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归帝都
圣武四年,三月。
草长莺飞,春意盎然。
转眼间,上元节瞬息而过,瑟瑟寒意,渐渐消散了,初春的脚步,如期而至。
三月三日,正是阳春天气,帝都陵阳城,一条清澈的河流,在城外流过,水势潺潺,清澈见底,宛如一条光滑的玉带。
今日是上巳节,早春三月,风卷柳絮,云映花红,河边的人流,是分外得多。
踏青而来,女子濯足而欢,三两相呼,男子流觞曲水,文采飞扬,个个笑着嚷着,享受这节日的愉悦,享受明媚的春光。
旁边是绿茸茸的草地,放眼望去,满是一片舒心的绿色,迟日江山丽之胜景。
春暖花开的时节,春兰幽幽吐艳,桃花粉红烂漫,玉兰淡雅争先,鸟鸣啾啾,香气郁郁,醉人的甜香,仿佛会让人沉迷。
在整个大秦,上巳节的意义,不亚于上元、中元、端午等佳节,俗称三月三。
所以,每到上巳节这天,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族,都要到江河池沼之滨,洗濯祭神,以去除宿垢,祈求福祉。
上巳节当天,尤为重要的,当属祭祀高禖,高禖为上古生育之神,因供于郊外,又称“郊禖”,祭祀高禖,乃为祈求子嗣。
依着河水不远之处,是一片青青麦田。
田间阡陌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片,开得煞是惹眼,就像是凭空点缀上一样。
微风吹过,空气里面,也带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时节,伴随着春意、花香。
麦田的更远处,则是绵延的官道,一望无际,二十里,三十里,甚至上百里。
因皇族年年春猎,从九嵕山到帝都,这一段官道,修建得是异常平整、宽阔。
两边的缓丘,绵延起伏,上面遍植桑榆,展眼望去一片新绿,焕发着生机。
在和煦的三月微风中,荡出深浅不一的叶浪,与北地晋阳的景致,迥然不同。
此刻,宽敞的官道上,车马萧萧,无数旌旗大纛,飘飘霏霏,一万铁甲之师,撼天动地,队列齐整,肃杀气压倒了一切。
大片旌旗车马,便在官道原野上,辚辚启动了,沓沓的马蹄声,猎猎的旌旗,辚辚的马车声,叫人最是醉心,心神激荡。
走在最前面的,是高举杏黄旗的庞大仪仗,后面的车队,紧随其后,橐橐划一,沿着一片旗幡的指令,缓缓地向前行进。
那面“银龙王旗”,于车队正中,高高擎起,盘银龙纹,旗面威风宽大,以螭虎镶边为饰,赤金打底,上面斗大的“萧”字徽记,在和煦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
王旗的四周,四旗前引,两旗收尾,呈众星拱月之势,彰显这面王旗的雄风。
就在前几日,连下了两场春雨,天刚刚放晴,空气湿凉清新,最是适宜赶路。
但见,队列正中,约两百名长枪骑兵随行,护着一辆金盖马车,车身饰有青玉坠角的缨子,行进时泠泠作响,清脆悦耳。
这架金盖马车,甚是庞大,由四匹体格雄健,昂首挺胸的河西马,牵引拉着,车身散发着清凉的香气,弥漫在驰道两旁。
并且,这一队车马,规模空前,三千铁骑军,由各路校尉、司马将军统领着,一律黑色盔甲,佩刀持枪,在前方开路。
除了摄政王的“燕山营”外,又有哪一支部曲,能够配备清一色的黑甲、军马。
三千燕山营骑兵,汇聚成的军阵前锋,已抵近京畿,而剩余的七千步骑主力,还在后面,绵延达数十里,好似飞龙图腾。
两个月了。
漕渠沉船案,终得圆满,永济渠芦沟水段,恢复了往日平静,粮运至此畅通。
三骑先后入京,向朝廷,向天下,宣告了摄政王南巡归京的消息,沉寂一冬的帝都百姓们,欢喜雀跃,陷入了沸腾之中。
春雨霏霏,道路泥泞,王驾行驶缓慢,摄政王返京的时间,比预定迟了三天。
在这三天中,京畿诸军的军情通报,像雪片一样,绵绵不断,通过兵部和镇安司院的渠道,往京中送来,送至太极殿中。
王驾抵京这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正是初春难得的阳升气象,欣欣向荣。
故而,帝都国人空巷而出,纷纷出城,聚集在京畿官道两边,争睹上王风采。
“轰!”
忽然,万里晴空,一阵隆隆春雷,猛然滚过,陡然间在京畿上空,当头炸响!
“清空霹雳!龙飞九天——”策马护卫王驾的虎贲校尉苻平,呷呷一声狂呼道。
“龙飞九天!”
“大王千岁!”
顿时,一阵山呼海啸之声,弥漫原野。
万千庶民百姓,齐刷刷,黑压压,拜倒了一大片,“天佑大秦”的声浪,便如同潮水一般,掠过了青青麦田,其声震四野。
摄政王的王驾车队,随着“天佑大秦”、“大王千岁”的滚滚声浪,在人山人海之中,缓缓西去,端庄威严,犹如天神一般。
将近午时,一行王驾车队,到了帝都东门外的十里郊亭,与帝都已近在咫尺。
目下,十里郊亭,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飞扬,官道寂寥,尽显肃然之风。
茫茫旷野之上,这片煌煌车马,便如漂荡的孤舟,既倍显萧疏,又颇见孤寂。
“报——”
正在此时,一骑驰来,在仪仗马队丈许之处,堪堪骤然勒马,烟尘直扑王车。
随后,一名重甲锐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去,单膝跪地,声若洪钟,道。
“启禀摄政王,前方十里,即为永宁门,标下奉上将军之命,前来接驾。”
王驾,巍然不动。
一只刚劲的大手,从马车侧窗边缘伸出,将布帘斜撩起半边,现出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眸,和它上方英气十足的剑眉来。
护卫在前车侧旁的苻平,回头看见,拨转马头,恭恭敬敬,持枪通禀了一声。
“大王。”
那对幽邃、寒厉的眸子,轻轻颤动了一下,依然缓缓游目,看着外间的风景。
这段官道,十分平阔,视野向前延伸,可以看到一里开外的矮岭,横绵而出。
官道绕岭而过,转了一道急弯,后方隆起了几个小山头,遍岭都是葱郁密林。
“何事?”
“大王,前方便到永宁门,末将敢请就地扎营!大王歇息,末将前往通报。”
说话之人,正是虎贲校尉苻平,他高坐马背,平端霸王铁枪,声音十分高亢。
未曾料到,坐于车驾里面那人,扶着窗边,淡淡一笑,仅仅是随口说了一句。
“永宁门,乃我大秦帝都阙门,国家之象魏,我回我家,何在乎有迎无迎?”
不用猜,马车坐着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着天下强权,叱咤风云近十余载的强悍王者。
——摄政王萧弈。
“走吧。”
说罢,萧弈一挥手,拉上了马车车帘。
煌煌王驾,在铁骑簇拥,旗帜如林的护卫下,继续辚辚前行,驶过十里郊亭。
与此同时,永宁门前。
巍巍皇城下方,一派庄严肃穆,恢宏壮观,本是阳春三月,却如寒霜般威压。
湛蓝的天空下,帝都陵阳城,那高大的城墙,厚重的城门,雄伟的宫城,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辉煌、威严。
王驾即将入京,永宁门城门大开。摄政王离京南巡时,还是寒冬腊月,眼下归返帝都,已是初春三月了,一片暖意融融。
袅袅莺啼,不绝于耳,但却掩盖不住帝都城中的欢呼声,及鼎沸的人山人海。
圣武四年三月三日,恭迎摄政王返京的盛典,在帝都永宁门外,如期举行了。
正午,春光明媚。
皇城,永宁门,红绸高挂,风铃阵阵。
从十里郊亭到永宁门,卤簿开道,红毯铺落,一千御林卫军,金盔金甲,手执长戟,夹道恭迎摄政王,场面极其浩荡。
花团锦簇之中,众乐官击筑鸣乐,一时间,鼓乐齐奏,丝竹管弦之音,恍如高山流水,又似是滔滔大江,悠悠响了起来。
靠近皇城城门,距此不过半里处,是一道状若却月,汉白玉制成的拱形天桥。
桥下河水,是谓龙须沟,当地的老百姓,都说是京城水脉至此,凝成龙须,可大秦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桥镇压水龙。
都城第一门外,天桥的两侧,树有名为“敷文振武”的两座牌坊,矗立于京畿。
兵部、刑部等衙门,属武即阴,位于左侧振武牌坊之后;礼部、户部、翰林院等衙门,属文即阳,位于右侧敷文牌坊后。
“敷文”二字,曾出自棋待诏徐长卿之手,到了如今,也换上一幅新的匾额。
石桥正前方,视野开阔,地域宽广,是一处广场,那里冠盖云集,满目朱紫。
这时,广场中央,以上将军苏廷寒、太子太保崔光、太子少师钟宪为首,大大小小,四十余位朝廷重臣,皆汇集此地。
将近五十人的百官阵容,这其中,有白发苍苍,才迈过五品官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却前程似锦的四品大员,更有不惑之年,手握一部的天之骄子,有地位超然的黄紫贵人,有身穿蟒袍的皇亲国戚。
苏廷寒、崔光、钟宪三人,站在百官队伍的最前排,其身后公卿众臣,手持玉简,依序站立不动,犹如一棵棵千年白杨。
今日是郊迎,在场的众官,包括苏廷寒、崔光、钟宪在内,都身着炭色绣方正官纹的元服,文官束长冠,武臣束羽髻。
柔和的春风,微微拂过,拂过了那些公卿贵胄的官服,猎猎作响,大袍轻翻。
看得出来,这些重臣的心情,就像那春天的麦田一样,沉甸甸的,极其饱满。
他们的目光,深邃、激荡、平和,充满了期盼,望向了远方,等待着自远处而来,威势十足的金盖王驾,静静地守望着。
“哒,哒,哒……”
忽然,这个时候,平坦的大地上,猛然振动起来,如同一线海潮,滚滚而来。
顷刻间,雷鸣的马蹄声,此起彼伏,自遥远的官道方向,隆隆而起,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汇集到了一块儿。
马蹄声起。
三千燕山营骑兵,甲光铮铮,旌旗招展,穿越了层层密林,踏过了滚滚烟尘,恍如一片黑色铁流,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石桥百丈开外,三千骑,齐齐勒住缰绳,恰如一尊尊石雕,策马立于当场。
“散——”
伴随着一声令下,三千燕山营骑兵,呈左、右两翼,分散列阵,勾勒成了一个环形军阵,一千骑居中,两千骑置于左右。
后面的七千铁甲,按照骑兵三成、步军二成的比例,重新整编,分驻在乐平原上,南北二十里,东西百十里的平原境内。
万余铁甲军,列阵乐平原,前锋三千骑,业已抵至帝都,遥遥正对永宁门。
“让!”
忽而,就那么一瞬息,大军前排,三百铁骑的甲阵,隐隐间,敞开了一条缝隙,越敞越大,如滔天海浪,四面流动出去。
倏忽间,一辆金盖王驾,车轮辘辘作响,沿着驰道,自那条敞开的缝隙里,缓缓驶来,驶向了皇城城门外的广场方位。
没错。
众人看得清楚,那辆九尺金盖的马车,正是摄政王的车驾,必是摄政王无疑。
于是,广场上的文武公卿,个个抖擞精神,注视着那辆车驾,迎面行驶而来。
王驾缓缓而至。
赤金、华盖的庞大马车,极其平稳,停在官道之上,牵引车驾的四匹河西马,止蹄立定,打着响鼻,时不时还尥着蹶子。
一张棉布车帘,隔在车厢与车辕之间。
车帘轻轻撩开,英雄的摄政王,缓步走出了车驾,站在车辕跟前,举目眺望。
不过,摄政王的那双脚,登着一对银龙战靴,却没有任何迟疑,坚毅而稳定,从明阶上走下,踩在了帝都周边的土地上。
走下车驾的那一瞬,萧弈微微举目,平视前方。阳光映照下的他,眉目英挺,鬓若刀裁,一对乌黑瞳仁之中,傲意凌厉。
一袭黑衬红纹的王袍,右衽立领,绣着飞龙在天的图案,长袖衣袂,随风猎猎翻卷,腰佩“大楚天子剑”,左手轻轻按着玄金剑柄,更显大秦摄政王的威严之姿。
他那乌黑的长发,被紧致地束起,头戴一顶墨冠,系着一条玄色丝带,发冠中端,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熠熠光泽。
王袍元服,墨冠玄带,天子剑随身悬佩,加上他那冷傲的神情,俊逸的风采,凛然的霸气,配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眸。
天下又有几人,不会被眼前这个男人的魅力,深深折服,令人对他一见倾心。
这一刻,萧弈整个人,冷得如同刚下战场的寒刀,不仅残留着吞血蚀骨的杀伐之气,还虎视眈眈,几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夺人性命,与闲适之态大相径庭。
当下,在场的一众重臣,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拧出了褶皱,紧张到了极点,发出细小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萧弈剑眉轻展,左手握着剑柄,右手缓缓抽出,从身旁内侍的肘部,渐渐挪开,上前走了两步,旋即立住。
紧接着,以苏廷寒、崔光、钟宪为首的三人,率先跪倒于地,手持玉简拜道。
“臣等恭迎摄政王殿下,归返帝都——”
“大王千秋无期!”
而后,那四十余名朝廷百官,亦是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大片,扬声参拜高呼。
“大王千秋无期!”
“大王千秋无期!”
一道沉毅的目光,顺着大秦摄政王的眸底深处,骤然划出,扫过了四野八荒。
他看到的是,满目朱紫,一众文武重臣,齐齐跪于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神色淡漠,一对眸子,静得如同一面冰湖。
震天的高呼之声中,萧弈的目光,自远方的帝都城廓,渐次拉近,落在近处。
他那凌厉的视线,掠过内阁诸臣,掠过一身蟒袍的皇亲国戚,掠过紧张、不安的六部官员,也掠过了元服加身的武臣们。
最后,摄政王的眼神,淡淡然,落在了苏廷寒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庞上,注意到这位爱将的脸上,带着一抹极浓重的疲惫。
看到这儿,萧弈唇角微翘,扬起了一抹微笑,犹如雷烈之花,迎着光芒绽放。
玄黑王袍一展,萧弈平伸双臂,平静而霸气无比,对着前方的原野,高呼千岁的声音,渐渐停歇下来,归于先前的平静。
如果没有人敢看摄政王,这些国之重臣,又从何知道,摄政王的这套动作?
片刻后,萧弈单手负后,长袖一挥,眉宇间微挑,朝着跪拜的人群,沉声道。
“免礼。”
“谢大王。”众臣致谢过后,纷纷起身。
只待众人站起身后,不知不觉间,那位摄政王的脚步,渐渐向众臣人群行来。
走到众臣跟前时,萧弈转了个方向,没有往后看一眼,而是格外郑重,扶着崔光、钟宪二人,目光分外平和,静静注视。
萧弈抬起双手,握着崔光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种和缓的语气,沉沉说道。
“崔公辛苦了。”
听闻此话,崔光心头一惊,面露惶恐,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连连口称不敢。
“老臣愧不敢受。”
继而,萧弈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钟宪的手,看着眼前的两位宰辅重臣,道。
“崔公,本王离京的这段时间,有劳崔公与钟平章,打理政事,省决庶务。”
“请受本王一拜!”
说罢,萧弈松开右手,双手一拱,然后高高举起,朝崔、钟二人,长施一礼。
见此情形,崔光、钟宪二人,更是不知所措,急忙回施一礼,连称万万不可。
“大王过誉了!”
随即,钟宪站直身子,手里拿着玉简,保持着柱国大臣的风姿,徐徐地应道。
“大王代天巡狩,为国锄奸,我等身居宰执,若不恪尽职守,为国家分忧,怎能对得起君恩万一,又怎能对得起大王!”
听完这番话,萧弈很是满意,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钟宪的肩膀,开口道。
“好啊,钟平章不愧是两朝栋梁,难怪连先帝当年,都称赞你为社稷之臣!”
与崔、钟二公,简短叙话过后,萧弈转身侧首,一抖衣袂,握着天子剑的剑柄,走向了苏廷寒,走向了那位“白袍兵圣”。
来到苏廷寒面前后,萧弈目光深沉,静默不语,注视着这位大秦的第一名将。
此时,苏廷寒手持玉简,站在原地,尽管是身着元服,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袭白衣,却依旧英气不减,颇具儒将风采。
只见,苏廷寒身形挺拔,腰身雄健,一看就是久经沙场,历经血与火的洗礼。
很快,苏廷寒徐徐抬目,看向了面前的摄政王,他这一辈子誓死效忠的主公。
对上萧弈清澈、漆黑的瞳仁,那对眸子里面,除了泼天盖地的凌厉,似乎再多余的情绪,都容不进去了,唯有满满沉静。
没过一会儿,萧弈剑眉微动,目光一凝,终于还是开口了,语气沉而有力。
“敬章,本王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暂掌兵权,把北境的防务,管理得有声有色,很好嘛!看来,本王当初选将选对了。”
一听这话,苏廷寒微微颔首,面上未见波澜,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应声答道。
“不敢。”
“大王谬赞。当初,大王命末将,暂领三军,代行主帅之权,这是大王对末将的信任,末将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大王。”
“现如今,大王既已回京,末将苏廷寒,当交归兵权,在您麾下效命,助大王扫灭敌遒,您依然是我们的三军统帅。”
听完后,萧弈微微一笑,脸上的英雄意气,自然而然,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
接着,萧弈一手按剑,一手拍了拍苏廷寒,看着他脸庞上的轮廓,欣慰说道。
“敬章,你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本王以前就说过,你,苏敬章,就是本王的英雄胆,是本王掌中最锋利的天子剑。”
“大王,末将受之有愧。”苏廷寒说道。
正当萧弈、苏廷寒二人,闲谈叙话之时,崔光一步上前,执玉简躬身一礼。
“启禀大王,大王归返帝都,想必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行入城歇息吧!”
“好。”
随后,萧弈左手握剑,一展衣袖,慢慢转过身去,面朝铁骑军阵,将手一招。
“来人!”
话音稍落,一名铁鹰骑士,飞骑策马而来,翻身下马,上前单膝半跪,应道。
“标下在!”
凝思不到半刻,萧弈身形巍然,不动如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下令,道。
“传本王军令,燕山营骑兵,入营归建;后续步骑诸军,全部返回驻地。”
“不得有误!”
“得令!”那名铁骑士,领诺上马离去。
下令完毕后,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头也未回,径直走向车驾。
临登车驾时,只听见,萧弈不紧不慢,淡淡然,往人群里面,抛下了一句话。
“都散了吧。”
然后,内侍掀开车帘,萧弈神情不变,重新走进了王驾内,端坐于车厢之中。
车厢内,香炉袅袅紫烟升腾,萧弈身着王袍,正襟危坐,双手置于两膝之上。
此刻,他正在伸手,轻轻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龙涎香气,看着烟气绕掌而旋,乐此不疲;偶尔也会凌空勾画,喃喃自语。
王驾缓缓动了起来,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萧弈的脸庞上,那是一张多么俊美、寒厉、冰冷的脸,迸出无尽杀气。
午时,煌煌皇城下,车辚辚,马萧萧。
空旷,气派,那辆金盖马车,在前行,在缓缓地前行,渐渐地,驶入永宁门。
……
太阳,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将出来。
春日艳阳,将皇城照耀得明亮一片,那如火的金色温暖光芒,也恰到好处,将巍巍大秦帝都,包融了进去,笼罩了进去。
永宁门,城楼。
百丈城墙,疑是龙卧于陆,成山九仞之功,鄙夷天下之势,固若金汤,金戈铁甲,与战火相对的,便是城内的车水马龙。
无数面杏黄龙旗,遍布城头,随着暖风的微拂,轻轻飘荡,映出上面的龙纹。
帝都的城楼,长而宽阔,将近二十余里,有如一条长龙,横跨在王朝中心。
遍观永宁门城楼,每隔十余步,随处可见,即有一名御林军士兵,身披黄金甲,挺胸而立,卜字戟寒意森森,红缨飘动。
皇城浩大。
倘若,伫立在宽阔的城垣上,极目远望。在广阔的天宇下,大秦帝都的一砖一石,仿佛会随着群山万壑,绵延起伏。
阳光正好,斜照在城楼之上,照在青石地面上,须臾间,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此时,高大的城楼上,两道高挺、伟岸的身影,信步前行,似是在游历城楼。
这两人,一人玄色王袍,一人羽髻元服,无论是眉宇眼神,亦或是身形风采,俱是高贵绝伦之人,——萧弈、苏廷寒。
郊迎结束后,王驾入城,百官散去,萧弈却并未回府,而是派遣亲卫,护送王妃元清柔,先行返回王府,自己则乘此空闲,邀上苏廷寒,游览一下帝都的城楼。
众所周知,萧弈、苏廷寒,一位是摄政王,一位是上将军;一位是“当世人屠”,一位是大秦第一名将,可谓是双子星座。
整个大秦,最强悍的两个人,行走于城楼之上,巨大的威压,足可只手擎天,即使将巍巍帝都,踩在脚下,亦不在话下。
城楼上,萧弈与苏廷寒,两个人一前一后,萧弈走在前面,苏廷寒紧随其后。
红日高照,暖意融融,在城楼的上空,倾泻下大片金色光芒,色泽灿烂绚丽。
苏廷寒跟在后面,望着前面的摄政王,他那高大的身影,被阳光映在城墙上,天山一样的伟岸,如一座山岳,拔地而起。
忽然,苏廷寒止住脚步,朝着萧弈的雄伟背影,猛地开口,沉沉呼喊了一声。
“大王。”
听到了这声呼唤,萧弈停下步履,回身一望,看向了苏廷寒,嘴角带着笑容。
“敬章,什么事?”
白袍兵圣未作停留,快步上前,来到萧弈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银制令牌。
仔细一看。
没错。这枚银制令牌,正是萧弈离京南巡之前,亲手交给苏廷寒代掌的军令。
——“虎啸狼牙令”。
如今,萧弈返回帝都,自当完璧归赵。
只见得,苏廷寒握着令牌,将这枚“虎啸狼牙令”,递到了萧弈手中,说道。
“大王,末将说过,待大王回京之日,某必将此令,完完整整,交还大王。”
接过“虎啸狼牙令”,萧弈展颜微笑,抚着上面的纹路、字迹,轻轻握在手中。
“想当初,父皇赐下此令时,曾对我说,除非国家有难,此令不得轻用。所以,本王希望啊,日后,永不再用此令。”
短短的一句话,勾起了摄政王那尘封的记忆,同时,也勾起了一段前尘往事。
瞬息而过,萧弈缓过心神,将“这枚虎啸狼牙令”,收了起来,换了个话题。
“对了,敬章,我怎么听说,本王离京之后,你好像亲自去了一趟北境!”
“有这回事儿吗?”
面对萧弈的询问,苏廷寒面容清厉,点了点头,没有一刻的犹豫,沉声应道。
“确有其事。”
“说说呗。”萧弈按着天子剑,随口道。
直到此刻,苏廷寒的心弦,总算松弛了下来,面目渐渐疏朗,一边走一边说。
“不瞒大王,大王南巡期间,我的确去了一趟北境,不过,乃是为了军务。”
“请道其详。”
“自大王离京后,北胡王庭,获悉晋阳缺粮,即刻出动三万游骑,在晋阳周边出没,时时窥探各营,意欲袭我粮道。”
说完这一段话,苏廷寒甩动袖袍,与萧弈并排而行,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大王命我代掌三军,末将得到消息后,不敢轻视,遂点了一千亲卫,连夜驰往北境,坐镇晋阳,以应对北胡袭扰。”
“到了北境后,末将发现,十五日内,北胡进犯松亭关以来,沿边驻地,多有烽火,至去年岁末,北境行台收到的沿边告警,计有七十八起,情势甚危。”
“而且,北胡此次进犯,看起来全无章法。以往骑兵犯边,多以轻骑在前试探,一击不中,即行远遁,绝不与我纠缠。”
“可是这一次,那群北胡蛮子,就好像不抢点儿东西,不甘心似的,为了抢一头猪,几石粮,不惜与我军以命相博。”
话说到这里,萧弈眉宇微皱,双手负于身后,脚步并未乱,极其冷静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北胡此番扰边,并不是要与我决战,而是要断我粮道。”
见摄政王未至北境,却已看破敌军企图,苏廷寒内心深处,不禁叹服,道。
“大王英明。“
“自从北地大追杀后,北胡元气大伤,已是强弩之末,此番听闻晋阳缺粮,才会卷土重来,欲断我军粮道,趁机劫掠。”
此时此刻,萧弈陷入沉思,面若寒霜,许久未曾言语,最终还是开口,说道。
“那,……敬章,你的对策是什么呢?”
未曾料到,对于摄政王如此一问,苏廷寒似乎胸有成竹,爽朗地一笑,应道。
“大王,末将按照您的指令,固守一冬,不与北胡骑兵交锋,耗其军力。”
“于是,末将严令各营,坚壁清野,不得擅自出战。若遇北胡游骑,前来挑衅,我军仅以弓弩击敌,射退胡骑;若敌军后撤,我军则继续坚守,不得出营追击。”
“果然,不到半月,北胡士气尽丧,人无斗志,只能引兵退去。待其撤军之时,末将派出一千骁骑,尾随其后,趁着敌军不备之时,截杀后军,斩首三千级。”
必须承认,苏廷寒用兵灵活,狠辣决绝,在大秦军中,除了摄政王萧弈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与之比肩,独领风骚。
此番北疆战事,来龙去脉,叙述下来,萧弈目若朗星,旋即开怀大笑,赞道。
“敬章啊,论用兵,你不愧是第一名将,即便是本王,恐怕也很难做到。”
当然,萧弈这话,只是谦虚一下罢了,苏廷寒自是听得出来,连忙摆了摆手。
“岂敢?岂敢?大王,才是一代战神!”
走着走着,二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来到了一垛雉堞跟前,倚楼而立。
萧弈目光清寒,站在雉堞跟前,双手扶着城墙,举目远眺,望向了皇宫内城。
一目望去。
帝都皇宫内城,城墙夹道,黑砖紧促,廊桥高耸,仿佛空中楼阁般。朱门镶金,门前石狮,貔貅等祥瑞石雕,栩栩如生。
看着眼前的幽幽深宫,萧弈微微仰首,眉心一紧,好像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这么看来,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大王,您说什么?”苏廷寒下意识里,回望了一下萧弈,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当下,萧弈立于城头,眼神厉杀,像是蕴藏着寒铁一样,冰冷、坚毅、无情。
“本王是说啊,咱们再歇个一年半载,就该琢磨琢磨,这北伐的大事儿了。”
“反正,我是琢磨好了,再过上个一年,大秦的铁骑,就该到草原转一圈儿了,尝一尝草原的马奶酒,不是很好吗?”
北伐?
如此重大的举措,从大秦摄政王的口中,一经说出,竟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一旁的苏廷寒,心下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努力镇了镇心神,然后开口问道。
“您说什么?北伐!”
“对,北伐!”
“这一次,本王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扫平草原,不给子孙后代留下后患。”
听得出来,萧弈的语气,异常得坚定,坚如铁石,大有一种开天辟地的气势。
“您,决定了?”
“决定了。”萧弈说道。
“不光如此,本王还决定了,北伐草原,由你来担任主将,颜方担任副将,领兵二十万,大举进兵草原,攻灭北胡。”
苏廷寒又没想到,一年后的北伐,自己竟是统兵大将,率领二十万大军,征伐北胡,如此重担,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
“我?”
见苏廷寒有些不相信,萧弈笑了笑,拍着苏廷寒的肩膀,语重心长,沉声道。
“没错。”
“敬章,你用兵奇诡,擅长出其不意,所以,本王打算让你,率十万大军,直取北胡王庭,拔掉北胡诸部的根基所在。”
“至于颜方嘛,他向来骁勇善战,尤擅正面对决。因此,本王准备让他,也率军十万,去打北胡主力,策应你部奇袭。”
苏廷寒、杨汉超,是摄政王萧弈的两把锋刃,北伐将起,萧弈拔出了这两把刀,一把去打北胡王庭,一把去打北胡主力。
不得不说,大秦摄政王萧弈,戎马半生,叱咤风云,独具一双慧眼,把麾下将帅的特点,了解得一清二楚,无所偏差。
话说到这里,苏廷寒的顾虑,一扫而空,腰身立时挺直,一脸决杀的杀气。
“大王壮志平胡,末将一介武夫,愿捐残躯,不惜命,不惧死,誓死以报!”
等了这么半天,萧弈苦心等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猛地一拍城砖,大赞道。
“好啊!英雄唯我上将军,本王得此良将,何愁北胡不灭,何愁大秦不兴!”
兴奋过后,苏廷寒敛住意气,恢复了平静,旋即开口,抛出了一个问题,道。
“但是大王,既然要出兵北伐,一战而霸,就要有一个稳妥之策,不知大王可否想好,我军深入草原,该当如何进兵?”
没想到,萧弈一听此话,哈哈大笑,这笑声,充满了王者的傲气,以及霸气。
“敬章勿忧,此事,本王已早有筹谋。”
忽而,萧弈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凌空指指点点,化作了一柄三尺利剑。
“北胡十八部,以乃蛮、敕勒、兀良哈三部,实力最强,只要打掉了这三部,则北伐大事可定,塞外草原,尽在我手。”
“因此,本王想的是,敬章你率十万大军,兵出定襄道,一路冲杀,扫平乃蛮部众,而后长驱直入,直捣北胡王庭。”
“另一路,再令颜方,提兵十万,北出河朔平原,深入漠南,剿灭敕勒,击溃兀良哈部,然后与你部会师,马踏草原。”
当摄政王的一番部署下来,苏廷寒眉尖微动,顿感豁然开朗,热血噌噌上涌。
“请大王放心,大王若以苏某为将,末将定不辜负大王,为大秦扫灭北虏!”
但见,萧弈双手松开,上前一步,紧紧执着苏廷寒的手,眼中尽是渴盼神色。
“敬章,拜托了!”
“末将遵命!”
两位当世英豪,在这一刻,相对无言。
……
夜半,三更天。
天色暗沉沉的,压了下来,涛声阵阵,漫天的大雨,簌簌而下,雨欢快跳动。
皇宫,永巷之中,飘摇的花木,在风中沙沙作响,不知被谁翻倒在回廊下的铜盆,被雨滴敲打着,发出急促的泠泠声,仿佛每一滴雨珠,都敲在人们的心口处。
春雨,落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