑方阵,所有的步军营,骑兵营,弓弩营,业已聚集在校场四周。
另外,校场内,约有数百辆“武钢车”,正在左右飞驰;车阵旁边,还整整齐齐,停着数千驾战车,围在了大营辕门。
所谓的“武钢车”,高约一丈,前后二丈左右,以精钢制造,战马驱使,内可站立武士,随车引弓射击,威力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武钢车上,还安装了三弓强弩。此弩的射程,是普通弓箭的数十倍,甚至能射穿城墙。就不说这个,车阵的撞击力,一般的战马,根本难以抵挡。
巍巍点将高台,如一座小山丘,缓缓凸起,立于校场前方,正对演武场,正对那一万铁甲,渐渐地,露出了山的轮廓。
点将台气势恢宏,高大壮阔,两杆杏黄大龙旗,矗立于高台两侧,迎风飞舞。
杏黄龙旗中间,擎着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它的后面,则是一座中军帅帐。
同时,两班举着豹尾枪、佩着弓箭大刀的亲军甲士,分列华盖两侧,那黄龙华盖之下,笔挺站立的,是一位伟岸男子。
——摄政王萧弈!
高台上,声威赫赫,雄冠九州的大秦摄政王,一身戎装,一身战甲,带着凌厉杀意,俯视着校场当中,他的上万将士。
大军出征在即,二十万铁骑兵,即将于今日此地,誓师举兵北伐,马踏北胡。
故而,此时此刻,身为大秦的摄政王,萧弈已摘下了束冠,黑发也随意扎起,头戴精铁抹额,换上了行军时的铁盔。
虽然,此次北伐草原,萧弈不用出征,但他毕竟是三军统帅,执掌天下兵权,因此,也早已换上了将帅的甲胄规制。
一身玄金战甲。
一袭猩红战袍。
他的戎甲片上,纹着炎徽,肩甲铸以金色图纹,红披垂身仿若烈火,锁扣系甲。铁盔缀以红缨,垂于脑后。翎羽腰甲悬以大楚天子剑,更显他身姿威武挺拔。
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萧弈眉眼如刀,一脸英气,玄金甲大红披,显出他的傲岸身姿,显出这位摄政王的不怒自威。
秋日里,瑟瑟的风,打着美妙的节拍,吹过摄政王的脸庞,吹过他的黄金甲。
世人尽知,萧弈崇尚黑色,平时几乎身着玄衣,每次率军出征,亦是一身玄甲黑袍,骑乘踏雪乌骓,手握长枪“满甲”。
像今天这样,全身玄金甲,委实罕见。
事实上,这套玄金战甲,是当初荡灭南楚,大胜归朝时,武定帝赐予萧弈的帝王金甲,连同“大楚天子剑”,以彰其功。
自此以后,萧弈从未在外人面前,穿过这套金甲,今日,他却穿上了这套甲。
立在点将台上,萧弈雄风赳赳,握着天子剑的剑柄,目光愈发深沉,打量着眼前身披铠甲的秦军将士,阳光下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金光闪耀,熠熠生辉。
萧弈居高临下,举目远眺,望着浩浩荡荡的北伐大军,一双敏锐沉稳,如鹰隼般的眉眼,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只有他知道,台下的这上万将士,还有晋阳关外,北境边塞的数十万精兵,都是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终成大秦铁军。
这么些年来,这些大秦的将士们,追随着摄政王的步伐,追随着摄政王的刀锋,在诸国纷争的血战中,几度搏命而回。
二十载征战,这中间,不知流了多少人的血,付出了多少大秦男儿的生命,又有多少大秦的将士,倒在了一统路上。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为闻名天下的战神,睥睨六合的人屠,萧弈依稀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率十万大军,北上出塞,征讨青勒部落。
时至今日,那曾经的一幕,依旧历历在目,就恍如昨天一样,始终挥之不去:
想当初,大秦齐王萧弈,亲率十万大军,起兵出塞,大举征讨北胡青勒部众。
当时,十万大军,兵分数路进击,萧弈所辖的中路军,总计三万兵马,自云中道出晋阳,继而一路进军,出塞三百里。
行至朔方一带时,萧弈下令,命主力原地下寨,自己则亲领三百轻骑,前往鹰嘴崖,打探敌情,为主力大军扫除隐患。
岂料,刚到鹰嘴崖,萧弈的三百轻骑,就遇到了青勒骑兵主力,被重重围困。
据说当时,青勒骑兵的排箭,如同密集的雨点般,朝着萧弈他们,齐齐射来。
齐王府骠骑将军党仁弘,此刻就跟在萧弈身边,他的大儿子,奋不顾身,为齐王挡下射来的排箭,自己却被箭镞穿透。
事后,萧弈亲自下马,为党家长子拔箭,他那满身的箭杆,竟有十几枚之多。
面对长子的惨死,党仁弘趴在儿子的尸体上,用舌头舔干儿子脸上的鲜血,转身提刀上马,冲入敌阵,继续与敌拼杀。
再到后来,萧弈聚兵十万,一路乘胜追击,三战三捷,与青勒主力战于高平。
高平原上,十万大秦铁军,会战二十万青勒骑兵,双方你死我活,浴血拼杀。
大战中,党仁弘的二儿子,身受重伤,胸膛被长矛刺穿,脸部被砍了一刀,奄奄一息,左臂两肋之上,身中数箭。
党仁弘抱着受伤的儿子,来到萧弈面前,他将儿子交给了齐王,依然没有多说一句,挥舞着那柄大刀,继续冲杀过去。
年轻的党家次子,躺在萧弈的怀里,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对萧弈说道。
“大王,请您告诉我爹,我再也不能给他老人家尽孝了,我要去找我哥哥了。”
说罢,党家的二儿子,右手缓缓垂落,就这么死在了萧弈的怀里,壮烈牺牲。
抱着这孩子的尸体,萧弈泪如雨下,慢慢合上了他的双眼,心头如刀割一样。
这位战无不胜的摄政王,在战场上杀人无数,铁石心肠,可是,在面对这些亡魂英烈时,却总是心怀愧疚,侠骨柔肠。
一个普通的齐王府部将,为了大秦江山,为了天下一统,两个儿子,死在了疆场,马革裹尸,将一腔热血洒入地下。
可想而知,十余年来,有多少大秦英烈,如党家父子一样,为了九州归一的宏愿,不惜将三尺之躯,抛在沙场之上。
不过,英烈的血,没有白流,十数载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跟随他们的摄政王,打下了这一片太平人间,打下了这片锦绣江山。
风,掠过了大秦摄政王的脸庞,席卷着他的一领红披,隐隐间,猛然翻动着。
临于高台之上,萧弈一身重甲,腰佩天子剑,凝然不动如山,杀气不可阻挡。
恍惚间,无定河边,赫连台下。榆关归路漫漫,将军横刀纵马,踏遍寒霜,独对孤月羌笛。纵然铁血半生,终不免离恨柔肠。几回梦渡关山,听胡笳阵阵。
天已亮,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得,天际边缘,孤鸿幽幽哀鸣。
忽然,一阵刚健的铁靴声,自点将台下传来,一名玄甲亲兵,大步上了高台。
紧接着,亲兵单膝点地,抱拳朗声道。
“启禀大王,三军将士已集结完毕,步军一万,骑兵五千,请大王训示下令!”
“请大王下令!”
与此同时,台上数名亲兵,齐声高呼,声音雄浑有力,仿若金钟大吕之音。
刹那间,萧弈静静凝视,眼底锋芒顷刻大盛,唇角隐隐勾起笑意,左手握着天子剑,右手轻轻一挥,仅仅回了两个字。
“击鼓。”
“是!”
“大王有令,三军击鼓!”众亲兵断喝。
很快,点将台上,一面玄黑大纛令旗,随风展开,当空向下一劈,作出指令。
“咚咚咚——”
那面“燕山游龙鼓”,凌厉擂动,鼓声隆隆响起,渐渐地急促起来,直撞人心。
鼓响一瞬,身形挺拔傲岸,全身战甲的萧弈,负手悬佩长剑,环视四下,神色冷肃,一目扫过三军,眼眸中暗藏刀剑。
随即,萧弈踏前一步,笔直立住,然后猛地抬臂,右手攥紧成拳,用力地往左胸胸膛一砸,这是一个标准的大秦军礼。
握拳抚胸。
大秦摄政王的戎甲甲片,与他的炎徽护腕,拍打出烈烈声响,发出振振铿锵。
这一刻,三军众将士,全都昂首挺胸。仿佛并不是要去打什么北胡蛮子,而是要前往大漠戈壁,与草原狼殊死一搏。
不一会儿,萧弈以拳抚胸,微微仰首,注视着万里苍穹,目光化作破空一剑。
而后,萧弈大手一挥,掀开身上的鲜红战袍,命令身边亲卫,倒上一盏烈酒。
“大秦,天柱上将军,摄政王萧弈,于此立誓,此生必荡敌寇,震国威!凡欲侵我疆土,辱我同胞者,必降诛罚,驱除百年之患!今承照天地,日月共鉴!”
言罢,他便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掷盏于脚下。而此番豪情壮言,则一遍又一遍,在群山万壑间,激烈地回荡。
北军大营地处高原,山风凛冽。将士们扎营在背风处,无数座营帐,却也被大风刮得嘭嘭作响,一如山岳般屹立不倒。
尽管如此艰苦,军营当中,仍是一片肃杀、厉寒的气氛,犹如冰湖一般沉静。
又过了一会儿,萧弈双目平静,回归于以往的冷酷,突然间,一声雄狮断喝。
“秦军威武!”
伴随着摄政王一声断喝,军校场震彻万里,仿佛在滚滚黄沙深处,游龙鼓响。
“秦军威武!”
“大王威武!”
众将士们热血沸腾,一遍又一遍,将此番豪情壮志,呐喊出声来,直破云霄。
风声,鼓声,号角声,夹着三军怒喝。
是金戈,是铁马!
……
北营,军校场。
三军将士的气势,如风雷激荡,如海浪滔天,将人世间的生灵,尽数湮没了。
站在高台上,萧弈临风而立,重甲佩剑,身后红披逆风翻卷,脸庞上的雄毅面色,扬起了一道凌厉轮廓,紧紧绷着。
萧弈的眼神,是犀利的,也是深邃的。
遥想昔日。
圣武二年初,捷报飞马传来,摄政王北伐大捷,大破稽胡部于禾田,克王城,斩北部王,灭稽胡叛军,俘斩十余万。
越三日,城破,稽胡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尸首填于外河,血染千里,河水断流。
战后,摄政王意气风发,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带着赫赫之功返京。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摄政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现如今,二十万铁骑,北上出击,他们要用战刀与弓箭,向那些草原上的强盗们,讨回百年的血债,收回广袤的草原。
萧弈的身上,那件褚黄丝绦的猩红披风,罩在摄政王的金甲外面,借着秋日光线,上面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眸。
这套玄金战甲,亦在阳光映射之下,闪出一道道金芒,交相辉映,寒光熠熠。
片刻后,两道雄奇、高大的将军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映入他的眸底深处。
一人银甲白袍,雪盔翎羽,一人甲胄着身,蓝披如风,二人大步流星,登上点将台的石阶,来到萧弈跟前,驻足而立。
登临高台后,苏廷寒、杨汉超,这两位当世名将,面目威严,一甩身后战袍,按着腰前佩剑,单骑跪地,朗然行礼。
“末将苏廷寒。”
“末将杨汉超。”
“参见大王——”
两位大秦名将,按剑行礼,声若雷霆。
两道熟悉的身影,就这么,跃入萧弈眸中,映在了他的瞳孔中间,清晰可见。
萧弈俯视二人,上前一步,一手扶起苏廷寒,一手扶起杨汉超,沉声开口道。
“敬章,颜方,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大王!”
说罢,萧弈双手扶将,苏廷寒、杨汉超二人,顺势站起身来,如青松般挺立。
待两位将军起身后,站在摄政王身旁,一名着黑甲的亲兵,高声断喝了一句。
“赐节钺!”
一语落毕,两名玄甲亲卫,手持符节、黄钺,走向了上将军与杨将军,将象征统兵之权的节钺,递到了二人跟前。
看着这神圣的节钺,苏廷寒、杨汉超两位将军,目中闪过一丝坚毅,却没有诚惶诚恐,唯有无限的战意,无穷的杀气。
只有他们知道,大王亲赐符节黄钺,赋予他们二人,假节钺之权,这是将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交托到他们二人的手中。
于是,两位大将军,苏廷寒接过符节,杨汉超接过黄钺,紧紧握在手中,不再会松开,四目中的杀意,已愈来愈浓。
“末将定然不负大王所托,誓灭北胡,攻下王庭,斩夷男之首级,献于大王!”
“大王,末将也没什么说的,此番北伐,我杨汉超,唯有死战报国,率我大秦锐士,马踏塞北,杀光那帮北胡蛮子!”
苏廷寒和杨汉超,手执节钺,非常得坚定、果决,应声回答,声音沉毅入耳。
两人抬头望去,萧弈不动声色,面部如罩寒霜,看不出喜怒,仅是向前挪了一步,拍了拍两员爱将的肩膀,非常满意。
“有你们俩的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
甫一说毕,萧弈神情微沉,脸上的寒意一扫而光,英雄的本色,展现了出来。
“敬章,颜方,以往我们都是一起上战场,一起杀蛮子。只可惜,这一次,本王不能跟你们一起出征,实属本王遗憾!”
他的声音,威严深沉,聚集了浑身的王者之气,聚集了横扫千军万马的霸气。
“你们要记住,此战,事关大秦国运,关乎江山社稷。只要此战功成,天下的未来,便全部归我大秦了。所以,这一仗,我们只能赢不能输,胜败在此一举。”
“请大王放心,大秦必胜!”苏廷寒、杨汉超二人,几乎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听完两位将军这么说,萧弈心底豁然,眉目微微舒展,略略思忖了一会儿,注视着他的两员爱将,挟带一身傲然。
“必要的话,本王会坐镇晋阳,助你们一臂之力。总而言之,你们要相信,在你们的身后,不光有本王,有靖北大军,更有万千大秦子民,是你们的后盾。”
没想到,杨汉超摆了摆手,正声说道。
“大王,杀鸡焉用牛刀。如今的北胡,已是元气大伤,不复当年,我与敬章兄此次北伐,定能将草原十八部,一网打尽。无需您亲劳车驾,对付那群鼠辈。”
接着杨汉超的话锋,苏廷寒眉宇凛然,手执符节,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
“是啊,大王。”
“大王身居相邦,乃一国主宰,千乘之尊,岂能擅涉险地?我等定不辱命,不灭北胡,廷寒愿辞去上将军,引咎下野。”
看着两位将军的雄风,萧弈凌厉的眼神,微微一顿,曾经的一幕幕,前尘往事,仿佛就像昨天才发生过,鲜活如初。
“想当年,大秦最开始拓边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南楚,所以,咱们都有些大意,在窥探归义军时,也就是如今燕京布防时。我们一行人,被南霁云麾下第一杀将陆戟,困于群山之中,生死一线。”
“那人的箭法好啊……”
说到这里,萧弈轻轻叹息,暗握着三尺长剑,在他的脸上,似乎充满了遗憾。
“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比陆戟箭法更好的,咱大秦军中,也就只有西风一人。”
忽地,萧弈立时昂首,正视着苏廷寒的清厉眼眸,打量着他的神情,缓缓道。
“当日陆戟那一箭,如果不是你舍身来挡。本王或许当时便死了,也就不会有今天了。说起来,本王要谢谢你敬章啊。”
“这是末将的本份。”苏廷寒平静应道。
尚未来得及唏嘘,那位英雄的摄政王,神色倏然骤变,天下王者的自信,当世人屠的决绝,这一刻,衬在他的面上。
“现如今,四海群雄,皆被本王剪除。试问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胜本王一筹,能胜我大秦一筹?这天下,是我大秦的天下,没有人,配与我大秦为敌!”
战神,人屠,英雄。
盖世之气概,豪杰之风采,概莫如是。
短暂回忆过后,苏廷寒、杨汉超二人,缓缓转过身去,分立于萧弈两侧,腰佩长剑,面向台下上万将士,厉杀肃穆。
只见,萧弈良久默然,如擎天石柱般,伫立在点将台上,迎着萧萧秋风,听着瑟瑟风声,望着一片铁甲,威严高贵。
素称铁石胆魄的摄政王萧弈,寒眸深处,划过一道明耀闪电,刺破了沉沉夜空,斩断了层层云雾,照亮了烈烈战场。
“刷!”
随着一声苍凉龙吟,一道长虹剑气,霎时寒光大作,破空划出,天子剑瞬间出鞘,宛如一条银蛇,自金铁剑鞘内跃出。
草木摇落,萧弈拔剑出鞘,横剑立于高台,将天子剑高高举起,长剑直指苍穹,大有剑开天门之势,一剑光寒十四州。
但见,这位威震九州,所向披靡的摄政王,手中紧握天子剑,神情冷峻,隐有凝重狠厉之色,恍若猛虎扑食前的冷峻。
“我大秦的将士们,北伐,在此一战!”
一声王者之音,顺着高大的点将台上,冲天而起,顿时雷霆万钧,气壮山河。
“嚯嚯嚯!”
上万秦军将士,高举戟戈枪矛,齐声呐喊,兵刃纵横,他们的铁戟、长矛,奋力地杵着地面,极具威压三军的气势。
“北胡,乃是我大秦的死敌,是横在大秦一统路上的一颗顽石,也是我大秦最强悍的敌人。只有灭了北胡,大秦才能宾服四夷;只有灭了北胡,天下才能早日一统,四海九州之民,才能重获光明!”
秋风萧瑟。
萧弈站在将台之上,傲意凛然,战意如潮,玄金战甲光彩夺目,猩红战披随风翻卷,一如武神临凡,神圣不可侵犯。
就在此时,萧弈眉峰微扬,手执天子剑,手腕轻轻一抖,将这柄名动天下的三尺长剑,凌空向前一挥,剑锋粲若雪舞。
“将士们,本王相信你们,定能攻破王庭,诛杀夷男,为我大秦建不朽之功勋。本王在这帝都城,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一万铁甲之师,五千大秦铁骑,每一名秦军将士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刻,望向了点将台,望向了他们的摄政王,那位带领他们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战神。
这一刻,三军将士,有些人兴奋得满脸通红,举着拳头大声疾呼;有些人虽然没有高呼,但神情激动,眼眶中含着泪。
“不灭北胡,誓不回还!”
“大秦万年!”
“大王千岁!”
顿时,偌大的军校场,被一阵海潮般的高喝,彻底湮没,陷入了无尽的沸腾。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大秦天子诏令:
昔北渝僭虐,太祖行诛,西蜀不宾,武襄薄伐。有夷狄窃据沙漠,逆天暴物。朕初受命,都蓝尚存,思欲教之以道,不以龚行为令,往来修睦,望其迁善。时日无几,衅恶已闻。厚纳叛亡,侵犯城戍,晋阳北疆,肆厥残忍。于时王师大举,将一车书,贼遒反地收兵,深怀震惧,责躬请约,俄而致殒。矜其丧祸,仍诏班师以收之,称北地粪土臣蓝。
夷男承风,因求继好,载伫克念,共敦行李。每见王驾入朝,輶轩出使,何尝不殷勤晓喻,戒以惟新,以奉天朝上国。
然狼子之心,出而弥野。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诛翦骨肉,夷灭才良。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险,劫夺闾阎,资产俱竭,驱蹙内外,劳役弗已。徵责女子,擅造王帐,日增月益,止足无期,帷薄嫔嫱,有逾万数。宝衣玉食,穷奢极侈,淫声乐饮,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剖人之肝,分人之血。
欺天造恶,祭鬼求恩,歌儛衢路,酣醉宫阃。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跃马振策,从旦至昏,无所经营,驰走不息。负甲持仗,随逐徒行,追而不及,即加罪谴。自古昏乱,罕或能比。
介士武夫,饥寒力役,筋髓罄於土木,性命俟於沟渠。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家家隐杀戳,各各任聚敛。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倾心翘足,誓告於我,日月以冀,文奏相寻。
重以背德违言,摇汤疆埸,大漠之南,沙塞已西,天山南北,为鬼为蜮。死陇穷发掘之酷,生居极攘夺之苦。抄掠人畜,断截樵苏,市井不立,农事废寝。
北境松亭,窥觎相继,或谋图城邑,或劫剥吏人,昼伏夜游,鼠窜狗盗。彼则羸兵敝卒,来必就擒,此则重门设险,有劳籓捍。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常恨北虏之暴逆。
有薛延陀之邦,我朝北籓,其君入朝,潜相招诱,不顾朕恩。士女深迫胁之悲,城府致空虚之叹。非直朕居人上,怀此无忘,既而百辟屡以为言,兆庶不堪其请,岂容对而不诛,忍而不救!
近日秋始,谋欲吊人。靖北骁骑,尽令东骛,便有神龙数十,腾跃疆界,引伐罪之师,扬鞭向定襄之路,兵驻则龙止,兵行则龙去,四日之内,三军皆睹,岂非苍旻爱人,幽明展事,协赞军威!
以上天之灵,助戡定之力,可出师授律,应机诛殄,在斯一举,永清北寇。其将士粮仗,资须期会进止,一准别敕。
钦此。”
煌煌北伐出师诏,余音铿锵,回荡在北军大营中,大秦利剑,即将挥剑北指。
登时,天空骤然一黯,无数声凄厉、悲怆的雁鸣,沿着天际一端,幽幽传来。
一群断雁孤鸿,展开两翅,掠过晴空万里,掠过淡淡秋光,留下了道道痕迹。
飞鸿踏雪泥,遮住了深秋时节的天空。
台下,上万将士,抬头仰望,看着天上的孤鸿,看着摄政王的“萧”字王旗,狠狠插在木板深处,立于高大的点将台上。
短短的一瞬,萧弈仰天大笑,将天子剑收入鞘中,兀自挽起铁弓,张弓搭箭。
大风呼啸,扬起他脑后的红缨,让他的鲜红长披,飞扬如烈火,分外得耀眼。
萧弈手握长弓,一枝狼牙雕翎箭,紧紧地扣于弦上,瞄准了空中那些南飞雁。
“咻!”
一声厉响,利箭破空而出,如长虹贯日,将天门轻易摧折,将宇宙暴烈射穿。
长箭出,排头的那只孤雁,应弦而落。
一片黑色连绵,遍布整个军营之中,如同一片海洋,不知何时,可掀起巨浪。
静默之间,忽闻鼓声阵阵。营帐那方的武卒们,随着鼓点,将手中的长戟一下一下,杵向地面,发出震彻天地的巨响。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数万人的吟唱声与擂擂战鼓声,融合在了一起。伴随着长戟杵地之声,连成一片声势浩浩的颂唱之海,终成千古绝唱。
……
当日,以苏廷寒、杨汉超为首,两支大军的高级将领们,便拜别了帝阙,束甲出征,踏上了漫漫北伐路,向草原进军。
如同当年,默默看着摄政王入京时一样,大秦帝都的巍峨城门,此刻也默默地看着二十万大军,挟带着无敌之威离去。
到来时,重甲玄衣,战功赫赫,离去时遥望狼烟,跃马扬鞭,恍惚行走天地。
数年的翻云覆雨,似已换了江山,唯一不变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永生不死。
深秋的风,吹过萧弈乌黑的鬃角,将他的鲜红披风,卷得烈烈作响。踏雪乌骓,玄金战甲,胸中畅快淋漓,还是那么熟悉,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拔之不去。
放眼二十万男儿,奔腾如虎,环顾爱将挚友,倾心相持,只为守护此间天下。
当年,北境寒雪里,所失去的那个世界,似乎又隐隐约约,重新回到了面前。
烟尘滚滚中,萧弈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飞扬明亮的笑容,不再回眸帝京,而是立马平原,目送二十万铁甲,毅然远行。
阳关尽头,不见将军的身影,只留下了马嘶的余音,在经久不息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