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太皇太后
入秋,大秦帝都。
城内,城外。
天象无常,金秋九月,忽然朔风凛冽。
暗沉沉的上空,如同天顷地陷般,以未可预知的黑暗,吞噬了帝都城的一切。
一场秋雨一场凉。
萧瑟的秋风,扫下一地落叶,天阴沉沉地,像是吸满墨汁的棉花,令人窒息。
雨,淅淅沥沥,连绵下了数日,天色灰暗而迷蒙,一如人的心情,阴晴不定。
淅沥的小雨过后,清晨的花儿,犹自带着露珠,芬芳扑鼻,似一番我见犹怜。
随着秋意愈深,天气越发转凉,梧桐树的叶子,掉了一层又一层,满目萧然。
凉风起天末,瑟瑟黄叶,带来了秋的肃杀、寒凉,满地黄叶堆积,尽显苍凉。
北城,摄政王府。
玉琼苑,一片清幽,静谧而安宁,金兽焚香,绿釉狻猊香炉内,沉香袅袅,青烟徐徐升起,和着花泥芬芳,温暖舒适。
此刻,元清柔坐于床榻边,意态优雅。
那悠悠青丝之下,一双星眸含羞带怯,灿若云霞,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清丽之中,自有风情万千,梨涡浅浅带笑。
初晨方起,美丽的摄政王妃,卸去珠钗,除掉云髻,满头青丝如瀑,自然垂下,散发着芬芳的清香,柔美不可方物。
在她的身旁,或者说,在床榻的一侧,出生不到百日的世子萧睿,睡在一个小木床里,粉嫩嫩的小脸蛋儿,红润而光滑。
只见,元清柔坐于榻上,一边晃着摇篮里的小萧睿,一边读着手中的书卷。
寂静的玉琼苑内,熏香四起,还有小婴儿沉沉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叫人心中一软,整个屋里,端得是一片静谧美好。
忽然,一阵清亮、刚劲的脚步声,顺着屏风后面,由远及近,堪堪响了起来。
随即,一股温热的男人气息,陌生又熟悉,也随着那雄健的脚步,扑面而来。
仅是眨眼之间,一道英挺俊逸,傲然伟岸的身影,沿着内室里面,缓步走出。
仔细一看。
这位英俊、清逸的翩翩奇男子,一身云龙纹王袍,内衬一件玄黑劲装,宽袍窄袖,衣领对襟,上绣苍狼图腾,修身合体。
除去一身王袍、劲装,男子发上的银冠,被束得紧紧的,笔直地立了起来。
他那冠玉般的脸庞,高挑的剑眉,清厉的双眸,数绺乌黑的发丝,衬托在他的五官之上,显得棱角分明,轮廓坚毅飞扬。
伴着脚步声起,萧弈一袭王袍,登着一对长靴,绕着那面屏风,走出了内室。
或许,是听见了这清亮的脚步声,坐在榻上的元清柔,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了大秦摄政王的那黑白眸子,四目相对。
当她抬起眼帘的一瞬,元清柔发现,夫君已穿戴整齐,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没等元清柔开口,萧弈双手负后,缓步走上前去,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
来到妻儿跟前后,萧弈垂首而立,眼中尽是宠溺,看着熟睡的儿子,嘴角勾起了一道浅浅的笑痕,极尽慈爱,轻声问道。
“睿儿睡了?”
望着摇篮里的儿子,小小的人儿,尚在熟睡中,眉是眉,眼是眼,鼻子尖尖的,小嘴微翕,元清柔不禁莞尔一笑,应道。
“刚睡着。”
“哦!”
一听这话,萧弈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旋即蹲下身子,看着儿子的睡姿,时不时还伸出手来,以手指逗着小孩。
看着他的亲生儿子,这位一向铁血、刚毅的摄政王,脸上柔情百转,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又捏了捏儿子的鼻头。
一种少见的温情,从他那冷峻、冰寒的心底里面,缓缓泛起,恍如一泓清泉。
这一刻,元清柔惊讶地看着丈夫,这还是萧承宽吗?自从和萧弈成婚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夫君这样的温柔、可亲。
直至今天,元清柔再次发现,她对自己丈夫的了解,还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但见,萧弈目光明朗,一改平日里的不怒自威,似乎是怕惊吓了摇篮里的孩子,他用最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对儿子说着。
“睿儿,父王即使有再多不痛快,只要见了你,便也痛快多了,舒心多了。”
说完这话,萧弈直起身子,微微抬起双眼,看了眼榻上的妻子,缓缓开口道。
“对了,清柔。琼州那边的贡品,我大略看了看,别的没什么,倒有两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晚些时候我让人送过来,放在睿儿床头的架子上,夜里有点柔光。”
没想到,听了夫君此言,元清柔略略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轻声说道。
“夫君,睿儿还小,哪里用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啊,你莫要如此娇惯于他。”
谁知,妻子此言说出,萧弈朗然轻笑,丝毫不以为意,摆了摆右手,随口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是本王的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我说他用得起,他就用得起,本王看谁敢多嘴多舌!”
见到夫君这个样子,元清柔握着书卷,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由嗔怪般地笑道。
“拿你没辙。”
话虽这么说,可是此时,元清柔的心中,温暖而明媚,一如阳春时节,青青杨柳色,绿意轻吐,嫩芽新出,无限欢快。
紧接着,元清柔凝眸注视,她发现,夫君今日穿着齐整,颇为郑重,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去上早朝,便悠悠地问道。
“夫君是要出去吗?”
而后,萧弈站起身来,神色平静,沉吟了须臾,深深吸了一口气,淡然说道。
“没什么,宫中传来消息,大娘娘近日偶感风寒,我不放心,进宫去看看。”
听闻此言,元清柔微微蹙眉,连忙放下书卷,心中略微有些惊讶,一脸凝重。
“什么?大娘娘病了?要不要妾也……”
未等元清柔说完,萧弈上前一步,轻轻抬起右手,拍了拍妻子的瘦削细肩。
“清柔,你刚刚生完睿儿,气色不是很好,就不必陪着了,好生歇息着吧。”
萧弈、元清柔口中的“大娘娘”,不是别人,正是在大秦皇室之中,地位尊崇,至高无上的老祖宗,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
——太皇太后娄昭君。
太皇太后娄昭君,乃是武定皇帝萧礼的皇后,孝靖帝萧恪的母亲,当今皇帝萧澄的祖母,历经三朝,辅佐了三代帝王。
并且,娄昭君的长姐,正是武定帝的原配发妻,摄政王萧弈的生母,——文贤皇后娄妙君,也就是说,太皇太后娄昭君,不仅是先帝之母,还是摄政王的亲姨母。
想当初,娄妙君、娄昭君姐妹,俱是大司空娄谅之女,出身关陇娄氏,门第显赫,姐妹二人,更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女。
大秦尚未立国之时,当时,还是秦王的文成帝萧世渊,为了笼络娄氏家族,主动为世子萧礼,聘娶娄氏女,与娄家结亲。
于是,萧、娄联姻,秦王世子萧礼,尊奉父命,以三书六礼,迎娶娄家姐妹,娄妙君为正妻,娄昭君为侧室,同娶二女。
就这样,姐妹共侍一夫,一时传为佳话,人人皆羡慕武定帝,享齐人之福。
后来,身为正妻的娄妙君,生下了长女萧妘汐,不久,又生下了她与武定帝的嫡长子,也就是摄政王萧弈;之后,她又先后诞育了两位嫡女:萧妘沁、萧妘清。
而作为侧妃的娄昭君,则诞下了武定帝的次子,即孝靖帝萧恪,再之后,她又生下了武定皇帝的第三子,——晋王萧愉。
再到后来,大秦立国,萧礼入主东宫,成为国之储副。嫡妻娄妙君,顺理成章,被册封为太子妃;至于侧妃娄昭君,亦被立为太子良娣,很快又晋封为太子嫔。
可惜,好景不长。
自从生下幼女妘清之后,娄妙君的身体,每况愈下,落下了严重的病根。
短短几年,这位大秦太子妃,整个人日渐消瘦,脸上的春色,也日渐退去,乌黑的头发,亦日渐粗糙,一丝丝地往下掉。
自春入夏,自夏入秋,虽然一直汤药不断,但娄妙君的身子,始终不见大好,而自秋入冬后,更是沉疴日重,大限将至。
最终,皇始十四年,大秦武定皇帝的发妻,大秦摄政王的生母,太子妃娄妙君,怀着无尽的牵挂和眷念,走完了她三十六年的人生旅程,香消玉殒,撒手西去。
在娄妙君最后的日子里,作为妹妹的娄昭君,表现出了她的温柔与贤淑,一趟趟前去探望,向御医们,询问姐姐的病症。
这一天,娄昭君一走进兰林阁,就看见女医明素娟,从内室出来,两眼噙着泪水,情知大事不好,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
她不由分说,就赶到病榻前,握着姐姐的手,眼眶中闪着泪光,泣不成声道。
“姐姐,……姐姐有话尽可对妹妹说。”
弥留之际的娄妙君,她的目光,忽然闪烁出异样的光彩,艰难开口,托付道。
“请妹妹照顾好弈儿,姐姐再无牵挂。”
说完,这位大秦国朝首位太子妃,便永远闭上了双眼,香魂一缕缕散去……
娄妙君去后,太子萧礼悲恸不已,忆及十数年过往,如东流之水不复回,因思念爱妻过度,大病一场,昏厥了三天三夜。
萧礼病愈之后,按照娄妙君生前遗愿,将身为侧室的娄昭君扶正,立为太子妃,并将幼女萧妘清,过继到娄昭君名下。
数年后,文成帝萧世渊崩逝,太子萧礼受群臣拥戴,于太祖灵前即位,是为“武定皇帝”,改元“永平”,正式君临天下。
登上皇位之后,武定皇帝下诏,追封嫡妻娄妙君为元后,谥曰“文贤皇后”。
不仅如此,武定帝还下达诏令,于景陵西侧一带,为已故的文贤皇后,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墓冢,与懿德太后在定陵的墓冢,可以一拼大小,百年之后,帝后合葬。
同时,在武定帝登基的当年,天子下诏,立娄昭君为皇后,嫡子萧恪为太子,册封长子萧弈为齐王,执掌兵权,总领三军兵马,主理征伐,其余诸子一律封王。
从这一刻开始,也就是萧弈加封齐王之日起,这位大秦帝国的一代战神,自此开始了他驰骋疆场,碾压群雄的峥嵘岁月。
再这之后,孝靖帝萧恪即位,尊母亲娄昭君为皇太后,上徽号“崇德太后”;孝靖帝驾崩,幼帝萧澄登基,尊祖母娄昭君为“太皇太后”,母亲穆佳云为“皇太后”。
至此,娄昭君,这位大秦立国以来的传奇女性,一路走来,历三朝风雨,终成大秦王朝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太皇太后。
数十载的风雨,侧妃、良娣、太子嫔、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娄昭君身份的转变,也从另一个侧面,见证了大秦的强盛,与秦宫宫闱数十载岁月。
提起太皇太后,萧弈的心底,对于姨母,是充满感激的,充满着脉脉亲情。
毕竟,他的生母文贤皇后,与太皇太后娄昭君,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自己的身体里面,也流淌着一半娄氏家族的血液。
况且,文贤皇后临终之际,嘱托娄昭君,要让妹妹照顾好萧弈,照顾好她的孩子们,这也是文贤皇后她唯一的心愿。
这些年来,娄昭君也确实做到了,没有辜负姐姐的嘱托,而且做得非常好。
对于娄昭君而言,萧弈这个孩子,不仅是自己的养子,更是她的外甥,是姐姐唯一的男嗣,自然与其他皇子,与众不同。
所以,自从文贤皇后去世后,娄昭君将萧弈,视如己出,甚至有时候,她对待萧弈,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切。
同样,萧弈并非草木,焉能无情,姨母的养育之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忘却,始终铭记于心。在这位摄政王眼中,太皇太后娄昭君,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因而,即使到了如今,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权倾朝野,名震天下,可当面对娄昭君时,萧弈自始至终,都是打心底里尊敬、孝顺,从不忤逆姨母。
譬如,萧弈称呼娄昭君时,从不以“姨母”相称,或者称呼她为“阿母”,又或者称呼她为“大娘娘”,以表达尊敬之意。
其实,满朝文武,都非常清楚,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关系非同一般,既是母子,又是姨甥,是有着血浓于水的骨肉温情。
这个时候,萧弈立于榻前,迟迟未发一言,凝视着窗外秋景,似乎若有所思。
片刻不到,萧弈终于开口,那隐隐带笑的声音,轻润和丝,却恍若敲金击石。
“自打从江南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想着,去给大娘娘赔个不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看来嘛,躲是躲不过去了。”
元清柔清楚,夫君所说的“赔个不是”,到底代指的是什么,她当然一清二楚。
当初,漕渠大案告破,出于杀一儆百,整顿江州官场的需要,身为摄政王的萧弈,一声令下,处决了一大批涉案官员。
人屠大开杀戒,以王九成、孙华、贺敏中等人为代表的一批贪腐官员,皆被处以极刑,要么悬首藁街,要么全家连坐,甚至有的人,直接被斩首于淮水之滨。
总而言之,大秦摄政王萧弈,此番出京南巡,一刀下去,江南官场半数以上的贪官,尽数被斩尽杀绝,杀得人人胆寒。
一时之间,江南震骇,百姓交口称颂。
这十余年来,这位摄政王,一直信奉着一个法则,那便是强权至上,唯有铁腕决绝,才能扫除一切阴谋,安定社稷:
一个王者的事业,风云奔涌,大漠狼烟,是风云激荡的,也是无比孤独的。
他的战车,要碾出一条带血的道路;他的号令,要裹挟着漫天哭声;他的屠刀,要劈开阴谋的雾霭,斩去宿命的枷锁。
不过,在萧弈杀的这些人里,有一人比较特殊,他就是,——曲陵侯万同安。
此人虽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他却有着另外一重身份,太皇太后娄昭君的外甥,兖国夫人娄成君之子,皇亲国戚。
想当初,法场行刑之时,摄政王萧弈,顶着江州众僚佐的压力,霸道果敢,一声“杀”令下,处决了作恶多端的万同安。
所以,对于娄昭君、萧弈母子而言,万同安之死,一直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一根难以拔出,带着大片血肉的芒刺。
故而,自回京以来,萧弈一直没有进宫,没有去见太皇太后,并不是因为心虚,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何启齿。
当看到萧弈身形沉稳,站在榻前时,他那一对剑眉轻扬,双目柔和地看着自己,元清柔重新拾起书卷,轻轻翻开,说道。
“那,……夫君想好,如何面对大娘娘了吗?又如何解开母子间的心结吗?”
妻子此言一出,萧弈的脸庞之上,划过一丝怅惘,复归温和静雅,淡淡应道。
“我想好了。”
“不管怎么说,大娘娘是父皇的妻子,也是母后的亲妹妹,与我更是血亲。”
“我虽非大娘娘亲生,可是从小到大,大娘娘一直视我如己出,从来没有厚此薄彼,她老人家,对我有养育之恩。”
忽而,萧弈胸口一沉,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住,许久才徐徐舒展,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大娘娘说什么,做什么,我一个人受着就是了。”
不妨试想一下,这样的言论,竟会是出自大秦摄政王之口,简直是难以置信。
岂料,元清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夫君,说道。
“这坊间都说,摄政王霸道专横,飞扬跋扈,我看也不尽然嘛,现在看来,夫君还是很明事理的,是他们看错夫君了。”
萧弈心如明镜,他知道,妻子这是在故意打趣自己,只能苦笑一声,敷衍道。
“我会在乎吗?”
很快,元清柔回过了心神,轻轻说着。
“夫君啊,妾这里,倒是有一句忠告。”
“哦,夫人不妨说来听听。”萧弈颇感兴趣,不由近了一步,打量着他的妻子。
“夫君,大娘娘毕竟是长辈,她在乎的,无非就是面子。老人家是最好哄的,等一会儿进宫,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
她的声音,轻柔平滑,却在无形之中,激荡起萧弈心湖深处,一道道的涟漪。
她听得出,那平静的字面下,蕴涵的深重含义,有叮咛,有关切,更有提醒。
听到这里,萧弈豁然开朗,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瞬息间,变得清明、澈然。
他看着她,玉般光冷的绝世容颜,平静澹雅,乌黑如宝石的眼眸,柔波流转。
“好啊,清柔,你不愧是我的女诸生啊!夫人,你可真是冰雪聪明啊!”
“少来。”元清柔眉睫一翘,白了一眼。
就在此时此刻,玉琼苑的门外,传来了一声侍卫的通禀,那声音,不大不小。
“禀大王,车马已备好,请大王移驾。”
“好,本王知道了。”
说罢,萧弈一抖衣袂,两袖垂于身后,双手倒剪,满目自信,走出了玉琼苑。
……
皇城,长乐宫。
九重宫阙,嘉福殿,大殿前玉楼朱门。
巍巍秦宫,三大宫殿建筑群:太极宫、永安宫、长乐宫,勾勒出了大秦帝宫的基本轮廓,星罗棋布,坐落于这深宫之中。
三大宫殿建筑群,太极宫,乃是历代大秦帝王,例行朝会,起居住行之所在;永安宫,便是后妃殿宇之处;至于长乐宫,则是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居所。
长乐宫占地广阔,天圆地方,宫墙的四面,各设一座宫门,环绕长乐宫四周。
其中,东、西二门,乃是主要通道,门外有阙楼,称为东阙和西阙。南宫门与覆盎门,南北相对,形成了一个“品”字形。
东、南两面临城墙,西隔安门大街,与永安宫相望,正对着不远处的太极宫。
另外,长乐宫周回二十余里,内有十四所宫殿,均坐北向南,气势恢宏无比。
前殿位于南面中部,其西侧一带,有长信殿、长秋殿、长定殿、永寿殿、永昌殿、永宁殿等,诸多宫室殿宇,金碧辉煌。
而前殿的北面一段,有大夏殿、临华殿、宣德殿、通光殿、高明殿、建始殿、广阳殿、神仙殿、嘉福殿和长亭殿等等。
若是临于宫墙之上,极目四顾,可以发现,长乐宫内,内有殿十四,台十一。
殿台华美雄奇,山环水绕。一处紫殿,便是筑在半山之处,视野极好,殿内引山中甘泉,以作水流,沿殿宇筑楼阁亭榭,淙淙水流,处处修竹,一片清凉舒适。
这嘉福殿,即太皇太后娄昭君的寝殿。
站在殿外的亭上,能一览全园景致,此时虽已至夕秋,园中罕有花草,但苍松翠柏林立、奇石楼阁相映,依旧情趣盎然。
嘉福殿花园,东北侧一带,延寿堂内。
雕花玲珑的隔扇、花罩,偌大的嘉福殿,外表看起来朴实谨肃,内里却别有洞天,宛若是一处世外园林,美轮美奂。
正殿五大间,经过隔扇、花罩的分割,又成为十间独立的居室,非常得别致。
书房、琴室、暖阁、寝区、厅堂,样样周全细致,制作的木材,皆选用上好的南海黄花梨,又配以精湛的苏绣帐幔坐褥,点缀着山石布景,更显得生趣盎然,尽扫帝宫高大肃穆呆板之气,倒是颇具生机。
对面的墙下,立着五扇绣屏,前边是一个黄花梨木罗汉床,铺着水蓝色的坐褥引枕;床边有脚踏,铺着厚厚的毡毯。
这张罗汉床榻,床架四角立柱,相以木制围栏,两侧安以窗式隔扇,床前足有两三尺的距离,行成天然回廊,古色古香。
镜台、几凳等物什,置于其间,毫不局促,吊钩帐幔精致怡然,房中有房、床中有床,隐蔽而舒适,映着一片萧索秋光。
寝殿内,屋角与门窗之间,香几之上,茗碗、瓶花俱备,摆放着悬崖式的山石盆景,主干苍劲,斜曲多姿,动势飞扬。
高大的落地博古架与书橱,成为寝殿东西两侧的屏障,重重叠叠,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仿佛让人有一种迷幻之状。
此刻,延寿堂内,临窗的软榻之上,铺着大红毡毯,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斜放在榻上,靠在软榻边缘处。
天气才刚转凉,嘉福殿的掌事姑姑,早已命人,将秋香色金钱蟒条坐褥,早早换上,又将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了上面。
这样一来,人坐在上面,自然是既舒适,又暖和,不会产生一点儿的不适。
与此同时,榻前的见案上,架着一个精巧的小炉子,炭火烧得正旺,那上面煮着的奶茶,飘香四溢,冒着些许乳白烟雾。
屋里静静的,除了水声和徐徐的热气,没有半分的声响,唯有奶茶烹煮之声。
掌事姑姑静立一旁,凝视着端坐榻上的太皇太后,悄然不语,只是默默站着。
只见,太皇太后娄昭君,看起来年逾五十,却仍是风韵犹存,尤其眉目之间,沉稳大气,极是有决断的样子,端庄大气。
此刻,太皇太后坐在榻上,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握着一封密函,面色异常沉静,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密函,几乎目不斜视。
她那无喜无悲的神情,倒让寝殿内的气氛,更显一片静寂,更显得一片冷清。
半晌之后,这位太皇太后,才不声不响,用帕子垫着,提起炉上的茶壶,将手中的密函,看也不看,就丢进炉火之中。
瞬时,熊熊的火焰,吞没了纸张,嗞嗞两声过后,又重归平静,杳杳无声了。
紧接着,娄昭君提起茶壶,随将茶壶微倾,香浓的奶茶,便缓缓注入碗中,随即再重新放回炉上,盖住了腾起的炉火。
“芸娘,你也尝尝。”娄昭君示意说道。
于是,掌事姑姑芸娘,盘腿上榻,坐在娄昭君的下首,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真香!”
“再香,也不是当初在临洮老家的毡帐里的味道了。”娄昭君仿佛陷入了回忆,“一大早起来,混着青草草香,在袅袅炊烟中,喝上一碗奶茶,那才叫是香呢。”
“所以,老祖宗喜欢煮茶,却不怎么喝。”芸娘的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只是,她心中稍稍不安,每当太皇太后遇到难题的时候,便会亲自烹煮奶茶。
在煮茶、品茶的间隙,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故里,在对故乡与往事的回忆中,找到答案,看来这一次的事情,颇为棘手。
“你呀。又瞎操心了不是。”见芸娘一脸凝重,娄昭君反而笑了,捻着佛珠道。
“跟了我几十年了,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眼下这点儿小事,还忐忑不成?”
谁曾想,芸娘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奴婢不是怕了,而是心疼了,老祖宗这一生,遇到过的沟沟坎坎太多了,仿如草原上的牛羊、天上的星星,奴婢都数不清了。到了如今,刚太平了没几日,出了这样的事,老祖宗又要操劳了……”
“操劳?”太皇太后轻哼一声,拈着茶碗,“操劳好啊。操劳证明我还活着。”
“老祖宗!”芸娘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悸。
“没事,我只是随口说说。”娄昭君道。
就在这时,殿外的一名小黄门,踏着一段小碎步,小心翼翼,走进了嘉福殿。
“禀太皇太后,摄政王求见。”小黄门跪倒在地,以额触地,沉声地通禀,道。
没有想到,一听到“摄政王”三个字,榻上的太皇太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若冰凝,双眉紧紧蹙着,像是蕴藏着寒铁。
过了好一阵,娄昭君沉下了脸,缓缓放下茶碗,继续捻着佛珠,忽然不阴不阳,冷冷地说出了一句,声音却分外得清寒。
“呦,贵客来了。”
或许,是听见了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一旁的芸娘,显然是有些诧异,思索了半天,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轻声劝解说。
“老祖宗,您和摄政王是母子,有什么事儿,是说不开的,您还是见见吧。”
听闻芸娘这话,娄昭君的面色,稍稍平和了一些,尽管余怒未消,也冷静了许多,心头的不快,亦略略压下去了一些。
“让他进来吧。”
“是。”
仅仅须臾过后,顺着嘉福殿的殿门外,一阵铿锵有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橐橐响起,似有穿云裂石之力,声声入耳。
沿着这阵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娄昭君轻轻抬首,映入她眼帘中的,是一道高挺、傲岸的修长身影,潇洒落拓,英武盖世。
曾几何时,这道修长的身影,策马于公主陵上,长枪奋起,血战南楚重骑兵。
曾几何时,这道修长的身影,驰骋于北境塞外,长驱直入,大杀北胡蛮子。
曾几何时,这道修长的身影,立马长社城下,率领大秦铁骑,一战亡西越。
今日,这道修长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嘉福殿内,缓缓走了过来。
但见得,太皇太后的神色中,闪过了一道凌厉,不同于摄政王的威严、高贵。
渐渐地,渐渐地。
一袭王袍,内衬劲装的摄政王萧弈,缓步入殿,走到了太皇太后娄昭君跟前。
“呼”的一声。
萧弈一掀王袍,袍角猎猎翻动,单膝跪于地上,双手交合一拱,朗声拜道。
“儿臣参见太皇太后,阿母千秋无期!”
紧接着,萧弈两膝跪地,俯下身子,他那颗黑发高冠的头颅,触点于地,“砰”的一声,在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谁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威名赫赫,所向披靡的战神,这个被誉为“人屠”的男人,这般俯首跪拜,对面的太皇太后,依旧无动于衷,坐于榻上一动不动。
压力再重,
风霜再冷。
这位三十一岁的大秦摄政王,都可以咬牙忍耐。但是姨母的冷漠态度,却能在刹那间,击碎他所有的硬壳,让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让他的心防,一点点崩溃。
索性,萧弈俯首在地,将头深埋,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是朗然一声参拜。
“儿臣萧弈,恭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直至此刻,娄昭君抬起眼帘,冷冷扫了一眼萧弈,眸中冰寒依旧,瑟瑟刺骨。
“不敢。哀家受不起摄政王如此大礼!”
登时,嘉福殿内,一如寒冬腊月,冰冷到了极点,几近可以将人,活活冻僵。
无声,无语。
……
帝都的晚秋之季,白露已经凝霜,潮冷的阴雨之中,开始夹杂雨珠,就连护城河的河水,也起了薄薄的霜雾,隐隐约约。
天家,母子。
相对,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