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桃夭
这一夜,北风萧萧。
清晨,寒意愈浓。
昨夜夜间,刮起了萧索的北风,冷气席卷万物,直至黎明,大风才得以休止。
冬日的初晨,天空中,几朵逍遥的云,游弋过来,微弱的阳光,射透云层,晨风淡淡吹送,为这世间,递来清爽。
幽淡的晨景,意味着永恒的慰藉,一片苍白,像笼罩上一层白纱,模糊不清。
远远地。
看见城外那山,一道道山峦,在初升的阳光照射下,山体的轮廓,勾勒出了坦荡、柔和,裸露出了亘古的宁静、庄严。
近来,都是阴冷的天气, 云烟遮住了阳光,只有淡淡的光辉,若隐若现,落在苍茫大地之上,融进了尘世,归于一处。
仅仅一个晚上,圣武四年,如期而至。
夜里,北风劲急,呼啸着,席卷着,卷走了一年的晦暗,吹走了一年的沉郁。
明朗的天空,一碧如洗,将数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并留下了满目霜华。
新的一年里,万象维新。世间的一切,都向着崭新的方面,发展着,呈现着。
此时,距离除夕夜,就剩下五天。偌大的天下,笼罩着一片喜庆,一片热闹。
北境,江南,西陲,无论是帝都,还是江陵,大秦万里江山,每一寸疆土,在这个欢庆时刻,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
年关已近。
江陵城中,大街小巷间,无时无刻,洋溢着新年的氛围,喜庆,鼎沸,红火。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笑声和拍掌声,也响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爆竹,哪是笑声。
无数恢弘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成群的家奴,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所谓的民俗。
——“炸竹花”。
边楼上,则有府内家奴,顺风抛洒各式纸花,有御样的纸蝶、纸雀、纸蔷薇,描金画红,犹如天女散花,美不胜收。
看过了炸竹花的人们,一窝蜂,去抢那些纸花,揭开来,里面就朱笔题着,“迎春钱三十铢”、“迎春钱五十铢”。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里,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争抢那些纸花。
炸竹花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以及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了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今天,翻脸怒骂。
另外,城内街巷,各个店铺、酒肆、茶楼、市坊,皆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各色的美馔、佳肴、质嫩味美,五味俱全;无数金银、玉器,也是琳琅满目。
可以说,这几天的生意,达到一年来的鼎盛,兴隆到了极点,人流几乎爆满。
城西,永福巷。
巷中,摄政王行辕。
中庭,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院里被风吹落的树叶,零零散散,落满了庭院中。
庭内大雪纷飞,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整个庭院,被冰雪覆盖,一片银白。
外面寒风凛冽,冰天雪地,但凡一出门,仿佛就会被寒冷的冰雪,吞噬湮没。
如羽毛般的白色雪花,顺着天际,齐齐地落下,大地万物上,俨然一片雪白。
时光,过得如此快, 一转眼,就到了年关,到了圣武四年,大雪也如期而至。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直至今日,却依旧没有消停,还在持续地下着。
此处,乃是摄政王行辕,是大秦摄政王萧弈,南巡江淮,在江陵的驻跸之所。
起初,这处摄政王行辕,本为江州刺史府,管辖江州民政、政务,以及吏治。
可是,自从大秦的摄政王,奉圣谕,出京南巡,莅临江陵之后,原江州刺史薛赞,主动腾出刺史府,作为摄政王行辕。
显然,比起帝都的摄政王府,此处行辕,要黯然失色许多,远不如王府气派。
不过,这里,毕竟曾是刺史府,也是一方州府,该有的规格,还是应有尽有。
行辕的占地,不是很大,当然也不小。
曾经的刺史府,如今的摄政王行辕,建筑以黑色为主,尽显庄严、肃穆之风。
纵观整个行辕,包括了十余处院落,外加门厅,花园,库房和偏僻处的马厩。
沿着大门门厅,缓缓走入行辕,府内的建筑,倒是巧夺天工,别有一番风味。
行辕上下,到处是亭台楼阁,水榭顽石,一派清新景象,竟又不是穷奢极欲。
靠着中庭,是一小片人工湖,上面搭了一座白石小桥,横跨湖面,将长廊、阁楼两处,连为了一处,比原来大了不少。
小湖湖边,种着不少荷花,岸上栽种着多种植物,一时花香四溢,万木丛生。
不得不说,南都江陵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行辕府内,竟然划出了一片湖!
相比外面的热闹,市坊街头上,沉浸在过年的欣喜中,摄政王的行辕,反而十分冷清,下人不多,唯有玄甲甲士驻守。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自十三岁起,即驰骋沙场,为国征战,经历大大小小,无比惨烈的战事。
所以,对于萧弈而言,军营的生活,刻入了这位摄政王的骨髓,长达十余载。
故而,无论是帝都的摄政王府,还是晋阳的大将军府,或是这所行辕,都被天纵神武的大秦摄政王,打造得如同军营。
精锐甲士,层层护卫府邸,马厩、箭场、地牢、密室,都是再再正常不过的。
自打那日,陪妻子元清柔归宁,造访镇南王府后,为了方便查案,身为摄政王的萧弈,都是在军营、行辕,两头奔波。
尤其,到了后来,漕渠案告破,萧弈的时间,也充裕了起来,也自由了许多。
那段时间,萧弈恢复了往日作息。上午在军营操练三军,下午召集诸将,商讨西线战事,晚上返回行辕,结束了忙碌。
因此,摄政王一天的作息,他真正待在行辕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军营,只有晚上,才返回行辕。
照此看来,行辕的冷清,也不难理解了,谁叫摄政王,不经常住在行辕里呢。
绕过水榭,穿过空旷的长廊,经过竹林间的小道,往东苑而去,离正厅不远不近, 是一汪清澈、荡漾的湖水,平静无波。
湖的旁边,便是行辕的正厅大堂,孤独地矗立着,与那一汪湖水,遥遥对视。
湖心的一处亭子,小小巧巧,衍生出了八个棱角,旁边还有木架、炭火等物。
只见,湖心亭的另一旁,涓涓的细流,顺着山石,飞延而下,冲入湖水之中。
岸边的鲜花,常被瀑布的气流和水雾,猛然冲起,漫天飞舞,简直美不胜收。
这时,大雪并未停歇,寒风骤起,天上的雪珠子,如断线似的,缓缓地坠下。
忽然,凛冽的寒风,掠过平静的湖面。
还别说,在这寒冬时节,湖上拂面的风,总能让人们神清气爽,心静如止水。
清风徐来。
湖水荡漾。
此时此刻,那位至高无上,威压众生,主宰帝国庙堂,执掌王朝统治,决定大秦江山的摄政王,正坐在湖心亭中,倚栏凝望,凝望着眼前这一片镜湖。
今日,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独坐亭中,玄袍黑靴,一袭狐裘大氅,掀起猎猎狂风,凛然生威。
除了玄衣大氅,当下的萧弈,头戴墨冠,一头漆黑长发,被紧紧束于冠中,横插着一根犀簪,与他的发饰,贴在一起。
但见,坐在湖心亭中,倚着栏杆,萧弈势若山岳,手执钓竿,静静临湖垂钓。
垂钓,是这位摄政王多年的一个爱好,尤其每逢大战,战事胶着时,他便愈发酷爱垂钓,静心思量,思索破敌之策。
坐在静静的水边,看着平静的水边,即使再狂躁、冲动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透过滔滔的河水,悟出人生的真谛。
这汪湖水,时而水流湍急,时而又平静无波,并不适宜钓鱼,很难钓上大鱼。
然而,萧弈不在乎,有时候,他甚至会在这里,坐一下午,一无所获地回去。
不过有时候,他是能钓到鱼的,而且是一种当地人极难捕到的鱼,鱼极大,肉质鲜美,却喜欢生活在水流湍急的地方。
整个冬季期间,这种鱼,他只钓到过两次,而这两次的口感,却都是极好的。
他不在乎,每次都能够钓到鱼,甚至有时候,钓到普通的小鱼,他还会放生。
而每次钓鱼的时候,是他最好的休息时候,在关注着水面的时候,他会把什么朝政、军务、战事,暂时从脑子里排空。
若在平时,哪怕是吃饭睡觉,这位摄政王,也在想着朝政,想到根本停不住。
身为大秦摄政王,萧弈时时刻刻,总感觉时间不够用,也怕自己时间不够用。
一想到人生匆匆几十年,而他要做的事情,总是这么多,他就无法停下自己的思绪,只能让自己保持着高度的紧迫感。
所以,他总是会让自己变得很累,他感觉如同在烈日之下,引领着马群,疾驰奔跑的野马,无法停下,直至累死为止。
湖心亭。
萧弈眉目舒展,神情朗然,眸中无半分笑意,始终握着钓竿,稳稳地端坐着。
他的一对黑白眸子,清亮幽邃,宛若一口千年古井,深不见底,注视着湖面,似要用凌厉的眼神,将湖水瞬间封印。
一阵冷风吹来,如刀子般,拂过了摄政王坚毅的面庞,掠动着他的数绺发丝。
这一刻,手执钓竿,临湖垂钓的摄政王,更显清风霁月,怡然自乐的惬意感。
与此同时,一袭玄衣的萧弈,他的身边,站着一名黑甲都尉,左手按着佩剑,微微低着头,不发一言,在持剑侍立。
“说吧。”
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冰冷、坚毅、漠然,带有一丝凌厉,夹着不怒自威。
萧弈并未回头,单手握着钓竿,继续望着湖面,安静地垂钓,神态隐隐忘我。
过了一会儿,那名黑甲都尉,方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握剑的左手,双手抱拳。
“大王。”
未作迟疑,都尉正色凛然,郑重禀道。
“启禀大王,按照大王和军师的谋划,我朝使节,已说服契丹主。契丹主赫连武威,不日将亲自率军,抄羌军后路。”
未料,从始至终,萧弈都未转身,只是一如既往,神色平静,冷冷地应答道。
“很好嘛。”
“告诉史万宝,让他沉住气,不要着急,等契丹和羌人,打到两败俱伤之时,再让他率领十万大军,前去结网收官。”
“是!”
驱虎吞狼之计,已然告成,契丹已经上钩了,两军夹击之势,不久便可实现。
只要契丹出兵,羌军必疲于应付,到时候,大秦将不费一兵一卒,灭掉西羌。
不过,从萧弈的脸上,却看不到一分喜悦,唯有冰湖般的沉静,眼底的寒光,反而愈发耀目,穿透人心,切入心窝。
“还有事儿吗?”
紧接着,都尉想了一想,轻轻按住剑柄,沉着声音,继续开口,怯生生说道。
“大王,西蜀……”
“西蜀,怎么了?”萧弈握竿随口一问。
听了摄政王的问话,都尉不敢隐瞒,略微提高了声音,小心翼翼,开口说道。
“禀大王,兵部邸报奏称,西蜀金川、明正二土司之争,已然是愈演愈烈。”
“近一个月来,逆贼莎摩奔,率金川叛军,攻掠明正藩地。达尔札屡战屡败,连丢数座城堡,折兵上千,现已溃退。”
“据传,自莎摩奔起兵以来,已有近十路叛贼,与之接触,俨然有猖獗之势。”
说完,这名都尉,缓了一口气,上前近了一步,将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大王,明正土司达尔札,已向朝廷连上三疏,乞求我朝出兵,您看,这……”
谁知,此言一出,萧弈淡然一笑,钓竿依旧握着,目光扫过湖面,无动于衷。
“急什么?”
“鱼还没咬饵呢!”
随即,萧弈眼神厉杀,面色沉毅,恍如武圣下凡,挥洒出了雄浑、霸道意气。
“蜀地自古艰险,西蜀余孽,大多潜藏蜀地,与当地土司勾结,各举刀兵,虽说麻烦,却终究是纤疥之疾,不足为虑。”
话音落毕。
亭中,那位威震九州,纵横天下的大秦摄政王,略微垂首,眼中一片冰冷,唇角勾起浅笑弧度,眉心拧住,冷冷说道。
“这样吧。”
“传本王教谕,命两川制置使,转告达尔札,告诉他,让他务必坚守一月,一个月内,朝廷必派兵入蜀,剿灭叛贼。”
“遵令——”都尉面带毅然,抱拳行礼。
湖面,依旧无波无澜,雪花飘零,北风拂过,缓缓地,铺成了一线光华雪白。
忽而,萧弈坐于亭前,执竿垂钓,只觉得手中钓竿,莫名其妙,向湖底一沉。
那一刻,萧弈心中大喜,嘴角含笑,他知道,功夫总算没有白费,鱼上钩了。
于是,萧弈握紧钓竿,轻轻往上一提,一条肥美的锦鲤,被他钓到了湖岸上。
钓了一条大鲤鱼,萧弈微微俯首,看了一眼,勾起了唇弧,泛着淡淡的笑意。
“还真有鱼啊。”
正在此时,一股芬芳、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绵延不绝,飘入湖心亭中,沁入萧弈的心脾,撩动着他心里的野马。
其实,即使不回头去看,萧弈也能猜出,这独有的,醉人的清香,除了妻子以外,世间又有哪个女子,才能够拥有。
这座湖心亭,与湖岸岸边之间,架着一条长廊,顺着长廊,可以直达湖心亭。
遥遥望去。
亭子的对面,一位娉婷袅娜,气质清雅的绝美女子,广袖低垂,臻首娥眉,步履十分轻盈,沿着那条长廊,款款走来。
那女子,国色天香,美得不可方物,用什么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已经有些过时了,不足以形容她的容颜,她的美貌。
哦!
什么叫关不住的春色,什么叫锁不住的春情?她那嫩柳的纤细腰肢,被她的气息,摇曳着悠悠的节奏,像一颗成熟的水蜜桃,无时无刻,散发着娇艳、温柔。
今日,那位美丽的女子,云鬓高挽,薄施粉黛,身穿白色圆领长衫,一袭雪白色纱裙,一头齐腰的秀发,清新脱俗。
她的容颜,宛若人间仙子,秀美得让人难以忘怀,一道惊鸿艳影,勾勒而成。
那宽宽的云袖,长长的裙摆,与肩上的披帛,都缀满了大朵的粉白色牡丹花。
女子一袭素裙,淡扫蛾眉,自长廊盈盈走来,如同出水芙蓉,盛开湖心中央。
美丽、娴静、淡雅的摄政王妃,在若雪、追月的陪同下,朝着湖心亭走来了。
雪花纷纷落下,若雪、追月两名侍女,走在元清柔身后,始终未离王妃左右。
这一路,元清柔慢慢悠悠,款款地走着,她抬眸望向天空,除了漫天的飞雪以外,还有那灰蒙蒙一片的雾气、冷气。
湖上微风轻拂,吹起元清柔身后如墨的长发,白纱衣袂飘飘,翩若仙女一般。
元清柔伸出手来,一朵洁白的雪花,缓缓落入了掌心,晶莹剔透,冰凉刺骨。
王妃提起裙摆,走到亭中,漫天的雪花,落在她的长发上,将青丝染成了霜。
这几日,元清柔并未住在行辕,而是一直住在镇南王府,偶尔才回一趟行辕。
今天,听闻夫君回到行辕,元清柔万分欣喜,便在若雪、追月的陪伴下,回到行辕,这是夫妻二人,难得的轻松时光。
走到湖心亭中,凝望着正在垂钓的夫君,元清柔柔媚一笑,扬起了丹唇弧线。
她倏地抬头,眼帘落入夫君笑如桃花的眼眸,他的眼角眉梢,是如少年时那般俊雅,他的气息,他的魅力,触动她心。
那一刻,他褪去了盔甲,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身着裘葛长袍,清贵俊美。
在元清柔眼中,自己的丈夫,永远是当初那个纵马舞长剑,横槊关山,无畏、无惧、自信、昂扬,战尽天下的英雄。
突然,那名黑甲都尉,猛地抬起头,一见是王妃,急忙毕恭毕敬,沉声行礼。
“王妃。”
终于,听闻此话,萧弈微微侧首,回身看去,见是妻子到来,顿时眉开眼笑。
随后,萧弈反应过来,看了都尉一眼,轻轻一挥手,向他使了个颜色,说道。
“你先下去吧。”
“是,标下告退。”
那名黑甲都尉,很有眼色,自觉地行完一礼后,遂转过身去,退出了湖心亭。
紧接着,萧弈满面微笑,缓缓起身,气质清雅如竹,长发束冠,迎向了妻子。
一步上前,萧弈动作温柔,轻轻握住妻子的玉手,来回地摩挲着,关切问道。
“清柔,你来了。”
但见得,元清柔眉黛如雪,垂眸凝瞳,乖觉地点了点头,声线分外柔软,道。
“我早来了,只不过看夫君在忙,便没有打扰,这不,你看,我现在才来嘛。”
当即,萧弈一脸宠溺,眸带柔情,轻轻抚着妻子的清瘦肩膀,朗然一笑,道。
“瞧你?本王早就说过,政务再忙,也没有夫人你重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很快,这位摄政王妃,她细白的手,握住丈夫的掌心,娇俏的容颜上,浮现无数桃花,倒是起了兴致,语气温和含笑。
“那妾身可不敢当。”
接下来,萧弈徐徐上前,扶着元清柔,在亭中的座椅,慢慢坐下,动作很轻。
向来唯我独尊,强硬果决的摄政王,一手揽着妻子,靠在他怀里,轻抚着隆起的小腹,俨然一副痴情少年,俊逸男子。
这种喜悦,愈发浓烈,让他更加期待孩子的出生,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湖边,亭内。
夫妻二人,深深相拥。
……
行辕,西苑。
经过西苑内的竹林时,冷风吹进竹林,引起竹叶沙沙作响,抖出了阵阵风声。
顺着青石小道,一片竹叶被风吹落,恰好落到了石路上面,落入了一片寂静。
进入西苑的地界,又穿过繁盛竹林,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并肩偕手而行。
这夫妻二人,依旧还是若雪、追月,紧跟在大王、王妃身后,看着两位主子。
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挽着妻子的玉臂,漫步于院落当中。
此时,元清柔眼含秋波,转而将温柔的目光,落在了那一袭玄衣之人的身上。
她的夫君,大秦的摄政王,举世瞩目的大英雄,依旧是一身干净的玄衣、狐裘,一尘不染,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被冷风吹拂着,随风飞舞,风流潇洒。
在元清柔的眼中,她的夫君,那清俊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座高山,笼罩着她。
借助晨曦的光辉,元清柔凝眸舒眉,望着身旁的萧弈,她微笑着,脸颊潮红,样子妩媚迷人,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此刻的元清柔,望着萧弈的背影,再看看他所走的方向,貌似是向池园而去。
走了不久后,周身的景象,正应了她的猜测,果然是池园,是西苑的最里头。
池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唯有清香。
直至此时,元清柔心存疑虑,微微蹙着眉黛,转头看着夫君,不解地开口道。
“夫君,这么久了,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未曾料到,萧弈温情脉脉,伸出右臂,一把将自己心爱的妻子,揽进了怀里。
惊奇的是,这位摄政王,素来沉寂的面容,难得有所动容,眸带笑意,他的右手,牵起了妻子的洁白手腕,温润其言。
“快了。”
摄政王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强健有力的怀抱,将弱小的身躯包围着。
元清柔的面上,不由自主,泛起了淡淡红晕,仿佛一枝梅花,白中带着红色。
每次与他亲密接触,她都是这般心神恍惚,娇羞得浑身不自在,在夫君的怀里,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会干扰到自己。
清风拂面,吹起妻子的发丝,含着淡淡芳香,萦绕在萧弈的心间,神魂颠倒。
身为丈夫的他,目视前方的道路,嘴角不自觉间,扬起弧度,浅笑迷醉人心。
“到了。”
蓦然间,萧弈轻启薄唇,声线温柔清朗,一语便触及她的心,缓缓荡漾开来。
久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里,令她心中激奋不已,眼里、心里便只有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处僻若幽谷的地方,萧弈扶着妻子,驻足而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泛起了魅惑般的笑意,说道。
“你看。”
故而,元清柔展开广袖,下意识抬眸,扫了一眼四周景物,刹那间满目惊艳。
片片桃花,漫天飞舞着,落在元清柔乌黑亮丽的长发上,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雨,纷纷扬扬,铺满一地,胜若仙境一般。
这里,是一片偌大的桃林,棵棵桃树上的桃花,艳丽盛开,繁花似锦,美如世外桃源,又仿若蓬莱仙山,如天宫瑶池。
桃花雨,相思梦。
看着这漫天纷飞的桃花雨,元清柔的心绪,忽地恍惚一下,想起了他们大婚那一日,飞花艳烈,还有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好美啊,夫君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一袭白色裙袂,秀发如瀑的元清柔,站在一棵桃树下,满目繁华,眼含柔情。
“爱妃喜欢就好。”
“这也是我前些日子,无意间发现的,知道清柔喜欢桃花,便想着你哪天回来,带你来此看桃花,不知夫人可喜欢?”
温润清朗的声音,流连于繁花中,流连于花雨中,配上雪景,更是人间独有。
铁血、狠辣、冷绝的摄政王,静静望着她的侧颜,望着他的妻子,往日的凌厉,一扫而光,只有百般温柔,打量着她。
迅即,元清柔回过头来,娇俏着,眨了眨美眸,不经意间,问了这样一句话。
“那,夫君知道妾为何喜爱这桃花吗?”
听闻这话,萧弈挑眉一笑,伸出右手,牵起妻子柔嫩的素手,微眯注视着她。
“我当然知道。”
“因为,你我初次邂逅之时,便是在这样一片桃林,漫天桃花雨,繁花似锦。”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初见她时的惊艳,清丽纯真的面容,深深印在他的心间,愿得一人心,无论如何都抹不去。
萧弈不曾预料,那年与他邂逅相遇的少女,现如今,成为了他深爱着的妻子。
这一瞬间,这位美丽的王妃,笑靥如花,丹唇微微扬起。那双宛若桃花的眼眸,荡起了如沐春风,尽是说不尽的情愫。
在这个季节里,群芳早已败落,唯桃花却很繁盛,百花争妍,绘成满园鲜艳。
甫一进池园,入眼之处,即是一潭池水,无数桃花、桃枝,开满整个桃花林。
只见,萧弈牵着妻子,缓步上前,踏上了池上的小石桥,站在桥中央,是观望桃花最佳的位置,可以饱览这一园美色。
随即,萧弈温柔一笑,牵着她的手,转过身去,向着小石桥一端,信步走去。
过了小石桥后,便是一片广阔的草地。
待走近时,才发现草地上,种植了很多树苗,元清柔上前,在一棵还没有她高的树苗,停了下来,端详着娇嫩的叶片。
“这是桃树?”
“对”。
萧弈轻轻点头,伸出手来,用两指指尖,触碰着树苗光滑的枝叶,开口说道。
“柔儿,你喜爱桃花,我就一直寻思着,为你种一片桃林,正好行辕的西苑,地域广阔,只有你我两人居住,我便让谷新他们,移植了些树苗,栽种在此。”
“夫君真有心。”
元清柔眉若远山,十分感动,她以为,夫君近来,忙于政务,无暇顾及自己。
现在看着行辕的一切,才知他就算政务繁忙,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一样不少。
思及此,元清柔精神大振,直起腰身,眺望着这片草地,眺望着那些桃树苗。
“夫君,这里,一共栽了多少棵桃树?”
不过,萧弈听到此处,没有即刻回答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树苗,大概是在心底里默数,凝思了片刻,才慢慢回答,道。
“应是五十有余吧,我只让下人们,把这片草地上,能栽种的地方,都栽种上了,具体数目并无限制,你可以看一看。”
听夫君这么说,元清柔有些将信将疑,这里这么多棵树苗,他并不知其数目,只看了一眼,便能估测出来?不可能!
元清柔笑着,瞄了他一眼,挪动脚步 绕着那片树苗,开始一棵棵,数了起来。
萧弈默然不语,静立原地,目光落在树苗之间,那游走的身影上,见她认真细数着树苗,他的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数到最后一棵的时候,她有些怔住了,停下脚步,眼神不可思议,看向萧弈。
这里的树苗,共计是五十二棵,他竟然估摸对了?莫非自己的夫君,真能过目不忘,不愧位是所向无敌的战神、人屠!
见妻子停下来了,萧弈面目平静,抖着衣袖,缓缓向她走去,看见她眼神怪异地望着他,摄政王了然于心,挑眉一笑:
“如何?”
此刻,元清柔耷拉着脑袋,轻声嘀咕。
“被你猜对了。”
对此,萧弈一笑而过。他再度挽起爱妻,将她那细嫩的柔荑,握在手心,牵着她往前方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说道。
“等过几年,这里便是一片桃花林了。”
又过了片刻,萧弈转过身子,看着元清柔,眼中一片深情,终于平和开口了。
“清柔,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俩成亲之时,我便说过,终有一日,我会亲手,送你一片桃花林,只属于你的桃林。”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了。”元清柔也侧过身子,迎向丈夫的目光,问道。
对上妻子的明眸,萧弈神采飞扬,不由得眉宇一舒,宛若深潭的眼眸,也凝望着那些桃树树苗,凝望着那一大片桃林。
“我在想啊,等咱们回帝都后,本王要在王府里头,在夫人的玉琼苑,也种上一片桃林,本王要让爱妃天天看着它们。”
元清柔不免惊讶,看着夫君。她的眼睛里,既有不可置信,也有莫名的欣喜。
“这怎么行?”
没想到,萧弈快意大笑,不以为意,一把搂住了妻子,目光隐含深情,说道。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是本王的王妃,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让你得到。即便你想要整个天下,本王也会亲手将它打下,作为礼物,拱手送到你的面前。”
何为用情至深,莫如眼前这个男人,这个面对九州群雄,义无反顾,杀得他们闻风丧胆的男人;这个手握滔天权柄,叱咤风云,俯瞰着生死、荣辱的男人。
或许,终有一日,这个奇伟的男人,会为了他心爱的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这句话一说出口,元清柔心头一热,她那美丽的双瞳,不知何时,划过了一丝水光,是清澈的泪光,那么得清晰。
“夫君,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们一家人,能永远在一起。”
显然,妻子的这句话,触动了这位摄政王的心弦,令他陷入了两难抉择之境。
确实,这个抉择很难,是继续扛起重担,扛起大秦的江山,履行摄政王的职责;还是就此还政陛下,回归齐王旧藩……
就目前而言,萧弈,这位大秦摄政王,是不可能急流勇退的,或者说,在当前还不能,不可能放下眼前种种俗务。
尽管,大秦历经数十年征伐,扫灭南楚、西越、东赵三国,入主中原,成为了九州之主,然苍生离乱,天下战火未熄。
北胡、西羌、蜀地等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依然活动猖獗,仍与大秦为敌。
这些边疆敌寇们,一日不灭,无论是萧弈,还是大秦帝国,都一日无法安枕。
想到这里,萧弈神情凝固,双手负后,目光沉寂下来,半晌才展颜开口,道。
“放心吧,清柔儿,这一天不会远的。”
“再过上个几年,陛下也该大婚加冠了。等陛下可以独自掌控朝政,驾驭群臣,为夫自会还政,到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就好好地过日子,你想去哪我陪你。”
无疑,这句话,即一句郑重承诺,什么权势、地位,在家人面前,一文不值。
听罢,元清柔噙着泪花,欣慰地点了点头,望向了夫君,这个她深爱的男人。
“会的,会的。”
“清柔,我萧弈,大秦武定皇帝的长子,以大秦摄政王之名,在此立誓,以这灼灼桃花为证,今此一生,定不负卿。”
忽然间,萧弈精神焕发,握住了妻子的手,眉目如日月,眸中柔情似水,望着她,那个与他相濡以沫十一年的女人。
他的语气很轻柔,却透着无法动摇的坚定,一字一句,深深牵动着她的心房。
元清柔眸微怔,他那一对深邃、柔情的眸子,使她不禁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从初次相见,到他们成婚,再到如今,她此生早已认定他了,不管今后怎么样,都不会改变,夫妻一体,不离不弃。
她那明亮动人的眸子,泛起娇笑,声音婉转清幽,宛如黄鹂莺啼,很是悦耳。
“我记得有那么一首诗,其中一句……”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她口齿清晰地轻念着,纷飞的桃花,落在她的长发上,清丽的面容,仿佛比漫天繁花,还要美艳一些,身姿轻灵,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误落尘网中。
她是那么明媚动人,萧弈深深望着她,缓缓靠近她,而她也直面着他的容颜。
瞬息间,萧弈动作轻柔,将元清柔揽入怀中,抚着妻子的秀发,倒颇为享受。
同时,元清柔也张开双手,环住他的腰身,轻轻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了其中。
片刻之后,萧弈恋恋不舍,松开了爱妻,那一对断剑双眉,皆是满满的柔情。
元清柔看得入迷,不禁有些呆呆怔住,她从未见过,如此柔情似水的萧承宽。
他,大秦的摄政王,以往总是沉寂无波的面容,让她以为,他就是性情淡漠。
可是,自从他认识她后,他对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百般柔情,万般宠溺。
看来,她之前,是错认为他是性子冷清,那只是对于外人,他真正的一面,并非如此,却是如此有血有肉,鲜活立体。
“清柔,今生今世,你,都是我萧承宽唯一的妻子,此情此意,吾至死不渝。”
他郑重地对她,许下一生的承诺,一双眼眸中,透着迷人的色泽,坚不可摧。
诺不轻许。
他的承诺,更是不会轻易对人许下,唯独对她,他许下了今生的第一个诺言。
这,是她对他说的,一生相伴的誓言。
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下,他身姿俊逸,风度翩翩;她清婉悠扬,亭亭玉立,两人紧紧相拥着,一幅妙不可言的良辰美景。
看着大王、王妃,那般腻腻歪歪,那般你侬我侬,他们身后,若雪、追月两个小妮子,也是你一言我一语,调侃了起来。
“你快看,大王对咱家郡主多体贴啊。”
“咱们郡主可真有福气,以后找夫君,就要找像大王这样的,死了也值得。”
……
漫天花雨。
一位素纱女子,在桃林之中,翩翩起舞,伴随着那悠扬的玉笛声,如痴如醉。
微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和她身后如墨的长发,她时而抬腕拂袖,时而回眸一笑,百媚千娇,出尘绝美,如洛神仙子。
在她的身旁,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手里握着玉笛,眼望着她,满含真情。
一曲终了。
笛声渐渐收敛,那舞步,也随之停止。
……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