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铁甲犹在
朔风,凄厉。
江陵郊畿,三十里。
此间,群山环绕,沃野千里,据三川扼大泽,表里山河之状,可谓一览无遗!
寂寂长空,还是那般碧蓝如洗,夜色渐渐少了,融入了山峦起伏,消失不见。
“喔——”
忽然,遥远的山下,竟不知不觉,传来了一阵雄鸡长鸣,刺破了落寞的苍穹。
起雾了。
落霜了。
遍野的军灯,悄无声息,隐没在无边霜雾之中,撕扯成了红蒙蒙的河谷纱帐。
此时此刻,天地万物,都是一片混沌。
一轮红日,渐渐地,从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拱了出来;山川河谷,也渐渐清晰。
深冬时节,此处山脉,仍是一片干冷。四面来风,都在这里,飘飘竞相较劲。
但见,辽东群山的风、东南大海的风、阴山草原的风、流沙大漠的风,风向三两日一变,吹得寒冬腊月,步履蹒跚。
虽已是十二月末,城郊的原野,满目苍黄,与一片绿野的钟山,判若两重天。
蓦然间,一柱狼烟冲起,黑烟弥漫,在河谷谷口的深处,笔直地伸向了蓝天。
这里,乃是燕山营驻地,屯驻着五千燕山营精兵,一派的肃杀、威严之气概。
北风席卷。
山风以下,燕山营大营,依山势而筑,背靠峰峦,居高临下,雄踞巍巍狼城。
遥遥望去。
狼城山巅,那面银色衮龙,印着“萧”字徽记的王旗,左右三摆,迎着凛冽的寒风,卷动着无数波浪,猎猎作响。
——“银龙王旗”。
王旗高高擎起,一阵铿锵、急促的牛角号,响彻了狼城山谷,不断地回荡着。
腊月极寒之际,狼城山间,所有的飞禽走兽,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茫茫原野之上,只留下随山塬起伏,森严庄重的黑色营帐,号角悠扬,战马萧萧,数千秦国大军,恢复了整肃的状态。
偌大的营寨,王旗高悬,皆凛然杀气。
营门前,鹿角木栅、拒马、泥坑等军用设施,一应俱全,三军深沟高垒,恍若数条长龙,张牙舞爪,盘旋在大营四周。
两座城营敌楼,高大又孤独,借着“萧”字王旗,立于营寨门前,岿然不动。
两日间,无数穹窿大帐,沿着狼城山两端,自西北向东南,连绵展开,气势壮观之极,平白无故,点缀上了些许白点。
阴气渐重,露凝为白。
中原凉意,又以北境、西陲最重当先。
雾霭中,狼城山山头,五千燕山营兵甲,浩浩荡荡,结营扎寨屹立,阵形绵延不绝,战马之咆哮、嘶鸣,汇聚如惊雷。
至于大营中央,那杆“萧”字王旗,与满营一众大旆,同一时刻,被阳光映照。
仅仅一处营盘,造价昂贵,被历代兵家誉为“国之重器”的大床弩,多达四十余张,其射程之远,威力之巨,超乎想象。
当年,南楚名将顾北江,在公主陵古战场上,目睹了秦军巨弩之威,无数大楚将士,便是身死于强弩之下,由衷感慨。
“九牛大弩,一箭摧山;三百大步,可杀宗师也!如此,则天下莫能挡之矣!”
倘若,两军对垒,一万秦国大军,集结三百张巨弩,组成一个强劲的箭阵,向着敌军骑兵,发起猛烈齐射,绝对能在半个时辰内,将对方射得个人仰马翻。
极目望去。
整个大营之中,一片铁甲光寒,映入眼帘的,尽是黑衣、黑甲、黑纛、黑骑,幽冥到极致的黑色,看不到一丝明亮。
漫山遍野,黑色的大营,黑色的盔甲,与黑色的将士,汇成一处黑色的城堡。
“杀!”
“杀!”
一声声响亮、高亢的操练之声,破空而起,穿梭于各个营帐之间,绵绵不绝。
三军将士,他们身上的甲胄,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金铁之声,汇聚成燕山营大营,坚若磐石,稳如泰山的中军方阵。
一千黑甲锐士,人人披坚执锐,手握枪矛,按着佩刀,以威武、雄壮的姿,列成数个齐整的步阵,速度平稳、快捷。
这股黑色的铁流,如同无数座移动的高山,又如移动的城池,整体向前压进。每进一步,气势磅礴,大地为之震颤。
很快,大军阵型倏展,仿若一柄巨大的弯弧刀锋,于瞬息之间,抽刀出银鞘。
刀光之中,机括轻触,长刀的锋刃,猛地从中弹出,百余名黑甲轻骑,自密集的方阵之中,化作一汪湖水,排众而出。
“冲——”
铁骑冲刺之声,声震九霄,胜如雷鸣。
这一刻,群马飞驰,百骑所过,自数道高岗之上,向下疾冲袭来,势不可挡。
喊杀声如雷震谷,精骑如破水之箭,似乎在下一刻,狠狠扎入十倍于己的人马之中,立刻在敌军阵中,撕开一道血口。
就在这时,众人的耳畔边缘,响起呜呜的号角声,马匹嘶鸣,金刃交相撞击。
急促的脚步声、铁靴声,越来越密集的鼓点,每一个音节,都敲落在人们心口,惊得人们的心跳,也跟着一同快起来。
高头大马环绕,刀枪兵戈如林。数不清的旌旗,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火海,如燎原般,迎面烧来,烧得越来越旺。
烟雾升腾,映得明月黯然,繁星蒙尘。大旗所向卷处,大地震颤,尘土飞扬,仅在一瞬间内,遮天蔽日,隔绝尘埃。
只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仿佛带着回响的怒潮,滚滚而来,令人骇然不已。
越来越近的晨雾,越来越亮,和森冷的刀兵寒芒,交互成一条条斑驳扭曲的光影,映出一张张年轻的面庞,肃穆坚定。
晨曦,破雾。
寂静的狼城山,大营营内,响彻了一片喊杀之声;金铁相交之声,铁蹄铮铮之声,与战马嘶吼之声,充斥在大营上下。
好像,这座黑色的城堡,附上了灵魂一样,焕发着勃勃生机,永远一往无前。
很明显,此刻,狼城山一带,三十里内,尽皆戒严布控,燕山营五千精锐,于此地,安营扎寨,正在大营内勤加操练。
拥有着横扫天下的军力,拥有着碾压群雄的铁血,三军演练,对于百战百胜的秦军而言,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之事。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对于秦国大军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越是天下太平,越要加强操练,这是一条铁律。
其实,说起来,秦国大军的操练,非常普通,无非就是步甲攻杀、铁骑冲阵、战阵排列,以及弓马骑射、步骑对抗。
这些训练科目,也是摄政王萧弈执掌兵权,成为三军主帅以来,亲自拟定的科目,时而略作修改,但总体上是不变的。
唯有日积月累,历经磨砺,才能从根本上,增强秦军战力,加强三军凝聚力。
营内,杀声震天。
兵戈、铁甲、马蹄。
纵观整个大营,时不时,不断有数十骑兵,顶盔掼甲,挟带弓矢,策马来来回回,穿梭于营垒之间,留下大片马蹄声。
空中,日头微黯,夹杂着一阵阵冷意。
北风呼啸中,那面猎猎飘扬的银色衮龙大纛旗,“银龙王旗”,——一个浓墨厚重 铁画银钩的“萧”字,显得是赫然醒目。
又是举目望去,远远的只能看见,浓尘滚滚直扬上半空,金戈之声间或可闻。
再看近处。
一队身穿玄黑战衣、着皮甲的士卒,在不远处的地方,手持卜字铁戟,在那儿操练;更远处的,还有人持长铩操练的。
这些士卒们,个个面无表情,连走路之时,都目不斜视,愈发显得厉兵秣马。
兵马簇拥下。
一道孤傲、清绝的高挺身影,身着一袭玄墨征衣,踏着铁靴,缓缓地前行着。
那人的身躯,是一位英俊、伟岸的堂堂男儿,风度翩翩,又不失天地英雄气。
只见,他身形笔挺,神采飞扬,朝阳在他身后,逆着微弱的日光,双手负后。
那一瞬,全营的将士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发冠上,迸出碎金般的光芒,有些刺眼,映着冠上那颗夜明珠。
不仅如此,他的一对小臂,整整齐齐,带着一对玄金护腕,如双峰并峙一般。
那柄“大楚天子剑”,配着金铁剑鞘,悬于那人的腰畔一侧,与他的玄金护腕,紧紧贴着,人与宝剑,恰如一人一剑。
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目若朗星,墨冠玄衣,带着一柄天子剑,轻握剑柄,龙行虎步,缓步前行。
一边走着,萧弈目光炯炯,微抬眼帘,握着天子剑,扫视着身旁的精甲甲士,默然不语,他的嘴角处,隐隐间浅笑。
他知道,这满营的将士,是他的“燕山营”,是他的亲兵大营,是一支对自己无上忠诚,又无比强悍、勇猛的铁血之师。
必须承认,燕山营这支军队,这支全军八千人的铁军,倾注了摄政王大量心血,就像自己一手养大的闺女,难以割舍。
萧弈的身旁,随着一袭青衣,跟在摄政王的身旁,形影不离,犹如附体一人。
没错。
这袭青衣,便是摄政王萧弈的心腹谋士,以智谋无双,算无遗策闻名,素有“王佐之才”、“南州夫子”之称的奇男子。
——军师祭酒宁崇。
今日,宁崇的衣着,一如既往,还是那袭青衣,罩了一件披风,也是青色的。
另外,除了青衣、披风以外,现下的宁崇,在他的腰间,还佩戴了一柄好剑。
——“七星辉月剑”。
事实上,自从宁崇出山,投入摄政王萧弈门下,这位旷世之才,一向以风流儒士的形象,展现在众人面前,文质彬彬。
几乎很少有人,包括萧弈在内,目睹今日的宁崇,一身青衣佩剑,意气风发。
似乎,这个时候,这位“王佐之才”,不再是一位谦谦儒士,而是一位真正的游侠,一位文武双全,惊艳于世的大才士。
萧弈、宁崇二人,双双佩剑,一柄天子剑,一柄七星剑,并肩漫步于大营内。
在场的燕山营将士,他们都不清楚,大王和军师,此时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谁也不敢主动上前,去打扰他们。
“哒,哒……”
正当此时,一阵清脆、紧致的马蹄声,隆隆响起,夹着风声,灌入萧弈耳中。
听到这阵马蹄声,萧弈驻足停步,握着剑柄,缓缓举目望去,眼神深邃,望向马蹄响起的方位,烟尘升腾而起的方位。
随着马蹄响起,一丛黑甲骑队,如同风驰电掣般,掠地席卷,策马飞驰行来。
就在这饱满绵长的风中,这支黑色骑队穿越大秦西境,北渡大河,从凉州前线,一路向南飞驰,驶过云中要塞,再向东南,直插南境边境,又往南来,抵至了江陵附近,便在狼城山谷,驻扎下来。
这支黑色骑队,便是铁鹰锐士千人队。历经两旬飞骑,跋涉八千里,他们终于自遥远的西北边陲,来到了江南腹地。
不用说,都能够猜出,这支铁鹰骑队,不辞辛劳前来,便是奉史万宝将军之命,来向摄政王,禀报西线大捷的战事。
“嘶——”
霍然间,只听见,一声清厉的马儿嘶鸣,为首一名铁鹰骑士,猛勒马缰,控制着座下骏马,前蹄扬起,旋即落下来。
随后,数名铁鹰骑士,齐齐一勒马缰,驻马停立,分布在了萧弈的身周两侧。
接着,为首那骑,翻身下马,捧着一支竹筒,大步走向萧弈,单膝跪地,道。
“启禀大王,凉州大捷,请大王过目!”
听到“凉州大捷”四个字,萧弈剑眉一挑,目色澄澈,松开了握剑的左手,顺手向前,接过了那支竹筒,拿在了右手上。
接过竹筒,萧弈不动声色,轻轻揭开筒盖,指尖向下一掏,抽出了一纸信笺。
萧弈握着信笺,徐徐展开,一行清晰、醒目的正楷小字,映入他的眼帘深处:
“阴山大捷,羌虏尽覆没,单于西遁。”
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而已,却将阴山大捷的战果,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
扫了一眼过后,萧弈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宁崇,道。
“好个史万宝!”
宁崇接过纸条,也是看了一眼,旋即面带微笑,不禁心中大喜,赞叹着说道。
“史将军,果然是个将才。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羌军逼入了绝境!”
略微想了一想,宁崇会心一笑,心中豁然开朗,看了一眼那张纸条,朗声道。
“大王,这么看来,明年开春之际,我军只需发动攻势,便能够一战而功成!”
听到此处,萧弈点了点头,拈起右手,重新拿过那张纸条,以两指轻轻夹住。
然后,萧弈冷笑一声,两指微一用力,那张纸条,顷刻间,化成了一堆粉末。
“对,本王要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就是要让那帮羌贼,再无翻身之日!”
说罢,萧弈聚敛心神,握紧长剑,昂然抬目直视,环顾大营四周,仿佛生出了无限豪情,又仿佛涌起无尽快意,问道。
“子阳,你觉得,本王的燕山营如何?”
身为摄政王的谋臣,宁崇当然清楚,摄政王此问,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想来必有深意,自己当然不能随便,敷衍了事。
于是,想了一下,宁崇掀开披风,抚了抚“七星辉月剑”,凝神沉声,开口道。
“燕山营,乃是大王亲勋。想当初,大王创建燕山营,皆是以全军精锐,最精锐的步骑军,构筑此营,立下这支强军。”
“所以,依臣下之见,大王的燕山营,是世上最威猛的部队。假以时日,这八千健儿,必能纵横于天下,无人可敌!”
话音甫落。
萧弈神情淡然,展颜一笑,双手负于身后,衣袂猎猎飞扬,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啊。”
“说起来,本王的燕山营,人数不多,八千锐士。可就是这八千将士,却是精锐中的精锐,真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说到这里,萧弈满目肃杀,面若寒铁,似有一股风云情怀,蕴藏在胸膛之间。
“这么些年了,本王率领我燕山男儿,从晋阳的原野走来,从中原大地的硝烟中走来,从大秦帝国的功勋册上走来。这一路走来,本王,始终与他们同在!”
“终有一日,燕山营的将士们,必将再和本王一起,走向新的辉煌。本王要带着他们,平定天下,打下一片万里江山!”
这一刻,萧弈临于风口,横剑挺立,似乎在这一瞬,重新回到了从前,回到往昔的金戈铁马,置身于曾经的血与火中。
这一刻,大秦摄政王萧弈,一人一马,长枪策马,在铁盾一般的重甲骑兵中,来去冲杀,枪锋冷芒到处,灿然夺目,纵铁甲如山,亦开山裂石,无人可阻。
他一人,身姿笔挺,马前无一合之将。
长枪飞舞,仿若一条蛟龙,盘绕周身,挥洒纵横。纵马于千军万马,所向披靡,进时,敌兵纷纷后退;退时,稳如山岳,竟无人敢追击半步,如战神临世。
“会的。”
“这一天,会来的。”
望着摄政王英武、伟岸的身姿,宁崇眸色烈烈,心头一暖,不由得喃喃自语。
营内,杀声依旧。
如火,似潮。
……
怒潮澎湃未减,兵戈铁甲,凌厉依旧。
满营上上下下,旗帜如林,枪矛密密麻麻,排列成了一大片壁垒,寒芒四射。
凛冽的寒风,呼呼大作,吹卷着大旆、旌旗,伴着劲风,发出猎猎作响之声。
营中空旷一带,数队燕山营武卒,皮革盔甲,手持枪戟,交错着队形,来来回回,游弋于营帐之间,进行九宫格操练。
众兵甲,杀声高亢,演武操练之势,冲天而起;戈矛相向之声,亦络绎不绝。
杀声嘹亮间,又有几声战马嘶鸣,时不时,夹杂着风声、喊杀声,破空响起。
顺着王旗下方,三支精骑,如同三支黑色箭头,箭锋所指,铁蹄奔腾如雷,以无比敏捷的速度,策马疾驰,快速穿插。
忽地,一名带队的都尉,骑在马上,身披甲胄,只是一抬手,遥遥指向远处。
一众铁骑骑士,顺着他的手势,举目望过去,一道魁梧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这才注意到,远处有一匹战马,马背之上,立着一个旗手,执着一面红边、黑底的令旗,旗子兀自在风中,猎猎掀动。
不一会儿,那名重甲旗手,高高举起令旗,奋力向下一劈,作出了一个指令。
旗语过后,三支精甲铁骑,卷起尘埃,自左右两翼,堪堪分开,飞驰了出去。
瞬息间,空旷的大校场中,上百武卒锐士,手握兵刃,如百余枚钉子似的,站立着,没有一个人出声,一时沉寂下来。
清脆、有序的马蹄声,再度响了起来。
远远看到。
大秦摄政王一行人,披挂齐整,甲胄鲜明,骑乘着骐骥骏马,一路踏马而来。
只见,在五骑护卫下,那位纵横九州,冠绝四海的大秦摄政王,眼含冷电,威势赫赫,左手紧握天子剑,驾驭着一匹“踏雪乌骓”,迎着北风,独自策马。
那匹“踏雪乌骓”,乌鬃如墨,四蹄雪白,踏着紧致、清亮的步子,缓缓地前行,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蹄声橐橐划一。
这一刻,沿着大秦摄政王的坚毅脸庞,看不到这位“当世人屠”,一丝一毫,情感变幻,唯有冷漠,如冰湖般寒厉。
逆着北风,逆着微弱的阳光,萧弈独自一人,带着天子剑,策马前驱,衬着那决然、高挺的身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转眼间,萧弈意态肃然,端坐马背,双腿夹住骏马骨骼,猛地将马缰一勒紧。
随着一声响亮长嘶,那匹“踏雪乌骓”,冲天暴烈咆哮,扬起前蹄,旋即驻立。
大秦的摄政王,单手持缰,左手握剑,徐徐打马上前,停在一个百人方阵前,目光清寒,漠然不语,打量阵中将士。
望着铁甲方阵,萧弈立马阵前,玄衣翻卷,一番英雄情怀,渐渐涌上了心头。
约莫没过多久,正当萧弈凝神之际,他的耳垂边缘,隐隐振动,有些许杂音。
不过,萧弈未见动容,坐姿稳定,身形不动如山,只是微微挑眉,连头也没回一下,依旧目不斜视,一脸的不动声色。
不难看出,大秦摄政王的相貌,与他那慵懒、惬意的神情,极不相称的,此人有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眸,目光如炬。
时近正午,那彻骨的寒意,一如往昔。
阵前的摄政王,一身玄衣,挟带长剑,坐在“踏雪乌骓”上,纹丝不动,耳畔凛然生风,听见了一种遥远的,深埋在记忆中,又是那么熟悉、亲切的声音——
那声音,如群雷同鸣,万鼓齐捶,震动着天地苍穹,穿透九重霄,异常密集。
一群被惊飞的鸟雀,飞快地在逃离。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声音铺天盖地,似乎要淹没一切,直至被淹没得不见踪影。
突兀的巨响,弄得里校场上的人,愈发心潮澎湃,他们使劲坐着,镇定心神,想要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什么东西。
一些末等兵卒,也想看清楚,可惜远近地方,都有树木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其中一人,顺着拨好的空隙,一目眺望,对着身旁的袍泽兄弟,轻声地说道。
“听,是马蹄声,想来是在操练兵马。”
“操练兵马?!”
那名末等兵卒,不可置信,愕然而惊,“这么大的动静,这得有多少匹马啊?”
“听声音,应该有上千匹吧。”兵卒道。
很快,阵阵马嘶,如隆隆雷鸣,登时凌空响起,突如其来,打破了无尽寂静。
宽敞的军校场,视野开阔,唯有呼啸的风声,扑击着猎猎大纛,席卷吹动着。
忽然,苍茫四野,响起了嘹亮的号角,上百黑甲铁骑,如离弦之箭,马蹄生风,鬃毛飞扬,一往无前着,向前冲刺。
铁骑冲刺中,尘土飞扬间,这些黑甲骑兵们,时而挥舞战刀,时而手持长枪。
一百五十余骑,奋蹄驰来,清一色的铁甲骏马,背挂强弓,长枪在手,在那还残留的电光中,闪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军营之中,忽地人潮涌动,兵将齐齐列阵,森严厉杀。
顷刻间,战马嘶鸣不止,铁骑结阵,兵戈林立,重甲黑沉沉的,幽冥到极点。
被狂风席卷的旌旗,紧紧地贴在旗杆上,高高挥舞,就像是一只只,被囚困住双翅的鹰隼,踩着鼓点,一下下地翻腾。
骑兵悉数入场,人马披甲,于一片肃杀之下,闪动着一道寒泽,耀眼又夺目。
这时,原先那名旗手,高高举起令旗,平平向前一展,断然一劈,当空高喝。
“骑射准备——”
一声令下。
但见得,前排五十名骑兵,面目生寒,杀气凌然,人人一口钢刀,背负强弓长箭,手握铁枪,甩开马缰,纵深跃马。
陡然间,五十名黑甲骑兵,英气勃勃,如风驰电掣般,卷到校武场中心一带。
在距离前方箭靶,还有一百五十步开外,五十骑,于骤然之间,齐刷刷一排人立;那些战马,也是齐声嘶鸣了起来。
“引弓!”
伴随着旗令,那五十名骑兵,动作果决统一,按下各自的铁枪,取下背后长弓,握在手中,齐齐弯弓搭箭,拉动弓弦。
五十根羽箭,引弓待射,长箭箭尖,释放着寒芒,随时随地,即可破弦而出。
短短的一瞬息,在场的众将士们,尽皆肃然无声,那五十名骑兵,整肃威武。
“放箭——”
令旗劈下,只听见,“嘣嘣嘣……”,弦声响作一片,五十名黑甲骑兵,两臂猛然张开,将满月般的弓弦,轻轻地松开。
嗖嗖嗖……
一时间,强弓疾射。
须臾内,五十根长箭,破弦飞出,带着些许尖利呼啸,擦着空气上沿,如同滂沱大雨般,倾泻而下,洒向了前方箭靶。
仅仅是一眨眼,校场中央的箭靶、草垛,密密麻麻,扎满了如黑色闪电,冰冷凌厉的箭镞,箭箭命中靶心,无一落空。
必须承认,大秦铁骑擅长骑射,箭术精湛,即使在马上,亦能左右开弓,箭箭命中目标,箭箭取敌性命,所向披靡。
若是今日,这五十骑的对面,不是箭靶,而是活生生的人,结果是可想而知。
恐怕,不出片刻功夫,那些蝼蚁般的蠢人,瞬息之间,就会被秦军将士的强弓、箭雨,射成无数刺猬,死无葬身之地。
“散——”
一轮骑射过后,那名重甲旗手,挥舞令旗,向后一招,再次舞出了一个号令。
接到指令后,那五十骑,手握长弓,拨转马头,呈两翼犄角,渐次四散撤去。
旋即,前排的旗手,深吸一口气,握着那面令旗,继续高举,用力地一挥动。
“投枪准备——”
又是一声令下。
紧接着,后排的一百铁骑,人人握紧长枪,策马前冲过去,抢占了中央地带。
继骑射训练后,这一百铁骑,以极快的速度,穿插补位,占据有利地形,万事具备,准备展开下一轮的训练:投标枪!
“聚——”
一片凶猛的黑色浪潮,无声无息,向着军校场的尽头,包压上来,气势惊人。
没过一会儿,这片黑色浪潮,倏忽间一变,汇成了一方铁阵,凝聚在了一处。
整整一百铁骑,顺着令旗指挥,迅猛变阵,配合得万分流畅,有如神妙机关,威力有如绞杀机器,直是天上流云。
轰隆隆。
铁蹄之声,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大军阵前,那面红边、黑底的令旗,迎着风声,顺势挥动起来,堪堪地甩开。
“举枪!”
得到新的指令,一百秦军铁骑,举止果断,个个精神抖擞,反手握住了长枪,高举半空,枪尖朝外,摆好投掷姿势。
“投——”
瞬间,一百名铁鹰骑士,齐齐高喝着,奋力抡开大臂,拼尽周身膂力,将手中的大铁枪,朝着前方空地,用力掷出。
“刷刷刷……”
登时,一百柄大铁枪,借着强劲的臂力与膂力,犹如上百条蛟龙,循着刺骨风声,于半空中,划过了数道优美的弧线。
数道枪弧掠过,平坦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插满了一地铁枪,皆是枪头搠地,枪柄朝上,好像一排排胡杨、古柏。
仔细一看,从铁鹰骑士投掷标枪,到插满了一地,这距离,足足一百七十步。
一百七十步。
寻常的骑兵,能把标枪的投掷,投到这个地步,已是难能可贵了,世间罕见。
没想到,目睹着眼前一幕,萧弈面无表情,眸光幽邃,按着天子剑的剑柄,抚着“踏雪乌骓”的乌鬃,鼻端冷冷一哼。
“嘁,就这。”
随后,萧弈勒过马缰,拨转马头,面朝身后一百骑,静静地扫视着一众将士。
在燕山营骑士眼中,他们的摄政王殿下,策马立于阵前,玄墨战衣,腰佩天子剑,石雕般纹丝不动,只用冷厉、决绝的目光,缓缓扫过,扫过他们这些士卒。
半刻不到,萧弈傲然昂首,直视众骑,轻轻握着马鞭,以鞭尖指点,随口道。
“本王五岁的时候,就能投石掷子,跃马驰射了,再看看你们这群小子啊……”
话里话外,这位大秦的摄政王,他的炫耀之意,展现得淋漓尽致,一览无遗。
未料,话音甫落,一名带队的都尉,拍马上前,堆满了一脸笑容,朗声说道。
“大王武功盖世,万人莫敌,末将早有耳闻。不如今天,就让我等开开眼呗?”
很明显,都尉这句话,在无形间,给萧弈戴了一顶高帽,把他抬得很高很高。
“也罢,今儿个就让你们,见识一下。”
萧弈坐在马上,一抖衣袖,微微笑了一笑,看了那名都尉一眼,沉声应答道。
说罢,萧弈握鞭持缰,单骑驻马,下意识回过头,朝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
当他回眸的一瞬,他清晰地看到,一名扛戟、黑甲的骑士,于身后巍然立马。
于是,萧弈一挑剑眉,凝目注视,指了指那人手中的戟,大手一挥,开口道。
“把你的戟给我。”
乍听此话,那名扛戟骑士,先是怔了一下,抬了抬下巴,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是。”
反应过来后,那人催马上前,双手横提大戟,恭恭敬敬,将戟递到萧弈面前。
这把戟,是一条标准的“卜字铁戟”,这是骑兵专用的马戟,比起一般的戟,还要更长一些,将近丈余,拿着并不顺手。
倏然间,萧弈朗声一笑,伸出右手,握在了大戟戟杆上,轻轻地掂了掂,道。
“好戟!”
然后,萧弈面容森寒,揽开右臂,就像拎起一根木棍似的,提起那柄卜字戟。
自始至终,萧弈高踞马背,单手持戟,一骑踏马绝尘,行至校场中央,说道。
“想当年,我的义父,也就是平原武襄公,将这招绝技,传给了本王,名为‘连环戟’,今天,我就让你们好好看看。”
此时此刻,场间所有将士,望穿秋水,都用一种殷切的目光,注视着摄政王。
许久,萧弈沉默不语,独骑立马,大概过了半晌后,复单手持戟,将大戟戟刺置前,高高地举起,深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此时,都盯着摄政王,看着这难得的热闹,见状皆不解,纷纷屏气凝息。
不料,下一刻,众骑便看见,长戟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然后,卜字戟迎面飞出,挟带着强悍的威势,活生生,洞穿了一垛稻草箭靶。
只见,长戟破体透出,顺着稻草箭靶,一戟投掷贯穿,直挺挺,飞将了出去。
三百六十步开外,戟刺着地,长戟斜插,牢牢地钉在了地上,竟是一动未动。
倒吸气,声声不绝于耳,便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们,自认为,也做不到像这般。
“彩——”
当即,一戟投掷飞出,名为“连环戟”,当真是惊世绝艳,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无数骑兵将士,挥舞着战刀,耍动着长矛,高声吆喝着,其声直直冲破天际。
“大王威武——”
从前,人人都说,大秦摄政王萧弈,武功盖世,举世无敌,尘世间鲜有敌手。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所有的人亲眼目睹,目睹了摄政王的盖世武功,才被彻底给折服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戟投掷出去后,萧弈目光沉静,未见波澜,只是挑动眉尖,凝望着天一方。
“雕虫小技,有什么好喝彩的!你们练上个十年,也能做到像本王现在这样!”
这一瞬,踏雪乌骓,雪白飞蹄越泥泞,却踏平霞光万道,好似立于腾云之上。
一身玄袍血染,显男儿血气至勇,背脊如枪,兵戈如松林,凤凰涅槃得胜归。
似是苦战半日,数度冲杀之后的大胜,令这位大秦的摄政王,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如海啸卷浪,平地惊雷,将生死一线,澎湃于胸的热血,高喝出来。
残阳如血,勾勒出了这位久经沙场的战神,那种无比坚毅的轮廓,以及印迹。
弹指闪过,萧弈兜身回马,当先一骑。那一身玄墨征袍,在身后猎猎飞舞。
下一刻,萧弈骑于马上,微微阖目,凝神陷入了沉思。曾经的一幕一幕,恍若昨天一样,浮现在了这位一代战神眼前。
昔年的公主陵,天地间,血战后,伏尸百万,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血色山河。
浓烈的血腥味,仿若来自九幽地狱,掩得星月失色,连带着远处地平线,那一道黎明前的青白曙色,也说不出的凄凉。
玄衫墨驹,张弓引箭,入鬓的长眉,微微扬起,温和如玉的侧脸,英风乍现。
眨眼之间,弓上那一抹星芒如电,挟着烈烈劲风,离弦而去,划破了公主陵。
公主陵古战场,曾经的齐王,今日的摄政王,一把长枪在手,仿若一道银色的闪电,卷带着无敌的攻势,扫向了敌阵。
枪锋横扫间,持刀迎上的十人,钢刀生生折断,断刃飞出,火把掉落于地上。
策马破阵,那位杀人无数,铁血决情的人屠,枪上余力未尽,又重重击在他们腰间、胸前,带倒一片,溅起漫天血雾!
那一战起始,大秦的齐王、南征主帅,被誉为“人屠”的萧弈,便身先士卒,从骑战到步战,杀敌将领十六人,一杆玄铁长枪,屠戮敌骑一百七十余名。
当白衣苏廷寒,带兵驰援,登上公主陵时,一身玄甲,傲意凌霜的萧弈,双手扶枪而立,全身浴血,血污不见面孔。
浮云散尽。
萧弈回过心神,一脸平静,缓缓睁开双眼,他的左手,渐渐松开了长剑剑柄,望着天边残阳,默默不语,唯有千古愁。
“天下,天下!”
……
铁甲,犹在!
西风烈烈,满目青山安在,在那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