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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三王辅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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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匆匆而过。

    圣武四年,大年二十八。

    此时,距离除夕,就剩不到两天时间。

    江南富庶,虽不如北方边境,地势高寒,一旦到了深冬时节,依旧寒意瑟瑟。

    大寒将至,江陵城的天气,白天还好,夜间仍是颇为寒冷的,令人难以忍受。

    头天夜里,就能清晰地听见,狼嚎一般的风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呼啸不止。

    到了次日早晨,又觉得天色总也不亮,推窗看去,只见得,漫天灰白的阴霾,遮天蔽日,甚至几十步外,不见人影!

    时近大年三十,新年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随着声声爆竹,以及火树银花。

    这时,江陵九市内,一片繁荣景象,顾客喧嚣,商贩高歌,竟是无比得欢快。

    虽然天空之中,下着纷纷扬扬的小雪,但是,人们置办年货的热闹劲儿,并未受到影响,反而愈来愈浓,分毫未减。

    当此之时,大秦立国数十载,历经三代帝王,国库充盈,人民生活富足,加上新皇登基,仅仅三年,朝中又有摄政王,革新图治,外勤征讨,巩固大秦疆域。

    凡此种种,都在预示着,来年将是一个好年景,家家户户,也都希望热热闹闹,过一个体面的春节,皆一派热闹景象。

    日头西斜,市坊下令闭市,市肆打烊,川流不息的人群,才恋恋不舍,陆续散去,各回自家,洒扫庭院,掌灯做饭。

    城中的热闹劲,逐步褪去,归于平静。

    到了黄昏时分,每家每户的院落里,炊烟袅袅,香喷喷的,飘拂着饭菜香味。

    至于街市上,早已昏沉沉的,暮色黯淡,眼看着,这天色,就要昏黑下来了。

    转眼间,城西。

    只见,一片崭新的住宅,张灯结彩,春联高悬,那里,是新建的摄政王行辕。

    那座行辕,金碧辉煌的亭榭,高耸蜿蜒的长垣,气势恢宏,比五宫清雅,比相府高贵,比其余王公府邸,亦独领风骚。

    高大的门楣上,早已张红挂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府门门前,更是铺上了几丈长的织金红绸,衬着鲜红、高悬的春联。

    似乎,大秦摄政王的驻跸行辕,也与寻常人家一样,沉浸在新春氛围中,怀着憧憬、迫切的心情,迎接两天后的除夕。

    行辕,中庭院落。

    长廊外,残阳斜照,北风席卷,透着肃杀寒意,罩上了一层冰霜,遍布行辕。

    映着昏暗的天色,伴着萧萧的风声,庭院之中,满地枯黄的落叶,于朔风横掠间,卷到半空当中,恍如流云飞雪一般。

    院中,一片开阔地带,四周寂静无声。

    暮色下,那位风神秀彻,气宇轩昂的大秦摄政王,目若黑曜,神情异常平静,身形巍然如山,一动不动,立于中庭。

    仔细一看。

    当下,这位摄政王,这位横槊中原,马踏九州的“人屠”,一身修长的墨黑劲装,内里一色玄乌鱼鳞软甲,配着一对玄金护腕,踏着一双乌云战靴,英气凛然。

    风猎猎吹动。

    疾风,顺着萧弈的清毅脸庞,缓缓划过,撩动着如墨发丝,扯动着玄衣衣角,激荡起了壮烈情怀,留下了一身意气。

    若是远远望去,眼下的萧弈,形态昂然,雄姿英发,犹如一片黑云,在缓缓移动,不知何时,会突然变换他的身形。

    那俊秀的身姿、丰朗的气质,配着一身修裁合体的玄衣,是那样得出众绝尘。

    白皙的面容、英武的剑眉、加之高挺的鼻翼,特别是浓密、黝黑的睫毛下面,那双熠熠生辉的龙母,那清寒的神情。

    如此俊逸的容貌,挺拔的身姿,澄澈的目光,还有英锐的意态,又有谁,不会被这位摄政王的迷人气度,深深地倾倒?

    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不动,凝结成冰,隐隐约约间,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冷清、无声。

    萧弈面罩寒霜,一言不发,始终身如铁石,站在院落中央,任凭狂风席卷着。

    他的神情,是那样冷漠,那样决绝;他的眼神,是那样寒厉,那样锋锐,就像莽莽岷山,天然把两片荒原,割裂开来。

    忽然,几只黑色乌鸦,在中庭上空,盘旋飞舞,时不时,发出几声难听的嘎嘎鸣叫,与气派的摄政王行辕,格格不入。

    或许,相伴的时日太长,萧弈早已习惯了,而且麻木了,也拿它们没有办法。

    英雄、无敌的摄政王,目光深邃,沉重而压抑,平平地凝视前方,幽冥至极。

    登时,那对犹如鹰隼,燃烧着星辰之光的黑瞳,转瞬变幻,化作了一面噬人的寒潭,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多少巨浪。

    正当此时,萧弈剑眉上挑,心神微寒,昂然仰首直视,看着正前方百步开外。

    两道若隐若无的符线,沿着摄政王的眸底深处,倏然滑出,好似两支离弦之箭,直直射了出去,是绝对笔直的两条线。

    蓦然间,一向不苟言笑,威势赫赫的大秦战神,忽地朗然展颜,竟微微一笑。

    旋即,萧弈两臂环起,双手交错,抚着玄金护腕,食指时不时,敲击着护腕。

    过了一会儿,萧弈松开双手,手腕轻抖,眼神空前得坚毅,顺势抬起手一揽。

    仅仅眨眼工夫,一张铁胎神弓,如同变戏法似的,握在萧弈手中,紧紧攥着。

    紧接着,萧弈不动声色,举起右手,一根“铁骨狼牙箭”,不知什么时候,扣在铁弓弓弦上,动作凌厉迅猛,快速敏捷。

    挽弓搭箭已毕。

    萧弈身形笔挺,站在原地,左臂微微下沉,手持铁弓,肘肩随之内旋,两脚向外开立,与肩部平行,似长枪刺破青天。

    很快,萧弈满目杀意,手挽强弓,身体徐徐前倾,以左手的虎口,推开弓身。

    但见,大秦摄政王萧弈,左手握强弓,右手中、食二指,夹住了长箭箭尾,猛地一下,张开弓弦,形似却月弯弧。

    长箭已上弦,那根“铁骨狼牙”,搭在弓弦之上,箭尖泛着寒芒,夹杂着噬魂的杀机,冷冷地指向前方,直指那垛箭靶。

    尽管如此,萧弈拈弓搭箭,用力拉开弓弦,自始至终,他握弓的两臂,一直平稳如初,未见有丝毫颤动,负千斤神力。

    同时,萧弈逼视前方,那冷峻、肃杀的目光,与长箭箭尖上的寒芒,隐隐压成一条雪线,融为一体,绽放出无限光华。

    骤然间,萧弈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那样一幕,自己第一次率军出征时,旌旗猎猎,战马萧萧,铁甲铮铮,阵容肃肃,那熟悉的场景,仿佛就像昨天。

    似乎,这一箭,一旦射出,便要一箭绝云千里,射落天狼星,安定乾坤江山。

    “嗖……”

    随着一声霹雳弦惊,萧弈屏息凝神,长弓在手,两指拧动弓弦,缓缓地松开。

    只是须臾间,那根名为“铁骨狼牙”的长箭,如疾风一般,破弦飞出,长弓弓弦外,还在紧绷的指尖,仍在激烈地摇摆。

    箭矢横掠。

    三百步开外的箭靶上,正中的那枚红心,挤满了狼牙长箭,围成了一个圆圈,当然,也包括刚才那一箭,也在其中。

    由此可见,就在射出这一箭之前,萧弈站在院中,已经源源不断,手挽铁弓,射出数箭,箭箭正中靶心,无一落空。

    准确地说,这位大秦摄政王,连发六箭,六箭齐中靶心,围绕着箭靶红心,扎得满满当当,每一箭,皆射在红心正中。

    必须承认,如此精湛的箭术,举世罕见,天下少有,也难怪他萧承宽,时时以盖世武功、无双骑射,自诩世间第一流!

    而后,萧弈目光如箭,眉锋似刃,面上没有半分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像凝着一层冰霜,投向了那垛箭靶,默然不语。

    随即,轻轻吐纳了一口,萧弈面无表情,神色肃然,放下了手中那张铁胎弓。

    敛起了目光,萧弈微微昂首,两臂平垂,抖了抖自己的衣角,右手一拍左臂护腕,掸去一身灰尘,散入了茫茫残阳。

    大概片刻不到,萧弈回过心神,双手负后,慢慢迈开步子,绕着这处四合小院,步履沉稳,来回踱步,胜似闲庭信步。

    正当此时,一名玄甲亲卫,按着腰间佩刀,踏着铿锵步伐,行至中庭院落,划破了眼下的宁静,终止了摄政王的踱步。

    身为一代战神,十余载铁血征伐,这位大秦的摄政王,眼力超群,耳力过人。

    即使隔着重重关山,再怎么细微的声音,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并能通过声音,极其精准、准确,判断出对手的位置。

    换言之,萧弈的这双耳朵,可以清清楚楚,听到百里外的羽箭之声,这么明显的铁靴声,难道还听不见吗?绝不可能。

    这么多年来,萧弈策马驰骋,大杀四方,刀尖上舔血,碾压九州群雄,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早已练就而成。

    或许,是听到了这铁靴声,萧弈下意识里,扬眉抬目,停下了脚步,驻足而立,缓缓侧身,顺着脚步方向,望了过去。

    与此同时,萧弈揽开两臂,他手上的动作,也从负于身后,变为双手叉腰,尽显王者风范,睥睨天下气概,一览无遗。

    目及所望。

    一名玄甲亲卫,腰佩钢刀,来到了萧弈面前,双手抱拳一礼,向摄政王禀道。

    “大王。”

    “什么事?”萧弈神情未变,随口一问。

    “启禀大王,吴王、义宁王已经到了,两位王爷,现正在府外,等候召见。”

    听罢后,萧弈眉宇舒展,一脸疏朗,轻轻点了点头,侧过头去,将大手一挥。

    “速请。”

    “是。”亲卫退下。

    “两位王爷,里面请,大王正等着您二位呢!”亲卫在前面引路,按刀前行着。

    那名亲卫身后,是两位仪表堂堂,鲜衣怒马的藩王:吴王萧恂、义宁王萧晟。

    人还未到跟前。

    萧弈立于中庭,举目远眺,注视着自己的两位兄弟,注视着那两位萧氏宗亲。

    只见,萧恂面目英俊,身材修长,双眼冷峻中,透着一股坚忍;萧晟浓眉大眼,身形健硕,双眼炯炯有神,瞳孔放亮。

    这两位秦室藩王,均是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绝非膏梁竖子,都是为大秦立下盖世之功,为大秦江山流过血的大功臣。

    在开国大战当中,萧氏宗亲,一直便是秦军的征战主力,他们驰骋沙场,辅佐国君,打下了大秦江山,堪称立国支柱。

    后来,永平年间,武定皇帝萧礼,依照军功大小,册立十王,为那些立下赫赫殊勋,杀敌建功的宗室亲王,排列位次。

    作为威震四海的战神,拥有灭楚、亡越辉煌战绩,当时的齐王,后来的摄政王萧弈,自然独占鳌头,位列“十王”之首。

    应该说,萧弈领袖诸王,位列“十王”魁首,是凭借赫赫的功勋,荡灭南楚的盖世之功,可谓当之无愧,众王皆叹服。

    萧弈夺得魁首,武定帝又根据军功,将十位功勋藩王,排列座次,予以褒扬:

    齐王萧弈。

    义宁王萧晟。

    晋王萧愉。

    吴王萧恂。

    燕王萧恒。

    江夏王萧骏。

    永康王萧继。

    任城王萧祯。

    彭城王萧临贺。

    海陵王萧正亮。

    其中,义宁王萧晟,位居第二,仅次于摄政王萧弈之下;而吴王萧恂,则居于第四,这两人,均是当年的“十王”之一。

    不仅如此,武定帝规定,十王可掌控中枢,手握兵权,亦能位列朝堂,参政议政,不受六部、台谏监督,直属于天子。

    所以,多年以来,萧晟、萧恂二人,身为“十王”之一,军功赫赫的大将,摄政王的血亲兄弟,在朝堂中向来举足轻重。

    果然,当这两位大秦藩王,从不远处走来之时,不难看出,果真是仪表不俗。

    人未到,话先至。

    未等萧弈开口招呼,一个大大咧咧,粗犷豪迈的声音,灌入了萧弈耳廓深处。

    “我的大哥欸,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有什么事儿,不能等过完年再说嘛!”

    这口气,夹杂着明显的抱怨,又不失插科打诨,是谁敢在摄政王面前,如此肆无忌惮,不用猜,唯有他的那些弟弟们。

    然后,萧晟昂首阔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萧弈面前,甚为不情愿的样子。

    眨眼间,那位吴王萧恂,也跟着义宁王的步子,走上前来,懒懒散散地说着。

    “就是啊。”

    “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口子,我今儿个要是敢天黑回去,都不让我进门。所以,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吧!”

    看着两位兄弟一脸不情愿,萧弈负手于后,静静注视,沉声笑骂了一句,道。

    “瞧你俩这德行。”

    听了兄长此话,萧恂面色骤变,一脸谄媚,急忙开始为自己辩解,开口说道。

    “大哥,你那个弟妹,你应该是知道的。上次,我就晚回去了一会儿,她就非说我另养外室,你说,我上哪说理去!”

    话音刚落。

    一旁的萧晟,忍着笑意,主动伸出右手, 与萧恂勾肩搭背起来,调侃地说道。

    “四郎,不是本王说你,你堂堂一个大秦吴王,南境统帅,手握三十万大军,怎么着,还惧内啊,当真是天下奇闻!”

    结果,萧恂瞪大双眼,毫不客气,伸手拍掉那只爪子,咬牙回击了一句,道。

    “你懂什么?”

    “本王这叫大人有大量,不与女子一般见识。再者说了,看得紧,说明我们夫妻感情好啊,不然,我早就和他和离了。”

    忽而,这位南境边军主帅,居然不知不觉,阴恻恻笑起来,看向萧晟,说道。

    “晟兄,我听说,你们夫妻两个,可是出了名的相濡以沫,想必是不会懂的。”

    萧晟沉默了很久,重重呵出一口雾,不禁抿嘴一笑,刻意压低声音,小声道。

    “老夫老妻了,自当相敬如宾,其实我在年少时候,也曾有过一场干柴烈火。”

    这两位平日里统领大军,征战沙场的宗室名将,今天在这个场合,竟然毫不避讳,谈论起各自的妻子,一点儿不逊色。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喋喋不休。萧弈站在庭中,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眼神耐人寻味,充满戏谑意味。

    就在这时,萧弈的神情,仿佛间,隐隐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了昔日的那一幕。

    想当初,公主陵大战,秦、楚两军,十余万精兵劲旅,奋力拼杀,于方圆二十里的公主陵,展开血战,战况极端惨烈。

    战况最为惨烈之时,身为主帅的齐王萧弈,身披玄甲,手持长枪,亲率三百铁骑,策马直冲敌阵,杀向顾北江的中军。

    三百大秦铁骑,追随摄政王,浴血拼杀,力战南楚重骑军,人人尽视死如归。

    当时,两军激战,年仅十八岁的萧恂,跟在兄长身侧,舞动一柄铁戟,挺身杀入敌阵,冲击楚军背后,悍勇无匹。

    但见,萧恂纵马持戟,马踏敌阵,然后又翻身杀出,紧接着重新突入,再入再出,犹如白袍小将一般神勇,风驰电掣,无人可挡,在楚军军阵中,来去自如。

    最终,一场血战下来,萧恂手中铁戟,几近沾满鲜血,他身上穿的明光铠甲,亦是插满了羽箭,如同刺猬毛般密集……

    沉默一晃而过,萧弈凝聚力量,缓过心神,直直盯着他的四弟,微笑着说道。

    “四郎啊,你这小子,人人都说咱们的吴王,性烈如火,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怎么今天一下,就雄风不在了。”

    没有想到,萧恂毫不示弱,也是微微一笑,注视着摄政王的眸子,撂了一句。

    “行了,大哥,您也好自为之吧,好像你在嫂子面前,地位有多么崇高似的!”

    确实,此言出口,萧弈一时哑然,不由语塞,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反驳。

    这时,萧晟在另一旁,四顾张望着,眼神轻松,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问道。

    “大哥,嫂子人呢?”

    终于,萧弈方才觉醒,反应了过来,两手交叉在了一起,随意地拍打着,道。

    “噢,她今天去镇南王府了,不在家。”

    说完了这句话,萧弈挺直身躯,神情严肃起来,目光沉寂,扫了一眼两位兄弟,抬起右臂,指着那名亲卫,吩咐命令。

    “你,过来。”

    “你现在就去吴王府,告知吴王妃,就说吴王在本王的行辕,叫她不要担心。”

    “是!”

    那名玄甲亲卫,郑重地抱拳一礼,遂转过身去,握着刀柄,走出了中庭院落。

    旋即,萧弈走上前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按着他的肩头,语气温和,说道。

    “行了,四郎,你现在不用担心了。为兄我已经派人,给四弟妹打过招呼了。”

    直至此刻,萧晟缓缓开口,略带着几分不解,操着豪气干云的口吻,铿然道。

    “大哥,天快黑了,您叫我们俩来,到底所为何事,是不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几乎同一时刻,萧晟、萧恂的目光,无一例外,落到了萧弈身前,齐齐看着。

    孰料,萧弈眉尖微挑,不动如山,竟是开怀笑了笑,笑容是那样真挚、真诚。

    “好事儿。”

    “走,进屋说。”

    甫一说完,萧弈倒剪双手,转过身去,迈开沉稳步子,沿着贴近中庭的长廊,朝着书房方向,缓步走去,竟无响动。

    两位亲王,紧紧随在萧弈身后,向着那间书房,迈足走去,很快没有了身影。

    中庭,空无一人。

    凛冽的寒风,挟着猎猎风声,席卷着。

    ……

    东苑,春水阁。

    这里,是行辕的一处阁楼,更是摄政王的一间临时书房,用以处理政务之便。

    春水阁临湖而建,布局较为简易,素雅、古朴、庄重,并没有什么豪奢可言。

    湖水碧色青青,春水阁一共两层,站在阁楼上往下看,整座楼阁,都在雾蒙蒙的烟雨之中,仿若海市蜃楼,若有若无。

    平静的湖水,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水天相接,自成一色,勾勒成唯美画卷。

    二楼,暖阁中。

    一根根粗大的火烛,已被点燃。零零星星的火苗,映照得暖阁内,如白昼般。

    一阵微寒的风,卷着雪花,进入楼中。

    微弱的灯光,在风的吹动下,轻轻地摇曳着,晃动着,照出了一片片的暗影。

    二楼的暖阁,空间并不大,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炉,摆放在暖阁正中央。

    深色的暖炉,已经开始散发着温热,空气略有些干燥,从口鼻处直入肺叶,竟有些隐隐做痛,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这只大火炉,从暮色烧到此时,正好炭火适宜,暖而不烫,四处尽皆是热流。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独自一人,站在书案跟前,双手扶着桌案,支撑着他的身体,像在沉思。

    在萧弈身后数步,义宁王萧晟、吴王萧恂,两位宗室藩王,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既没有踏步上前,当然也未开口。

    他们眼前的萧弈,仍是一身玄黑劲装,修长合体,衣襟之上,纹着金色的流云火焰,好似燃烧的蔷薇花,盛开其中。

    萧弈面色漠然,形如磐石,那一对眸子,犹如一柄天子剑,扫视着那方书案。

    书案上,各类的奏章、公文、书册,还有竹简,依照内容顺序,整齐摆放着,占据半个桌案,足见摄政王政务繁重。

    不仅如此,在书案的左上角,赫然醒目,放着两枚印信,一枚是“摄政王王印”,另外一枚印信,则是“天柱上将军印”。

    约莫过了一会儿,萧弈眼光一凝,微微皱着眉,站直了身子,昂然抬起头来。

    顿时,大秦摄政王的手指,动作平滑,抚过了一个乌木盒子,打开了木匣子。

    盒内,已经满满当当,收藏了数份不同制式的奏本,其中,一道奏本,被轻轻地放在了最上层,处在最为醒目的位置。

    这道奏本,黄绫密封,乌麻短穗,乃是王爵邸报,是呈递于天子的皇族密折。

    思索片刻后,萧弈没有迟疑,伸出右手,松松握着那道密折,站在书案跟前,眉目低垂,扫过了一桌的奏牍、书简。

    点点烛火下,岁月与风霜,留刻在摄政王面上的纹路,显得格外坚毅、英武。

    片刻间,萧弈转过身来,手中握着密折,迎面走了过来,注视着那两位亲王。

    萧晟、萧恂二王,他们两人的视线,掠过了兄长掌中的密折,心头顿时一凛。

    没等萧晟、萧恂二人,做出反应 ,萧弈已走了过来,停下脚步,将手中的那道密折,递到了二人面前,沉沉开口,道。

    “二位贤弟,这个,是本王昨夜拟写的奏本,打算呈递给朝廷,你们都看看。”

    听闻此话,这两位身经百战,军功卓著的萧家藩王,满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的兄长,要干什么。

    按理讲,摄政王上疏朝廷的密折,自己知道就行了,没有必要,拿给别人看。

    带着重重疑虑,萧晟接过密折,缓缓打开,浏览着里面的内容;萧恂也凑到跟前,目光一斜,默读着那道密折的内容。

    “臣大将军、大司马、太尉、领军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天下兵马大元帅、天柱上将军、太师、相邦、大丞相、大冢宰、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摄政王萧弈,昧死再拜伏阙下,上疏皇帝陛下:

    陛下过听,臣本愚陋之人,十三从戎,蒙高祖爱重,陛下信赖,使臣弈待命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

    今国家未定,外寇猖獗,朝中宜有辅弼之人,匡正得失,惩奸邪,清吏治,以为陛下股肱,以安社稷,此为朝纲之幸!

    宗室者,国朝命脉,外可节制边地,内可坐镇朝堂,身为贵胄,必能勉天尽忠,以报圣恩,不负万民所托,陛下信重。

    晋王愉、吴王恂、义宁王晟,此三王者,为陛下叔父,功高德茂,社稷元佐,军威播扬塞外,勋业立于当下,托国家大事,可以三王为辅政王,省决朝务。

    陛下受命于天,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辅政王位,唯陛下幸察。臣昧死再拜,以闻陛下,圣心裁断。”

    一道黄绫密折,洋洋洒洒数百字,可谓字字珠玑,字字如刀,显得铿锵有力。

    “辅政王?”

    看完密折,萧晟、萧恂两位亲王,面露异色,像是心有灵犀,抬头望向萧弈,又异口同声,并未控制住,喊了出来。

    其实,自大秦立国以来,宗室亲王,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手握大秦近半数以上的兵力,是主宰朝堂的中坚力量。

    随着大秦对外征战,不断频繁,这一时期内,萧氏宗亲们,也开始崭露头角。

    无论是先前的灭楚、亡越,还是如今的平赵、破胡,攻伐西羌,近乎一半的主将,皆出自宗室藩王,立下了显赫军功。

    可以这样讲,大秦朝堂之上,每一位宗室亲王,他们的身上,皆有军功加持,远胜北渝、南楚、西越、东赵的宗室。

    到了后来,孝靖帝萧恪崩殂,太子萧澄即位,因新君年幼,宗室、朝臣,一致推举齐王萧弈,领衔摄政王,总揽朝政。

    现如今,若是三王辅政,那又将是一件大事,是一件震动朝堂、天下的大事。

    忽然,萧弈上前一步,目光深沉,那闪着刀光的双眼,眼角微微上扬,极具威风凛凛,看了一眼两位兄弟,随即开口。

    “对。”

    “大秦祖训,兄弟为藩屏,外御其侮。凡朝廷新君正位,诸王遣使奉表称贺,谨守边藩。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诸王可训兵讨灭之,这是祖宗家法。”

    之后,萧弈顿了一顿,猛然抬头,张开左右两臂,轻轻拍着两位兄弟的肩头。

    “四郎,阿晟,你们是我的兄弟。我现在是摄政王了,事务繁多,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所以啊,我需要你们帮我。”

    甫一说完,萧弈意气风发,负手于后,并没有迟疑,而是果断开口,就像在战场之上,号令三军,空前得斩钉截铁。

    “所以,本王决定,待回京之后,我便上奏朝廷,册封老三为开义辅政王,四郎你为建义辅政王,阿晟为德义辅政王,位在百官上,与本王一起,统领朝政。”

    摄政王一言九鼎,金口玉言,仅仅轻启薄唇,就连封三位辅政王,闻所未闻。

    当萧弈说完后,萧晟皱了皱眉,合上密折,沉吟了片刻,带着一丝犹疑,道。

    “大哥,我们都是带兵之人,您要是让我们上阵杀敌,打北胡蛮子,小弟绝无二话;可是,当辅政王,还是算了吧。”

    没有想到,一听这话,萧弈目光凛冽,剑眉一紧,瞪了萧晟一眼,轻声叱道。

    “什么话!”

    “什么叫算了吧,带兵怎么了?我以前不也是统军之人,现在呢,不照样是大秦的是摄政王吗,我不也是当得好好的!”

    “有谁天生就会理政,又有谁天生就会打仗,不会可以学嘛!我就不相信,你们打仗打得那么好,还当不好辅政王吗!”

    话里话外,大秦摄政王的霸气、决断与凛然,凌厉的傲气,被尽数展现出来。

    这番话一说完,萧晟微微颔首,往后面退了一步,抱拳施了一礼,沉沉说道。

    “臣弟受教——”

    谁知,萧晟话音刚落,另一旁的萧恂,却是前踏一步,向着皇长兄,行礼道。

    “大哥。”

    “四郎,你有话说?”萧弈看了眼萧恂。

    “是。”

    旋即,萧弈神情微变,展颜一笑,顺手向前一举,大有挥斥方遒之势,应道。

    “说吧。”

    而后,这位吴王殿下,这位南境的军事统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

    “大哥,您不是不知道,朝中的那些清流、勋贵,与咱们萧家宗亲,向来不睦,尤以中书令谢颢、内阁首辅荀白旻为主。”

    “臣弟记得,寿安三年时,荀白旻曾上疏先帝,对大哥您,多有攻讦,说齐王功盖天下,声威愈隆,久必为国家大患。”

    “不光如此,他还说,今诸王裂土分封,各有所地,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但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地夺权,必生觖望。”

    的确,眼下,大秦朝堂上下,清流、勋贵一派,与宗室、武将一派,势如水火,不可调和,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岂料,萧弈面容寒厉,不以为然,嘴角浮现出不屑的笑意,鼻端冷“哼”一声。

    “荀白旻,他算什么东西,沽名卖直之辈罢了!谁都知道,咱们这位首辅,心气儿大得很,削藩,一直便是他的志向。”

    顺着萧弈的辞锋,身为吴王的萧恂,点了点头,拢了拢华服衣袖,继续说道。

    “是啊,别的暂且不论,就大哥您领衔摄政王,朝中清流,便颇有微词,尤其是他荀白旻,更是一直准备,伺机发难。”

    “现如今,若是三王辅政,清流一党,一定会借助此事,大做文章。他们会说,兄长以此在邀买人心,欲独揽大权。”

    至此,萧弈眉目清明,轻轻拊掌,笑着看向萧恂,像是胸有成竹,雄音铿锵。

    “四郎啊,你难道不明白吗,大秦,究竟是谁的天下?是咱们萧家的天下,天下萧姓,乃是一家,谁也休想染指大秦江山,勋贵不行,外戚不行,谁都不行。”

    “再者说了,想当初,咱们萧家子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刀口上舔血,为大秦征战的时候,那帮清流,又在何处?”

    普天之下,这样凌霄的傲气,这样霸气的宣言,也只有身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才能说出,而且,说得如此底气十足。

    换个角度想,这位摄政王,的确具有这样的资本,这样自傲的资本,作为名扬天下的战神,大秦的英雄,区区几个清流,他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他们不配。

    一语落毕。

    迟迟未说话的萧晟,大秦的义宁王,宗室第一名将,继萧恂之后,也开口道。

    “话虽如此。”

    “可,……大哥,这荀白旻,毕竟是内阁首辅,历征三朝,执掌内阁多年,三王辅政,只怕那荀老儿,不会轻易答应。”

    孰知,这一刻,萧弈神情淡漠,眼神冰冷,尽显睥睨风范,语气幽邃、沉毅。

    “哼,他不答应又如何,这碧眼老儿,真以为我大秦的朝堂,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吗!这内阁首辅,包括他手上的权力,本王若想收回,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片刻不到,萧弈微微侧首,陷入沉思,手指来回摩挲,拍着手背,冷冷说道。

    “现如今,陛下年少,尚不能亲政,咱们这些人,都是陛下的血亲,一脉相承。所以,在本王看啊,由亲王辅政,没什么不好的,权力,还得是自家人握着。”

    就在这时,萧弈目光挪动,徐徐转身,走到了窗户跟前,凝望着窗外暮色,仿佛在追忆往昔,又仿佛在回看今朝。

    “谢颢老了,他为大秦牛马一生,也是时候,让他回家养老去了。至于荀白旻嘛,让他挪挪窝吧,不如这样,命他以内阁首辅之职,加柱国衔,出京任荆州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位三朝元老,被勒令致仕;一位内阁首辅,则被明升暗降,夺权离京外放,谈笑间,收缴权柄。

    或许,也只有这位铁血、冷绝的摄政王,才会有如此魄力,如此手段,什么三朝元老、清流领袖,都不过是蝼蚁而已!

    在强悍的权势面前,任何的力量,任何的诡计,都显得那样渺小,那样无助。

    “大哥,您决定了?”萧晟小心翼翼,不敢直视皇长兄的背影,只是轻声问道。

    只见,萧弈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依旧站在窗前,眺望着那深冬暮色,目光穿透万里,投向了很远、很远的帝都城……

    “臣弟领命。”

    “臣弟领命。”

    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随着呼呼的风声,飞进了窗户里,落在了大秦摄政王的眉梢之上,瞬息融化,化作无尽冷漠。

    ……

    凄厉的北风,呼啸着,卷动着,掠过了北境,掠过了西陲,快速掠过了江南。

    无数狂乱的飞雪,冰冷无情,砸到了大秦帝国的四境边塞,仿佛要将裸露着的荒原、城郭、山峦,撕裂成了满地碎片。

    窗外,新年将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铺满了人世间。

    “天上有雪纷纷落,

    落尽人间不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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