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水落石出
次日,晨曦破晓。
刹那间,寰宇内天光明媚,蓝天之上,白云如丝,显得分外美丽,风朗气清。
江陵城郊,二十余里外。
那里,是一处僻静、清幽的群山万壑。
离山愈近,山路却不见狭窄,依然保持着国朝一级官道的制式,森严庄重。
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扑面而来。黄色秋草之中,夹杂着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叶的树林,分布在了草地之后。
无数层次感极丰富、极多姿的色彩,像被画匠涂抹一般,十分自然,在四周的山林间,疏散散开,美丽至极,绚烂至极。
乳白色的雾气,在山谷里慢慢蕴积;东方的朝阳,也在慢慢升起,辛苦地爬过无数群山,将温度与光线,抛到了山坳中的田庄上空,让那些白雾慢慢淡去、消散。
似乎只是一瞬间,天便亮了,一片光明。
布满树林的青色山谷,鸟儿们吱吱喳喳,醒了过来,露水顺着叶片,缓缓地滴落。摆脱了重荷的叶儿,快意地弹了回来,就像是在伸懒腰,挥洒着山间的浊气。
这时候,整个山谷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觉,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山道渐尽,转过一片林子。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就这样,突兀而又神奇,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这座庄园,又像于骤然间,拔去法术的云雾,萦绕山腰,出现在凡人的眼前。
庄园的整体建筑,都不甚高大,但分布得极为合适,与园中的矮木青石相杂。
暗合自然之理,虽不浮华,但那些檐角门扣的细节,明显地透露着清贵之气。
江南胜地,素有繁华之称,连郊外一座庄园,都布置得如此气派,如此贵气。
更不用说,南都城中,那些豪族门阀,达官显贵的府邸,哪一座宅第,不是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极尽钟鸣鼎食之能事。
“哒,哒,哒……”
恰在此时,距离庄园不远处,一阵威严、肃杀之声,自官道上,铿然传开。
仔细一听。
这声音,竟是铁蹄之声。
突兀而起的马蹄声,急促如骤雨,沉闷似雷霆,敲打着鲜明的节奏,密集到了极致,迸发着一股凌厉之势,震破耳膜。
伴随着暴烈、整齐的马蹄声,又有阵阵马嘶。两种声音,互相交杂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又是一转眼间。一支十余骑的黑色骑队,驶入了山谷之中,翻越过数道山坳,沿着官道,策马疾驰。
这支黑色骑队,大约十人左右,人人身披黑甲,尽皆甲胄光鲜,刀枪随身,在一片铁蹄铮铮之中,肃然十足,遍布杀气。
一面银色、衮龙的“萧”字大旗,于十余骑黑甲骑兵队中,高高擎起,迎风猎猎翻卷,上面的银龙龙纹,映得鲜红醒目。
——“银龙王旗”。
王旗,席卷所向。
看得出,这支十余人的黑甲骑兵,策马披甲,持枪佩刀,并非寻常骑队,正是摄政王的亲兵大营,“燕山营”的精锐骁骑。
此番,大秦摄政王萧弈,奉旨出京南巡,作为摄政王的亲兵大营,三千燕山营精骑,随驾扈从,护卫着王驾一路南下。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摄政王出行,燕山营骑兵,均是不离寸步,贴身随从。
“嘶——”
忽然,只听见,一声响亮、清厉的骏马嘶吼,堪堪冲天惊起,直刺云霄顶端。
随即,一骑“踏雪乌骓”,凛然雄威,于燕山营众骑的最前排,当先冲刺而出。
但见,伴着如雷的蹄声,这匹“踏雪乌骓”,通身乌鬃墨黑,四蹄洁白如雪,扬蹄跃出,卷起了漫天的黄沙,遮天蔽日。
电光火石。
踏雪乌骓之上,那人剑眉星目,孤绝清逸,一袭玄色长衣,逆风卷动,衬着全身的肃然,全身的傲气,带着赫赫的威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面如冠玉,不怒自威,高高坐于马上,握着马鞭,驾驭着那匹“踏雪乌骓”,纵横驰骋。
燕山营精骑出动,银龙王旗高举,这般的军威,这般的强势,除了那位大秦的摄政王,又能有几人呢?没错,一定是他。
很明显,无论是萧弈,亦或是身后的燕山营众骑,他们此行的目标,非常得一致,那座藏于群山深处,清贵不俗的庄园。
诸骑驰过,唯有那些震天的马蹄蹄声。
曾几何时,不知是谁,是那个千骑灭西蜀,是那个提兵战河桥,那个威名赫赫的一代兵仙,说过这样一番豪气干云的话。
“铁蹄响处,中原板荡。世间比雷声更大的声响,唯有我大秦铁骑的马蹄声!”
寒厉的冷风,如刀似剑,迎面刮了过来,掠过了大秦摄政王的冷峻脸庞。一绺乌黑的发丝,贴着他的脸颊,随风飞舞。
不一会儿,铿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与那座庄园,近在咫尺。
距离庄园仅数百步时,萧弈面目大寒,端坐马背,忽然间,猛地一勒马缰。
只听得,又是一声暴烈、凌厉的马嘶,那匹“踏雪乌骓”,姿态雄毅,前蹄高高扬起,旋即重重落下,震起了大片灰尘。
看到摄政王勒马而立,那十余名燕山营骑兵,亦是整齐划一,纷纷勒住马缰,驻马停立,无一人拖泥带水,异常得果决。
待众骑驻立立定,萧弈目光如电,勒缰驻马,右臂略略抬起,收握成拳,向后轻轻一挥,做了个简单的手势,沉声一喝。
“戒备。”
一声令下。
顿时,身后那十余名燕山营精骑,轻喝一声,齐齐握紧长枪,按住刀柄,如滔滔洪水一般,分作两列,森严结阵如拒马!
虽然只有区区十余骑,但看这架势,却像整整一百骑,一千骑,甚至一万骑。
晨光下,大地上。
众人视野中,那支清一色身披黑甲的精骑,熠熠生辉,泛着一丝冷冽的寒气。
此刻,庄园外围。
数名飞鱼服,绣春刀的镇安司暗卫,早已控扼四下,守在了大门跟前,与那些燕山营的骑兵们,呈犄角之势,密不透风。
身为指挥佥事的沐英,一身黑色官服,面无表情,眉目略微低垂,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了摄政王的马前,一言不发。
沉默了半晌过后,萧弈放下马鞭,神情阴沉,一个鹞子翻身,极其潇洒自如,翻身下马,稳稳地立于当场,身形如青松。
待摄政王下马,一名暗卫,主动上前,牵过了那匹“踏雪乌骓”,拴于马桩上。
紧接着,沐英一整服饰,数步走上前来,来到萧弈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
“镇安司指挥佥事沐英,见过摄政王。”
“免礼。”
旋即,萧弈微微点头,双手负于身后,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未见有任何波澜。
“谢大王。”
见礼完毕,萧弈扬起眼睑,剑眉一挑,扫视了一圈,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庄园。
略微扫了一眼,萧弈皱了皱眉,一抖衣袖,似乎想起了什么,沉沉开口问道。
“这庄园,就是王九成生前的私宅吗?”
“回大王,正是。”
昨夜,一夜残酷清洗,江州漕运衙门的势力,基本被扫除干净,不少漕运高官,王九成的党羽,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
多年以来,王九成为了一己私欲,横征暴敛,贪污受贿,招揽不少水匪流寇,充当自己的私兵,美其名曰,号为“河兵”。
孰料,仅仅一个晚上,这些“河兵”,便在镇安司的决杀下,被杀得一干二净。
除此以外,原本依附于王九成,依附于提督府的“春秋会”,亦在镇安司的围杀之下,被连根拔起,死伤了多名绝顶高手。
就这样,王九成党羽、水匪私兵、春秋会,镇安司仅用了一个晚上,便将这三股势力,一网打尽,彻底肃清了漕运衙门。
既然连王九成都已经死了,他的这座私宅,自然而然,也就被镇安司牢牢控制住,等待着最后的查封,充公,以及抄家。
看着面前这座庄园,萧弈表情凝重,面若寒铁,一脸鄙夷、不屑,冷冷骂道。
“一个小小的漕运提督,私宅竟如此豪奢,还说他没有搜刮民脂民膏,可恶!”
或许,是察觉出了摄政王的怒意,沐英眼珠一转,想了一会,继续开口说道。
“大王息怒。”
“目前,属下奉上官之命,查抄王九成名下私产,此处田宅,仅是其中之一。城郊外围,共四处私宅,均被封存查获。”
什么?
如此豪奢、浮华的一座庄园,竟然只是其中之一,还不是全部的私产。这王九成名下,到底贪了多少,到底有多少私产。
一听这话,萧弈脸色铁青,心头微震,旋即恢复如初,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意,看似漫不经心,轻描淡写,随口问了句。
“都有什么啊?”
“回大王,据目前核实,王九成的私产里,有田产、房契、商号、柜坊若干。”
“还有……”
说到这里,沐英一时语塞,欲言又止,想要继续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思来想去,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
甫一说完,萧弈眼角一扫,看了眼沐英,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大手一挥,道。
“但说无妨。”
有了摄政王的许可,沐英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靠到萧弈跟前,说道。
“大王,属下命人彻查,竟在这所私宅里,发现了整整一屋子的漕运粮食。”
一屋粮食。
这个消息,对于萧弈来说,无疑是一件奇闻。查了这么久的军粮失窃,原来失窃了的漕运军粮,就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很快,萧弈镇住心神,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凝视,不知是凝视着沐英,还是凝视着身后那座庄园,亦或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没多久,萧弈抬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向前一指,示意着说道。
“前面带路。”
这个时候,已有一批镇安司的精锐谍子,久候多时,一刻不停地守在门外。
“吱呀——”
大门缓缓开启,正对萧弈,四面敞开。
微弱的晨曦之下,那一张张披甲甲士的脸庞,不论沧桑,还是稚嫩,都无时无刻,洋溢着一股子气息,令人感到陌生的矛盾气息,因崇敬而炙热,因骁勇而冷冽。
当大门打开之后,在沐英的引领下,萧弈迈开双脚,沿着脚下的官道,缓缓前行,走进了那座庄园,留下身后一众精骑。
清晨,北风呼啸。
怒号的风声,沉寂在了江陵城的城郊。
……
庄园内,一片沉寂。
沿着竹园,园中的主楼楼廊,走到尽头,即可入秋山峰巅,那是一座黄石假山,石色近土红色,只此一色,便生秋意。
这座山的得体,在于它和主峰以外的配峰,遥相呼应,在于山势脉络的连贯。
两旁阴森森的,正前方方位,是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墙,约数丈高,上覆黑瓦。
墙头的石砖,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不上门闩,隐隐约约,有杂音传出,门上的一块黑色匾额,上书“秋园”两个烫金大字。
转过主院院落,进入了一处偏僻院落。
这处偏僻院落,空无一人,比起主院的奢靡,显然萧索了许多,寂寥了许多。
在这所偏院的正中,坐落着一间普通的仓房,看上去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
轰隆一声巨响,大仓房两扇铁门,“吱呀呀”,打了开来,像是被一刀劈开。
仓门洞开,一袭玄衣,神情毅然的摄政王萧弈,踏着一对银龙战靴,在沐英、与数名暗卫的簇拥下,走进了这间大仓房。
走进仓房的那一瞬,一股呛人、刺鼻的灰尘,扑面而来,令人感到空前窒息。
应该说,这间仓房很大,漆黑阴暗,中间没有梁柱。仓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很快,仓内点起了油灯,顺着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偌大的仓房,看清了里面的情形,也看清了里面到底贮存了些什么。
整整一间仓房,满满一屋子,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不下上百袋,穰穰满家。
满屋的粮食、粟米,竟多达数百万石,均由麻袋装载、捆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整整齐齐,堆放在了这间大仓房里面。
若是仔细观察,倒是不难发现。这数百万石的米粮,麻袋上面,布满了无数灰尘,一看便是常年堆放,以致令粮袋落灰。
目睹着这满屋的粮食,萧弈神色沉凝,意态漠然。他的那张清俊脸庞,好像罩上了一层寒霜,渐渐凝固,凝固成了铁块。
此情此景,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这位威震九州,纵横四海的“当世人屠”,半晌间,都没有说话。
他不明白,这么多的粮食,原本应该是运往帝都,用于南粮北调,用于支援前线的漕粮,怎么会在王九成的私宅仓房里。
突然,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了这位摄政王的心头,涌上了这位人屠的心头。
莫不成,这么多年来,朝廷每次发出的漕粮,意外沉船,无端失踪,就连前不久的永济渠覆船,十万石军粮无踪,也是王九成一手炮制的吗?始作俑者难道是他吗?
区区一个漕运提督,吃了熊心豹子胆,罔顾国法至此,竟连朝廷的漕粮,也动起了歪心思,他前前后后,到底窃取了多少漕粮;若当真如此,此人罪不容诛。
短暂思忖了片刻,萧弈面沉如水,逐渐收回视线,眼神回归平静,一动不动。
忽然,不经意间,萧弈未曾回头,依旧目不斜视,望着一仓米粮,脱口问道。
“总共多少?”
虽只是淡淡的四个字,但是,话里话外,大秦摄政王的凌厉杀意,挟着一团寒气,已然呼之欲出,聚集于浑身上下。
听到摄政王的质询,沐英眨了眨眼,马上反应了过来,接住询问,应声答道。
“启禀大王,此处仓房,共有漕粮三百万石,包括先前,永济渠沉船事发之时,无故失窃的十万石军粮,亦悉数在此。”
三百万石。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三百万石漕粮,相当于江州百姓三月口粮,若是全数运往北境,足以补充晋阳前线近一年的粮草。
按理讲,如此众多,如此重要的一批漕粮,应该依照制度,储存于江州州府的仓廪之中,运往北境,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萧弈先前的猜测,完全正确。永济渠沉船,军粮失窃,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正是他王九成,正是当时的漕运提督。
听完沐英的陈述,萧弈不动声色,满面肃穆,轻轻地“哦”了一声,喃喃自语。
“这么说,永济渠沉船,是王九成一手策划的了,闹了半天,竟是家贼啊!”
既然摄政王已经说出,沐英站在一旁,面色未改,微微点了点头,回应说道。
“正是。”
话音未落。
只见,萧弈冷冷一笑,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沐英,负着玄色两袖,决然而立。
“详细说说。”
很明显,萧弈发话了,这是要沐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告诉自己。
随后,沐英一拢衣袖,深吸了一口气,提至丹田,面朝摄政王,沉声开口道。
“大王明鉴。”
“诚如大王所言,永济渠沉船,以及先前,数次粮船倾覆,乃王九成所为。漕运衙门多名官员,事涉此案,证据确凿。”
对于这个答案,萧弈镇定自若,并未感到意外,似乎未卜先知,摆了摆手道。
“继续。”
有了摄政王的示意,沐英趁热打铁,不急不缓,其语气有理有节,侃侃而谈。
“大王,据镇安司多番查察,现已查明,王九成所犯罪行,均是铁证如山。”
“自先帝寿安五年,王九成外放江州,出任漕运提督以来,数年间,此僚无视国法,辜负国恩,犯下了种种不赦之罪。”
说到这里,沐英顿了一顿,缓缓松了口气。
“其一,为了维修漕渠,疏浚河道,朝廷每年都会从户部,调拨数百万两官银,发往江州刺史府,转漕运衙门,用以修护河道,支付纤户日常开支,安稳民心。”
“孰料,王九成胆大包天,贪得无厌,竟然中饱私囊,克扣朝廷护渠官银,反诬纤户消极懈怠,堵塞视听,凡是上诉告状的纤户,皆被此贼派出私兵,满门灭绝。”
“其二,此僚担任提督期间,违反朝廷茶马禁令,利用手中职权,指使家仆,私贩茶、盐至陇西边境,再从边外买回马、羊,贩运至内地。仅此一次,他们一进一出,就赚取白银两百九十六万两。”
“关陇巡检司吏属发现后,王九成的家仆周保,唆使手下,将其杀人灭口。”
越往下说,沐英的表情,愈发得沉重,鬓角两边青筋暴涨,双拳紧紧地攥着。
“不仅如此。”
“这几年下来,王九成利用提督职权,勾结不法盐枭、奸商,与他们私相授受,趁机囤积粮食,哄抬粮价,欺行霸市。”
“大王,经镇安司查实,王九成为官数年,其所贪污的银两,超过了一万万两,向他行贿的各级官吏,遍及江州,其所辖私产,包括商号、粮店、青楼在内,不计其数。这桩桩件件,可谓触目惊心。”
仓房内,阴沉晦暗。
沐英站在一旁,口若悬河,向着摄政王殿下,一点一点,历数王九成的罪行。
刚刚说罢,沐英转过身去,从一名暗卫手中,接过三沓厚厚的账簿,递到萧弈的面前,一边递着账册,一边介绍着说道。
“大王,这上面,都是王九成名下私产的账目,全部载明其中,请大王过目。”
略微停顿了一下,萧弈挑动剑眉,顺手接过账册,拿在手里,竟是未发一言。
接过账册后,萧弈捧在手中,一页一页翻着,目不转睛,浏览着里面的内容。
岂料,那三本账册,捧在萧弈手中,就像是三座巍峨大山一样,那样得沉重。
这一刻,萧弈阴沉着脸,凝在一起,眼神越发犀利,越发冷漠,是凛然杀意。
“啪”的一声。
三本账册,被萧弈扬起右手,重重地摔在地上,“扑棱棱”,倒扣在了地面之上。
登时,萧弈倒剪双手,满目肃杀,鼻端冷冷一哼,凌厉决绝,发出一声怒骂。
“王九成,这个恶贼,身为朝廷漕运提督,四品大员,世受天恩,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置国家社稷的安危于不顾,如此行事,与禽兽何异!”
怒骂过后,萧弈回过神来,又是冷笑一声,怫然压着怒意,目光如炬,说道。
“对了,沐指挥,说说永济渠一案吧。”
“是。”沐英应道。
“启禀大王,长期以来,王九成担任漕运提督,监守自盗,招揽了大量水匪,又与春秋会,暗通款曲,双方沆瀣一气。”
“前面几次,王九成暗中指使私兵,配合春秋会逆党,在漕渠两岸设伏,待船队进入,击沉官船,然后劫走船上漕粮。”
“此番,永济渠沉船,亦是如此。案发当夜,正值暴风骤雨,水流湍急,官船不慎倾覆,那些逆党水匪,则趁机劫走漕粮。”
说完这番话,沐英缓了口气,又说道。
“至于那些被劫走的漕粮,王九成下令,将它们囤积起来,秘密藏于此处,多达三百万石,并派遣兵丁,严密布控。”
“若遇粮荒,王九成则与众盐枭、奸商商议,将这些漕粮,按照平常市面三倍的粮价,全部兜售出去,从中牟取暴利。”
“远的不说。”
“每年从卧虎庄,贩卖到淮北的漕粮、食盐,价值便达上千万两白银。光是提督府的僚属,就能分到近一百万两红利。”
直至此刻,一切真相大白。这场惊天的大案,终于浮出了水面,大白于天下。
原来,永济渠沉船,军粮失窃,这背后的一切,真相竟然如此,竟然是这样得龌龊不堪,是官商勾结,官匪勾结的黑幕。
听完后,萧弈沉默不语,垂目凝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开口说道。
“原来是这样。”
“本王说呢,王九成如此处心积虑,殚精竭思,编织官匪合谋的巨网,精心策划这起震动江南,上达天听的漕渠大案,是为了什么,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
萧弈说这话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庄严开口,没有一丝的戏谑,非常认真。
另一旁的沐英,只能是静静地站着,不敢插话,也不敢发言,唯有保持沉默。
不过,没一会儿,萧弈神情如常,一脸平静,重新转过身去,背朝一众暗卫。
“那,……能给本王说说徐泰之死吗?”
尚未说完,萧弈揽开双臂,叉在腰间,玄袂自然下垂,淡淡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本王所料不错,那封陷害徐泰的绝命手书,应该也是王九成伪造的吧!”
谁知,摄政王此言一出,沐英微微皱眉,难免有些惊愕,望着萧弈,开口道。
“不错。”
“大王果然明察秋毫,独具慧眼。那封绝命手书,正是王九成模仿徐大人的笔迹,特意找高手匠人,精心临摹而成的。”
“别停,继续说。”萧弈食指一点,道。
“大王,自漕渠覆船迭发,工部特派徐泰大人,前往江州,彻查覆船的起因。”
“徐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他到江州后,不管王九成怎样利诱,他就是拒不收贿,也不与那些蛀虫们,同流合污。”
“在江州两个多月里,徐大人明察暗访,忽而到纤户家中,察访实情;忽而又与刺史府和漕衙官吏,当面面谈。没过几日,徐大人竟然剑走偏锋,查起两衙的过往账目,弄得漕衙措手不及、狼狈异常。”
“与此同时,提督府接到密报,说徐大人通过调查,掌握了一份各衙受贿的清单,那里面,牵涉了很多江州当地官吏。”
“一时之间,两衙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于是,他们这才决定,除掉徐泰。”
一边听着,萧弈频频点头,却是不发一言,细细思索,品味着这其中的深意。
就在萧弈沉思之际,沐英抖着袖口,下意识里,向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
“他们的计划,原本是这个样子。王九成一党,打算利用永济渠覆船,悄无声息,杀死徐大人,再做成畏罪自缢……”
没等沐英把话说完,只听见,迎面的位置,传来了大秦摄政王那凌厉的声音。
“于是,徐泰到达盱眙,刚一住进行馆,春秋会的杀手,便化装成仆佣,在王九成的一手安排下,潜入到徐泰身旁。”
此言一出。
沐英眉间一紧,不由再吃了一惊,道。
“这些大王怎会知晓?”
看着沐英震惊、错愕的面孔,萧弈轻轻一笑,露出了自信的神色,徐徐说着。
“前几日,本王勘察盱眙行馆时,从与驿丞的一番对话中,自己推理出来的。”
“歹人杀死徐泰,是要做成自缢的假象,因此,案发之时,绝不能有旁人在场,否则的话,那样只会是打草惊蛇。”
“而徐泰身为钦差,他的住所,定有卫士严密保护,杀手们即使能够进去,也定会被徐泰发现,这就不可能无声无息,将他除掉,更不可能从容地做出自缢现场。”
“既然如此,要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一举杀死徐泰,做出假现场呢?当然只能是派遣杀手,扮作仆佣,混进行馆,待时机成熟,以端茶送水为名,悄悄接近徐泰,而后出其不意地动手,将其杀死。”
旋即,萧弈眼神冰冷,负手而立,吐了一口浊气,揉着两根手指的关节,道。
“不过,有一件事,孤不太明白。他们为何要在官船倾覆之前,杀死徐泰?”
对于摄政王的提问,他身旁的沐英,显然已有应对,已有对策,侃侃回应道。
“因为当时,徐大人已经察觉出了危险,企图逃离行馆。王九成得到密报,万不得已下,只能暗令杀手,提前动手。”
显然,这样的答复,萧弈并不满意,沉着声音,好像是含了生铁一样,问道。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还要留下那封绝命书?徐泰当晚,并不知道覆船事发,就已经死去,却莫名其妙,留下了一封绝命书。这岂不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是个失误。”
“失误?”萧弈好奇。
沐英看向萧弈,缓缓点了点头,说着。
“正是。”
“本来,杀手得到的命令是,杀死徐泰、做成自缢现场,并留下绝命书。”
“然而,王九成突然得知,徐泰要跑,决定提前动手,便忘记告诉杀手,不要再放绝命书,留下了一个很明显的疏漏。”
“当顾士宏到行馆之后,并没注意到绝命书的事情,而是发现徐泰的双脚,离翻倒的凳子,竟有两尺多远,人已死绝。”
待到沐英全部说完,萧弈微闭双眼,凝住心神,又重新睁开,在那自言自语。
“我说呢,江州刺史薛赞,为何不把那封绝命书,随州府行文,送抵京师。”
突然,萧弈目中大寒,面色沉毅,笼罩上了一层沉痛,不由自主,慨然叹道。
“想不到,像徐泰这样忠正梗直,勤劳王事的好官,竟落得如此结局,惨死在这班巨贪大恶之手,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至此,所有的一切,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事实均已清楚,谜团终于被解开。
无论是永济渠沉船,还是徐泰之死,这一系列的事情,可谓是连环杀招,环环相扣,大半个江州官场,都被卷了进来。
如果不是此次,摄政王萧弈,南巡江淮,以雷霆万钧之势,赐死王九成,清洗漕衙,恐怕此案,或许会永久尘封下去。
想必,也只有像萧弈这样睿智、果决、聪明,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现破绽,采取铁血行动,并迅速侦破了此案。
空旷的大仓房内,这位威名赫赫,冠绝天下的大秦摄政王,身形挺拔。他的一对眸子,已是一片澄静,化作了一面冰湖。
此刻,沐英的嘴唇,不由颤抖了一下,略有不安,过了许久,方才低声说道。
“大王,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错,沐英的这个问题,深入骨髓,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已是刻不容缓。
王九成已经死了,漕运衙门的势力,也被一扫而光。倘若以此为契机,撒网出去,这一网下去,肯定可以捕上几条大鱼。
想到这里,萧弈眸色冷厉,转过身去,在偌大的仓房里面,慢慢地来回踱步。
就这么,大概来来回回,信步踱了两圈,萧弈缓缓停步,驻足而立,双手抚着那条玄螭玉带扣,语气低沉,毅然说道。
“还有十天,就是除夕夜了,府衙封印在即,必须尽早结案,以安众人之心。”
“大王所言极是。”沐英随声附和,说道。
一盏油灯缓缓靠近,仓房的铁门,随即被关上,萧弈独自一人,迈步上前,将灯座放在墙边矮桌上,回头看了沐英一眼。
放下了灯座,萧弈聚集目光,凝神定力,大略扫视着整间仓房,渐归平静。
“这样吧。”
“以本王的名义,发布如下几道教令。”
“请大王示下。”沐英躬身一拜,应道。
紧接着,萧弈一甩衣角,展目注视,扬声发布着一道道命令,极尽杀伐之风。
“第一,江州漕运提督王九成,大逆不道,勾结奸党,炮制永济渠沉船一案,罪不容赦,将其尸身悬于城头,曝尸三日。”
“第二,即日起,命刑部、镇安司,查抄王府,及王九成名下所有私产,其亲族家眷,男丁发配岭南,女眷没入贱籍。”
“第三,江州刺史薛赞,用人失察,渎职徇私,着褫夺其刺史之职,下镇安司诏狱,年后押赴帝都,交由三司会审。”
“最后,漕运督抚孙华,党结王九成,贪墨不法,三日后,押往西市斩首示众。至于其他涉案官员,依次按大秦律处置。”
整整四道命令,无时无刻,尽是冷酷到了骨髓的铁血,漠然到了极致的狠绝,大秦摄政王的霸道、无情,由此可见一斑。
“属下领命。”
又是“吱呀”一声,仓房的铁门,重新开启,一阵凄厉的冷风,顺着大门灌进。
迎着寒风,萧弈面无表情,大步流星,一袭玄衣猎猎卷动,走出了仓房大门。
走出仓房的一瞬,萧弈默不作声,稍稍回头,瞥了一眼那间仓房,轻声吩咐。
“漕粮搬走,然后让人把这儿烧了吧。”
“是。”
……
当日,夕阳西下。
一支全副武装,高擎王旗的黑甲骑兵,十余骑,悄然离开了城郊,穿过山谷,翻越沟壑,一路踏马而行,前往江陵以西。
铁骑南归,入城。
迷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