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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望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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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寒意凌冽。

    正月,破五。

    除夕过后,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到初五这天,才慢慢停了下来,山河表里惟余莽莽,天地间银装素裹,白茫茫一大片。

    北风萧萧,江陵城城内,隐隐频添了几分寒意,冷风扑面而来,卷起片片雪尘,惹得来往行人,眼神迷离,遮面而行。

    江陵大城上,商户云集,行人如织,鞭炮声此起彼伏,看起来一派繁华热闹。

    但若是看得仔细,就会发现,街上女子居多,衣饰华丽奔放,就连行为举止,亦十分洒脱,无半分扭捏,落落大方。

    大街之上,一列黑色车队,缓缓行进。

    马车的纹饰,绣着蟠龙图腾,而身着黑色盔甲、铁骑军服的精锐骑兵,腰身扎得紧紧的,秩序森然,护卫着最中央的一辆宽大马车,徐徐行进,朝城外驶去。

    不一会儿,这列车队,驶过了街市,驶过了驰道,出上阳门,行进至了城外。

    上阳城门下,三十名“虎豹骑”精兵,在风雪之中,分成左右两队,纵横排开。

    寒风摇曳着树枝,发狂似地,吹开了整个雪堆,卷入空中,化作了天女散花。

    那飞雪冰屑,好像尖石子一般,刮着虎豹骑骑士的脸庞,这些身经百战,历经血火的大秦骁锐,宛若雕塑,冰冷无情。

    只见,三十名“虎豹骑”,挺胸策马,手中长矛乌缨飘飘,身上铁甲寒光熠熠。

    虎豹骑的中央,是那辆黑色马车,正是摄政王王驾,里面坐着摄政王和王妃。

    “踏,踏,踏”的马蹄声,伴随着“吱,吱,吱”的车轮声,盘桓于上阳门。

    城外的大道,越走越宽阔,明明是马车,竟也不甚颠簸,甚至还有些许平和。

    很快,阵阵雪雾过后,江陵城外道上,这列车队,那三十“虎豹骑”,顷刻消失不见,远离了视线范围,唯茫茫雪景。

    西郊,莲花山。

    寒冬时节的莲花山,白雪皑皑,挺拔的青松,也被无数的积雪,压低了枝头。

    只有几株零星的腊梅,开得正欢,嫩黄可人的花骨朵,被白雪半包着,带出一丝清香,留下一片雪白,一片幽香梅林。

    羊肠小道上,也覆着厚厚的积雪,好似从未有人走过一般,那样洁净,雪白。

    细雪慢慢洒落下来,一片莹白的山中,有一列黑色的车队,正往半山行去,正是方才的摄政王王驾,三十精骑。

    车队出了城,那一路,走在古山道间。

    路虽小,怎奈车夫技艺熟练,虎豹骑骑术过人,车马潇潇,一路上却也平稳。

    那路边,古木参天,时逢寒冬之季,却显万分荒凉,万木萧条,于朔风吹卷间,扫入荒道。车踏落花,难分喜事悲声。

    不多时,远处隐隐可见,莲花山半山之上,立着一处院落,隐在白雪之中。走得近了,原来是一座高楼,巍然壮阔。

    乍一看,那高楼楼宇,仿佛是一座红墙环绕,佛塔凌空,竹树掩映的高大古庙。

    仔细望去,这座巍巍高楼,斑剥的匾额上,镂金漆泥,雕刻着三个正楷大字。

    ——“望江楼”。

    朱红的漆色,已然不新了。门侧一旁,有副不起眼的对联,端端正正,写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没错。

    这处坐落于莲花山,古朴大气的高楼,正是位于江陵西郊,气势不凡,历经百年,始终屹立不倒的,——“望江楼”。

    望江楼,又名崇丽阁,是莲花山上较宏丽、较壮观的建筑群,屹立于锦江江畔,高百余丈,总共四层,俯瞰半山景色。

    另外,望江楼下面两层,四方飞檐;上面两层,八角攒尖,可谓是布局合理。

    每层的屋脊、雀替都饰有精美的禽兽泥塑,以及人物雕刻,阁基有石栏围护。

    朱柱碧瓦,宝顶鎏金。阁廊宽敞,每方四柱,屋面盖以绿色琉璃瓦,翘角飞檐,雕梁画柜,金项耀目,一看格外醒目。

    偌大的望江楼,既有北方建筑的稳健,又有江南楼亭的秀丽。因高楼楼身,位于锦江,居高临下,故名“望江楼”。

    不仅如此,望江楼建筑群,包括有崇丽阁、吟诗楼、浣笺亭、五云仙馆,总称望江楼,尤以望江楼的风格,最为出众。

    没过多久,那辆马车,停在了望江楼前,北风拂过车帘,隐隐间,簌簌作响。

    那三十名“虎豹骑”,依照军阵次序,紧握手中长矛,立马勒缰,呈环状之势,护卫着那辆马车,于望江楼严密布控。

    “吁——”

    那名驾车的马夫,下了马车,动作有些迟缓,缓缓撩开车帘,并用苍老而诚恳的语气,对着马车里面,恭恭敬敬,道。

    “大王,王妃,咱们到了,请大王、王妃下车吧,老奴在此守候,主子放心!”

    马车,静止不动。

    忽然,只听得,顺着马车车厢内,传出了沉沉一声,声音清冷,又不失温醇。

    “有劳了。”

    年老的车夫,一张枯如树皮的僵硬老脸,竟是跟车帘,如出一辙,丝毫不动。

    紧接着,沿着车帘撩开的方向,一声铿锵、浑厚的雄壮男音,再度倏然传出,恍如大海奋起怒涛,似平地乍响惊雷。

    “虎豹骑散开!”

    “得令——”

    一声令下,那三十骑的“虎豹骑”锐士,仿佛打了鸡血般,提紧长矛,拨转马头,分成数个批次,朝着两边密林驰去。

    顿时,虎豹骑的骑士们,身着黑色甲胄,身姿矫健如同野狼,猛抽马臀,霎时迸出裂石之力,眨眼间,散入密林之中。

    其实,这也是摄政王的军规。早在先帝在位期间,萧弈为齐王时,身为全军统帅的他,便给三军将士,定了一个规矩。

    大秦诸军,平日若无军令,不得陈兵官道,一律于林间待命,避免惊扰百姓。

    待虎豹骑散去,望江楼前,已是空无一人,唯有那辆黑色马车,那名老车夫,配着深山古刹的宁静,衬着皑皑白雪。

    片刻,一男一女,自马车的车帘内,偕手缓步走出,——萧弈、元清柔夫妻。

    但见得,萧弈率先一步,身法敏捷,跳下了马车,竟是落地无声,纹丝不动。

    时下,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尽管没有甲胄加身,身披战袍,依旧风度翩翩,凛然、肃杀的英雄气。

    倘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今日,这位英武的摄政王,好似特地准备过一样。

    这一刻,萧弈逆风矗立,傲然仰首,一身炭银色元服,领口袖口的祥云绣纹,精致华贵,头上束着玄冠,狐裘绒披垂身,锦云束腰,更显其身姿挺拔威武。

    一柄“大楚天子剑”,悬于这位摄政王的腰间。单是孑然立之,便是一股桀骜阳刚之气,叫人不可斜视,震破宵小心胆。

    身为大秦的摄政王,萧弈一身元服,剑眉星目,薄唇轻敛,已经三十一岁了。

    但是,他的脸上,却无时无刻,透露出了一股英气,一股杀人诛心的枭雄气。

    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扬起,虽眉目沉稳,但又隐隐约约,显出一丝锋芒。

    就如此一眼望去,便觉此人周身,散发着旭日一般的阳刚之气。再看他腰间佩戴的天子剑和玉佩,亦有几分凌厉杀意。

    寒风如刀,划过大秦摄政王的坚毅面庞,将他的狐裘绒披,吹卷得啪啪作响。

    这,便是摄政王的战意,战神的威势,一种横扫千军,睥睨群雄的虎威,来自血脉深处的压迫,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强悍的心智,构筑了萧弈的冷血、决绝,还有他的杀伐果决,以及傲视四海。

    短短的一瞬间,那个令九州群雄心崩胆裂,那个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所向披靡,那个被无数名将、英杰,骂作“人屠”,一剑杀尽三国的男人,仿佛又出现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不动,如同一片海洋,承受着来自摄政王的暴风骤雨。

    随即,他的妻子,那位美丽、优雅的摄政王妃,与他同时,款款走出了马车。

    看到妻子走出,萧弈转过身来,缓缓上前,褪去了一脸寒厉,满面皆笑意,扶着自己的爱妻,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当元清柔下车之后,萧弈下意识里,握了握天子剑的剑柄,继而抬起了眼帘。

    但是,这抬眼一瞬,却叫这位威名赫赫,纵横天下的摄政王,两手一颤,心底里野马奔腾,撩动着他深藏于心的暖意。

    与夫君一样,元清柔今日出行,显然也是特意装扮过,既不淡雅,也不妩媚。

    凝神看去。

    眼前的摄政王妃,一袭淡金绣银叶罗裙,长发如瀑,只在流云发髻间,装饰着云纹束发,散发着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她步履轻盈,裙裾摇香,水袖翩若惊鸿,眉目中含着喜色,嫣唇微扬,仿如春风拂面,美人一颦一笑,尽显风情万种。

    天光渐明,元清柔袅袅而立,她丹蔻着面,唇间一点嫣红,仿若一枚樱桃,华服裹身,长裙流苏点缀,叫人无比痴迷。

    并且,今天,在元清柔的眉黛之间,勾勒着浅浅的八字形,宛若青山。这别致的画眉,越发衬出王妃淡雅、婉转之美。

    华美的长裙,秀丽的容颜,还有别致的画眉,如此一位绝代佳人,天下又有几个男子,不会被这样的美貌,深深倾倒。

    只不过,元清柔的身上,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怀孕三月有余,已经隐隐可见,腹中胎儿的模样了。

    尽管,元清柔怀孕三月,小腹略略隆起,雪脯越发丰满,可那身材,却丝毫不见臃肿,纤细的手腕、脚踝,一如少女。

    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站在望江楼前。

    这对夫妻,一个是英雄的摄政王,一个是美丽的王妃,相濡以沫十二载,经历了无数风雨,携手走到今天,属实不易。

    这时,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刮来,撩起了摄政王一绺乌黑发丝,随风飞舞。

    旋即,萧弈仰首望天,深呼出一口热气,变成长长的白雾,消失在了空气中。

    那张清毅、俊美的脸庞上,有些通红,有点发紫的嘴唇里,时不时呼出白气。

    一双深邃的眼眸,幽黑清泠,眼睑上沾着小冰粒,剑眉英挺,高高吊了起来。

    如此寒冷的天气,即使体格强健如摄政王者,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冷意,更不用说,一旁身怀有孕的元清柔了。

    于是,萧弈将手一伸,从老车夫的手中,接过了一件貂绒长披,走到元清柔身后,替爱人披在了身上,系好了绳结。

    当貂绒披在身上的一瞬,一股融融的暖意,从元清柔的心底身上,涌了上来。

    下一刻,元清柔微微转头,含情凝睇,眼波里盈盈秋水,含着无限柔情,注视着她的夫君,爱人,她孩儿的父亲。

    未等元清柔开口,萧弈嘴角带笑,抬起了右手,轻轻握住了妻子的小手,道。

    “冷不冷?”

    夫君的一席话,正如在严冬时节,饮下了一杯热酒,令元清柔心里,暖滋滋的,她摇了摇头,脸上艳若桃花,柔声道。

    “夫君都不冷,臣妾怎么会感到冷呢?”

    听到这儿,萧弈满脸无奈,不禁有些痴迷,轻抚着元清柔的脸颊,悠然忘我。

    “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啊,都快当娘了,还是得注意一些,不能疏忽大意。”

    说罢,萧弈一脸宠溺,眼角微跳,轻轻搂住妻子,抚着元清柔那隆起的小腹。

    摸着妻子的小腹,似乎这一刻,这位摄政王,仿佛可以感受到,孩子的胎动,一个孕育的小生命,他的第一个孩子。

    在元清柔没有怀孕之前,这十余年间,萧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人父,也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回想过往种种,一幕又一幕,出现在了萧弈面前,就像昨天一样,鲜活如初。

    想当初,文成帝兴兵之时,率领萧家儿郎,征战天下,那时的萧弈,不过就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被父母带在了军中。

    到了后来,他慢慢长大了,跟着兄弟们,一起骑马打猎;跟着皇爷爷、义父,上战场,玩命厮杀,是何等意气飞扬。

    再到后来,他,成了号令三军的统帅,成了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亲率大军,灭楚亡越,平赵破胡,打下大秦江山。

    三十一年的人生,在萧弈的记忆里,血战、拼杀、驰骋,一直刻在他的骨子里,就连儿女情长,也排在江山社稷之后。

    殊不知,有那么一天,一向杀人如麻,铁骨铮铮的“人屠”,也会成为父亲,拥有父母之恩、夫妻之情、儿女之福。

    想到这里,萧弈骄傲展颜,朗然一笑,盯着妻子的小腹,面上带着几分喜悦。

    “对了,咱们的孩儿,他听不听话啊?”

    看到夫君这副神态,元清柔心中一动,好似三春暖阳,涌于心间,温婉说道。

    “怀个孕而已,妾听闻,当初,母后刚怀上夫君的时候,还跟着父皇,随军出行呢?你现在啊,连马都不让我骑,再这么下去,我都快变成一个瓷做的人了。”

    一听这话,萧弈哈哈大笑,两人手掌相合,微微沉默了片刻,他又忽地笑道。

    “你这可是第一胎啊,还是咱们的世子,当然要小心。这样吧,清柔,我答应你,等孩子出生后,我陪你骑马打猎。”

    “真的?”元清柔眼神娇俏,看着萧弈。

    “本王一言九鼎,什么时候骗过你。”萧弈淡淡笑着,轻轻扶着元清柔,道。

    说着说着,元清柔转身,眼前的望江楼,映入了她的美眸之中,格外得清晰。

    然后,元清柔裹着貂绒,指了指望江楼,对着身旁的夫君,柔声地说了一句。

    “夫君你快看,这里,就是望江楼了。”

    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萧弈凝神聚睛,注视着那座巍巍高楼,久久一言未发。

    看着眼前的高楼,儿时的美好记忆,被勾了起来,勾到了元清柔的心尖之上。

    “夫君,我记得,我们姐妹几个小时候,父王和母妃,经常带着我们,来到这里游玩,临于高楼之上,观锦江江潮。”

    这个时候,萧弈站在原地,凝视着望江楼,默然不语,像是陷入了沉思一样。

    很明显,妻子的这番话,也拨动了萧弈的心弦,勾起了他内心中的一段记忆。

    看到夫君迟迟没有说话,元清柔不由好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婉转问道。

    “夫君,想什么呢?”

    刹那间,萧弈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只是压低了声音,略加思索,沉沉开口。

    “没什么,清柔,我只是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了我年少时候的一些往事。”

    思忖了片刻,萧弈眉锋如刀,目光深沉,左手按着剑柄,遂一字一句,说道。

    “想当初,那平凉猎场,皆是一片青青麦苗,我常与义父他老人家,结伴出游,策马围猎,可惜天不假年,义父却先我而去,若是重来,我多么希望义父他……”

    “这么些年来,多少敌友,一一离我而去,没有了他们,还真是有些寂寞啊!”

    不知不觉,一抹惆怅、神伤,笼罩上了萧弈心头,竟让他有了一种孤独之感。

    或许,这种孤独,就是英雄的孤独,王者的孤独,一种举世无敌的落寞黯然。

    短暂怅然过后,萧弈扬起眉宇,回归沉毅,牵着元清柔的手,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

    “清柔,我听说,这望江楼上,有一副著名的长联,据传,乃是江南高僧支遁大师所作,至今已有百年之久了,是吗?”

    没想到,如此鲜为人知的秘闻,一向征战、杀伐的摄政王萧弈,竟是了然于胸,知道得一清二楚,竟然这般博学多识。

    听罢,元清柔点了点头,笑着应声道。

    “不错。”

    “夫君有所不知,这位支遁大师,原是贵族,为了追求佛法,毅然决然,放弃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选择皈依佛门,一生精研佛法,终成一代得道高僧。”

    而后,萧弈微微颔首,神情凝重,约莫沉思了半天后,终于徐徐开口,说道。

    “《大华严经》云,‘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只要心中有佛,人人皆是高僧,人人皆能立地成佛。”

    刚一说完,萧弈缓缓转身,看向了元清柔,握着妻子的纤纤玉手,和声说道。

    “清柔,走吧,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吧,看看那副百年长联,个中有何奥妙?”

    “好。”

    一语落毕。

    萧弈眉目微扬,左手按着天子剑,右手搂着元清柔,登上石阶,走进了楼内。

    望江楼前,天地黯然,一片茫茫雪景。

    寒风,依旧凄厉。

    ……

    莲花山,半山。

    山中的时日,安静而悠长,伴随着凄寒的天气,凌厉的北风,席卷了群山间。

    冬日的莲花山,分外孤清,除去萧条的万木,凋零的百花,就剩下几声“啾,啾”雁鸣,盘旋于山间上空,回声久久未绝。

    整个莲花山,莽莽苍苍,在大山山脉的南面,有引丰水而构筑成的锦江池畔。

    锦江池畔,周围四十余里内,碧波荡漾,掩映在山林之中,景致分外得怡人。

    并且,锦江池中,建有湖波水阁,以桂树为阁柱,每当清风徐来之际,水阁阁中,伴着山间空气,散发出了阵阵清香。

    在水阁阁旁,常年系着龙首船,每年秋高气爽之时,江陵城的王公子弟,千金小姐们,都会来到这里,泛舟湖上,一边饮酒听曲,一边则欣赏着两岸风光。

    恰巧,望江楼的位置,与锦江池相对,若是站在望江楼上,居高临下,可饱览锦江之景,亦能将莲花山,尽收眼底。

    此时此刻,莲花山绵绵山脉,一片雪白,俱被白雪覆盖,残留着无尽的积雪。

    不过,望江楼下,那面锦江池畔,非但没有结冰,反而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与此同时,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已经进入望江楼内,不,是楼的第一层。

    初进望江楼,仅是这座楼的第一层,空间就极为广大,清寂幽静,古朴肃穆。

    楼内,有石柱三十多根,其主要由一塔、五殿、十六院组成,四面经墙环护,绿树萦绕,布局甚为合理,星罗棋布。

    穿过中庭别院,中轴线上,福字照壁、山门殿、天王殿、舍利塔、七佛殿、藏经楼、紫霞山依次而立,排列整齐。

    两旁有钟楼、鼓楼,客堂、云水堂、斋堂、戒堂、罗汉堂、禅堂,东方丈、西方丈相对称,好不辉煌,气派可见一斑!

    可以说,走进望江楼,这第一层的布局,更像一处佛寺,朝钟暮鼓;毕竟,望江楼此地,曾与高僧结缘,与佛结缘。

    还别说,倘若站在山下,远眺望江楼,这座楼,高踞于孤峰之上,与九龙关隔江对峙,近看此楼,如一只展翅鸾凤。

    高楼的一层,与佛寺无异,来来往往的香客,皆为女子,进出频频,小沙弥站在门口,招呼香客,礼数还是非常周到。

    萧弈、元清柔夫妻,相偕而行,进了七佛殿,与殿内的佛祖金身,正面相对。

    接着,这夫妻二人,几乎不约而同,理了理心神,整了整衣袖,接过一旁沙弥点燃的三炷香,谦恭虔诚,持香火在手。

    然后,萧弈、元清柔二人,缓缓下身,跪在蒲团上,均双手合十,举香过头顶,行了三跪九叩礼,方把手中三炷香,交与沙弥,晋在香炉中,供奉于佛像下。

    一缕香魂袅袅上升,佛殿中更添香火。

    上香过后,萧弈与元清柔,不动声色,悄然离开了七佛殿,上到了二楼主阁。

    二楼,崇丽阁。

    此处,是整个望江楼的核心,众楼阁、殿宇,亦是围绕着崇丽阁,兴建而成。

    崇丽阁,青砖黛瓦,方顶青阁,稳立在青白石板上,斑驳凹裂。小窗镂空而建,门板傍壁而开。幽远秀丽,别具一格。

    另外,此间阁楼,更是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行。

    阁楼外围,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接着又是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

    来到了二楼,崇丽阁的大门,红木朱漆,高大宽厚,已是对朝外面敞开着了。

    此刻,崇丽阁内,一片沉寂无声,有金兽焚香,和着花泥芬芳,温暖且舒适。

    很快,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徐徐而来,顺着红木大门,走进了崇丽阁内。

    当走进崇丽阁的那一瞬间,萧弈轻轻抬首,迎面最先看见的,是一个赤金九龙大匾,匾额之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

    ——“崇丽阁”。

    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宁国公高元”,又有一列,“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有青绿古铜鼎,三尺来高,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笔力潇洒风流。

    阁内地下,两溜十六张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

    临窗大炕处,铺着猩红洋罽,它的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分外艳丽。

    两边的方位上,是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

    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一应俱备。

    置身此地,静听着流泉拨清韵、古槐弄清风。这是怎样一种美的享受啊。……

    不过,崇丽阁内,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悬挂于大堂正中,映入众人眼帘的那副长联,此联,也是望江楼的镇阁之宝。

    只见,这副著名长联,多达二百一十二字,笔锋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皆是以“金错刀”的字体,运笔手书,墨香犹存。

    走进大堂中央,萧弈、元清柔二人,缓缓停步,站在崇丽阁内,凝视着面前那副长联,上面一笔一画,尽皆映入眸底。

    大约注视了一会儿,萧弈微扬剑眉,意气风发,掀开狐裘绒披,指着墙上长联,并未转头,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道。

    “这,想必就是支遁大师的那副长联。”

    “没错。”元清柔亦未回头,微微应道。

    看到这副百年长联,元清柔粉面含春,眉如远山,朱唇微启间含俏带笑,像是回到了从前,不由自主,有些忘情了。

    “夫君,这副长联,妾五岁那年,随父王来此,曾经有幸一睹风采,想不到……”

    渐渐地。

    萧弈的灵魂,渐渐飘荡而出,离开了他的身体,翱翔于天际间,他一骑绝尘,策马扬鞭,跃过塞北草原,踏遍山河。

    这一瞬,无敌的摄政王,仿佛又回到了沙场,看见了昔日的金戈铁马,涌起了男儿热血,一点点,化作了滚烫的眼神。

    忽然,激荡的沉思,一闪而逝,萧弈凝神聚力,将所有的精纯力量,全部汇入眸中,划过了一道如虹剑气,慑人心魄。

    不知何时,萧弈挑动剑眉,目光凛冽了起来,沉沉开口,凭借穿透寰宇,力破千钧的气势,将右侧的上联,吟咏出来。

    凛然的振音,字字铿锵,雄浑烈烈,恍如琅琅金石之声,又似铮铮刀剑齐鸣。

    “几层楼独撑东面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只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越往下念,大秦摄政王的声音,愈发低沉,好似海潮席卷前,看似宁静,实则蕴藏着神力,随时随地,可以爆发出来。

    当他念到最后那几句时,——“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萧弈面色微变,眉心紧锁,一层寒霜罩上,驱散了满脸幽色,留下了那张棱角分明,面如冠玉的坚毅脸庞,不怒自威。

    但听得,这位摄政王,嘴中只是来来回回,吟咏着上联最后一句,沉郁顿挫。

    “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万千思绪,在这一刻,萦绕在了这位摄政王的心头,令他身处飘渺的幻境中。

    借着阁内的光线,萧弈聚精会神,凝注着那副上联,那铁画银钩,矫若惊云的笔法,如刀刻斧凿般,镶在他的眼眸中。

    夫君如此专注,看着上联,到了目不斜视的地步,元清柔略作停顿,轻抬螓首,执了萧弈手心,眼波流转,缓缓问道。

    “夫君,你最喜欢这上联里的哪一句?”

    其实,妻子此问,倒难不住萧弈,他未加思索,慢慢地开口,深沉地回答道。

    “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念罢过后,萧弈微阖双目,鬓角一动,沉浸刚刚的沉毅之中,还没有走出来。

    “唉……”

    见此情形,元清柔的心中,若有所失,不禁喟然轻叹,美人如玉,孤芳自赏。

    就在此时,元清柔抬起眼帘,一双清澈的星光水眸,看向了悬于左侧的下联。

    忽而,元清柔盈盈开口,一个声音如一股清流,好似夹着飞浪逐花,从山涧而来,将下联的字字珠玑,婉声轻轻吟出。

    “千年事屡换江左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岗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余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待读到最后一字时,元清柔的一对美眸中,蒙上了一层清澈水雾,遮住了她的视线,隐隐模糊,但很快,又清晰起来。

    这时,萧弈微微侧首,交握着妻子的柔荑,以同样的问题,面朝元清柔说道。

    “清柔,在下联中,你最喜欢哪一句?”

    只见,萧弈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倒让她颇不自然,不由垂眸,立于一侧,默不作声,有些走神了,没反应过来。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元清柔才反应过来,扬起蛾眉,幽幽轻启朱唇,应声道。

    “嗟余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非这一段莫属喽。”

    很显然,元清柔的回答,也是他萧弈想要的答案,夫妻两个,真是心有灵犀。

    登时,萧弈朗声大笑,不禁拊掌赞叹,那样子,酷似昔日少年郎,嬉笑怒骂。

    “好啊,夫人,你与本王,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愧是本王的红颜知己。”

    这个时候,元清柔眉黛若画,眸中微微一闪,瞬间如同轻羽点水,消失无痕,颔首微微一笑,笑容仿若桃花盛开。

    “这是自然了。”

    “承宽,咱们是夫妻,既是夫妻,就该是一体,不然,又如何能配得上你呢?”

    听到这句话后,萧弈神情疏朗,目色清明,大有一种豁然之感。他的眉眼之间,终是一点点,流露出了浓烈的君子风。

    一语毕,元清柔言笑晏晏,只觉自己,好似瞬间,回到了当初的洞房花烛夜。

    光线正好,给萧弈的身上,晕染了一层淡淡的日曜光辉。他眉眼带笑,立于她的眼前,他对她伸出手来,乍现万千光辉。

    “清柔,未来岁月,你我夫妻,无论是四海无归,还是跳死猢狲,都要跳出这乾坤套里,有我在,定会保你一世无恙。”

    刹那间,元清柔浅浅轻笑,望着眼前的男人。春风拂面,好似爱人之手,催得抑于心中的泪水,宛若清泉,潸然而下。

    纵使款款深情,却难掩浓烈的孤寂之意。元清柔十指翩然,那晶莹的泪珠,却止不住地,滴在美人玉指上,梨花带雨。

    恍惚一下,好似是有人,替她拭去眼角泪痕。掌心的粗茧,如同烙铁一般炽热,叫她心中猛然震颤,是那双熟悉的手。

    “都说了别哭了,你是存心让我如此不安么?”萧弈笑问着,宠溺地看着妻子。

    这一瞬间,元清柔惊愕张口,却觉千言万语,涌上唇边,竟不知应如何开口。

    清风阵阵,扬起了萧弈的衣角,唯闻梨花的清香,伴着勃勃英气,飘忽而至。

    他与她,相对而坐,似抬手抚筝。落地有声的浩然之音,跃然而出,与绵绵琴音相合,一段天籁之音,渐渐融合一起。

    万千愁绪,万千豪情,都于此时交汇。

    琴筝合鸣浑若一体,犹似当年之景,他拥她入怀,策马山间,眺望万里河山。

    此时无言,

    却更胜万语。

    仅此一眼,看尽盛世浮沉,沧海变迁。

    ……

    望江楼,顶层。

    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并肩而立,凭栏极眺,居高临下,俯视着锦江池畔。

    四周碧水茫茫,天地一色,山风从池畔吹来,令人无比舒畅,仿佛身处其中。

    随着湖光粼粼,远处一只鲸鱼,跃入眼帘,那是一只石头雕刻的鲸鱼,长三丈,在水波晃动间,不断起伏,栩栩如生。

    正此时,天色就暗了下来,湖面上啪嗒啪嗒,下起来豆子般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令人生生作疼,有些让人始料未及。

    一时间,风雨大作。

    湖面上,大雨倾盆而下,白花花的雨珠,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落入湖中。

    那位大秦的摄政王,萧弈威势凛然,擦干身上的雨水,巍然不动,便听到湖面之上,传来了一阵嘶吼,沿循池畔望去。

    只见,那头石鲸,随着水波起伏,好似鳍尾皆动,风声夹着雨声,掠过湖面。

    风雨之声,听起来,就好像石鲸,在狂风骤雨中,不断吼叫一般,隆隆作响。

    立于高楼之上,望着池畔雨景,萧弈的目光,越过湖面,望向了远处的山林。

    猛然间,傲岸的摄政王,雄风焕发,豪情奋起,蓦地仰首望苍穹,口占一绝。

    “黑云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

    望湖楼下水如天。”

    ……

    入夜,沉沉似水。

    冬日喜雨过后,山色空濛,笼罩了群山山间,裹挟着雨珠与残雪,瑟瑟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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