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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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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太极殿,大朝会即将开始。

    此次的大朝会,与以往不同。

    因为今日,摄政王萧弈入京之后,将要在大朝会时,进宫上殿,觐见皇帝、太后。

    太极殿,是大秦皇宫的正殿,是历代大秦皇帝例行朝会,接见异国外邦使臣的中枢场所,王朝的中心。

    因此,太极殿的规模,极为宏大。大殿上方的重檐,都是用价值连城的琉璃所制作而成。

    天际边上的一缕缕阳光,直接穿过层层重檐,透入殿中,照在青石板的地面,折射出一道道的红光,映出了一片明媚清凉。

    宫殿两旁,每一根支撑大殿的圆柱,古朴简约,大气磅礴。一根接着一根的圆柱,浑如擎天巨柱,连接天地,气势如虹。

    圆柱顶端,漆满黑色,以金纹为饰。每根圆柱之上,皆有蟠龙入云的图案,看上去极其精致绝伦,美轮美奂。

    在大殿的四方角落,十余名羽林虎贲的武士,身着飞鱼锦绣服,宽袍窄袖,手按环首长刀,岿然侍立。

    太极殿的中央,玉石阶上,十一岁的大秦皇帝萧澄,身穿一袭玄色十二章的帝王衮冕,头戴一顶平天冠,面门前的十二串白玉旒珠,缓缓垂下,遮住了天子的半张脸。

    小皇帝萧澄,一双凤眼微微眯开,满脸的稚气,还没有完全脱去,端坐于天子龙椅之上。

    两名宫娥,站在小皇帝左右两侧,分别撑开两柄羽扇,罩在皇帝头顶上方。

    小皇帝的身后,隔着一串串碧玉珠帘。

    珠帘之后,大秦王朝最尊贵的那个女人,——承明太后穆佳云,身着一件深青色的凤纹霞帔,头戴燕居冠,正襟危坐,俨然一国之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

    皇帝龙椅的右侧方,摆放着一个特殊的御座。显然,这个座位,是为摄政王萧弈准备的。

    白玉阶下,身着朝服的宗室、百官,早已肃立。

    群臣分成左、右两班,左侧的是文武百官,他们个个身着玄端礼服,头戴梁冠,手执笏板;右侧的则是宗室藩王,他们的服饰,与百官不同,金文金冠、白绫袍,手握法杖。

    宗室、百官齐聚殿中,默然静立。

    绝大多数的老臣,都是微闭双眼,闭目养神,如同老僧入定一样的安静。

    忽然,站在皇帝身旁的一名中贵人,抖了一下手中的拂尘,用尖利的公鸭嗓音,向殿外喊道。

    “宣摄政王上殿,入朝觐见——”

    此时,太极殿外,萧弈全身戎装重甲,悬佩“大楚天子剑”,左手按住剑柄,豪情快意,立于太极殿外的石阶之下。

    殿内的一声传召后,萧弈身旁的一名内侍,躬身一礼,向萧弈禀道:“摄政王殿下,请!”

    随即,萧弈双眸一闪,面色平静如水,抬起右脚,缓缓登上石阶,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这位大秦摄政王,他足下的银龙战靴,踏在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上,发出金玉相交的铮铮声响,颇有一种“铁掌水上漂”的意味。

    太极殿外的石阶,足足有二百余级,孤耸高陡。如果是旁人,登完这二百余级石阶,肯定会累得当场瘫软在地。

    可是,这区区二百余级石阶,对于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摄政王萧弈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大秦摄政王萧弈,从戎征战十五载,武功盖世,体魄之强健,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所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弈便登上石阶,笔挺地站在大殿门前,连粗气都没有喘一下。

    上了石阶,萧弈正要解下那柄天子剑。这时,那名内侍,赶忙上前,对萧弈说道。

    “摄政王,陛下、太后吩咐,允许您佩剑上殿。”

    佩剑上殿,自大秦立国以来,从未有过,摄政王萧弈是第一人。

    而后,萧弈略微仰起头来,用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视着周边的一切事物。大殿上方的匾额,“太极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

    倏忽间,萧弈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这位冲阵无双,杀人如麻的人屠战神、大秦摄政王,眼眶当中,竟涌起了一层水雾,双眸闪烁着一丝泪光。

    片刻之后,萧弈用极其低沉的声线,发出一阵慨叹:“父皇,儿臣回来了!”

    思绪一扫,萧弈回到原有的状态,大步流星,迈进大殿之中。

    从当初,萧弈离开帝都,出镇晋阳,执掌北境军务;到如今,萧弈带着赫赫战功,入京献捷。

    十余年的光景,转眼就过去了,一切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大秦经历了两代帝王,迎来了幼主即位;而当初的齐王萧弈,现如今,却已是功盖天下,威震九州的摄政王。从晋阳到帝都,从齐王到摄政王。

    时移世易,世事变迁。

    一阵战靴的响亮声响,刚劲有力,从殿外清晰地传来。所有人都清楚,所有人都清楚,摄政王来了。

    所以,一时间,太极殿中,冰山一样的安静、死寂。

    满朝的文武大臣、宗室亲王,纷纷扭过头来。

    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瞄到了萧弈的身上。他们的目光,随着萧弈脚下的战靴声,渐次转移。

    在这些目光中,各种各样的情感,汇聚到了一块儿。有崇敬,有仰慕,有自惭形秽,更有难以言表的嫉妒。

    然而,在满朝文武、宗室的一致注视下,萧弈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平静,双眸如刀似剑,布满杀意,没有一丝的惶惧,眼睛斜都没斜一下。

    萧弈大步前行,足下生风,似流星逐月,身上戎装的鱼鳞甲片,发出竹哨般的声响。

    等到了龙椅下方的白玉石阶,还有五步距离时,萧弈停下脚步,手按天子剑,驻足挺立,宛如一尊天神。一股勃勃英气,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来。

    或许,这就是英雄战神身上独有的气质、魅力。

    站定之后,萧弈缓缓昂首,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了那里。龙椅处,是一张稚嫩、童真的面庞,上面写满了天真无邪。

    看到那张可爱面庞的一刹那,萧弈的双眼,突然呆滞了一下。深处的心弦,稍稍拨动了一下。

    在这一刻,萧弈整个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遐想。

    那颗从十三岁起,开始铁血杀伐,冰冷、决绝许久的心,忽然在一瞬间,变得返璞归真起来。

    萧弈的一对瞳孔,穿过白玉石阶,落到了那张龙椅之上,那个孩子的身上。

    看到这个孩子,英雄的摄政王,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二十余年前的自己。太极殿的那张龙椅,他的父皇坐过,他的弟弟坐过。

    如今,这张龙椅上面,坐着的,是他弟弟的儿子,他的皇帝侄儿。

    同时,龙椅之上的小皇帝萧澄,看到石阶下方,那个全身甲胄,威武、英伟的身躯。孩子童真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真挚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自己的皇伯父。

    从小到大,他就经常听父皇给自己,还有所有兄弟姐妹,讲述皇伯父是怎样一个气吞山河,令天下群雄胆寒的盖世英雄,是怎样一个被大秦百姓顶礼膜拜的绝世战神。

    可是,十几年来,他却从来没有见过皇伯父的真容。

    现在,自己日思夜想的皇伯父,就站在自己面前。小皇帝的内心,尤为兴奋。孩子的一对细小凤眼中,充满了崇拜、仰慕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已经远远超出,一位作为九五至尊的大秦天子,对于一个摄政王,应该有的表情。

    这是伯侄二人,十余年间的第一次相见!

    很快,萧弈回过神来,从遐想中猛地清醒。他明白,龙椅之上现在坐着的,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孩童,而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于是,萧弈凝了凝心神,将明光鱼鳞铠身后的一袭绛红大氅,用力地随意一甩。

    大红战袍,在强大力道的甩动下,向后飘扬,猎猎作响。战袍中夹杂的万里征尘,亦随着猎猎作响之声,喷薄而出。

    大殿之上,瞬间弥漫着呛人的灰尘。

    随即,萧弈右腿微屈,单膝半跪于地,双手拱起,行参拜大礼,声音低沉雄浑,又不失掷地有声。

    “臣萧弈参见陛下、太后,陛下万安!”

    说罢,萧弈展臂拜伏,以额触地。

    “皇伯父免礼,平身。”

    龙椅上的小皇帝萧澄,奶声奶气,言语之中,带着明显的孩提气息。

    “谢陛下。”萧弈站起身来,佩剑而立。

    “皇伯父功高位尊,不必行此大礼,赐座。”

    只见,皇帝指了指龙椅右侧方的那把御座,示意萧弈坐下。

    “臣多谢陛下圣恩。”

    萧弈并没有装模作样,像其他大臣那样,百般推辞,一番令人作呕的叩谢天恩。

    十余年的金戈铁马、沙场铁血,使得这位大秦摄政王,养成了爽朗、豁达、耿介的真性情,从不作伪,也不擅作伪。

    紧接着,萧弈整了整全身铁甲、头顶髻冠,然后迈步上了白玉石阶,走到御座跟前,当众坐了上去。

    只见,萧弈坐在御座上,左手按住“大楚天子剑”的剑鞘,右手握拳,放置在膝盖上方,身躯挺直,登着银龙战靴的双脚,紧紧贴着地面。

    猛然一看,萧弈的雄壮气势,将在场的文武百官,瞬间压倒了一大截,黯然失色。

    待萧弈坐定,天子龙椅后的一串串珠帘,从里面传来了一个轻柔、曼妙的声音。临朝听政的年轻皇太后,开口讲话了。

    只不过,穆太后并没有面向底下的群臣,而是转向了坐在皇帝身侧的摄政王萧弈。

    “摄政王,你此次率王师远征,大败稽胡,斩首逆渠,为大秦平定边患,劳苦功高。孤代先帝,还有陛下,在此多谢摄政王。”

    “太后言重了,弈身为大秦萧氏子孙,这是臣的本分。况且,文成皇帝圣训在上,凡大秦子民,不分尊卑上下,高低贵贱,皆应戮力尽忠,为国效命。臣在其位,谋其政,理所应当。”

    萧弈端坐御座,略微低颔,语气十分和缓,没有一丝一毫,恃功自傲,目空一切的骄狂之气。

    “众位爱卿以为,摄政王此次平胡之功,应该予以何等封赏?”这一次,太后面向阶下宗室、百官,开口郑重询问。

    太后此言一出,大殿上的群臣队伍,不由得出现一阵动静。不少官员,互相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片刻骚动过后,朝堂又重新恢复平静。

    百官班列中的一名重臣,理了理身上官服,手执笏板,从班列中走出,站在大殿中央,躬身行礼。

    他,不是别人,——门下侍中崔光。

    行礼过后,崔光朗声说道:“启禀陛下、太后,臣有本要奏。”

    “侍中有何本要奏,速速奏来。”看到有大臣第一个站出来,穆太后并未阻拦。

    “陛下、太后,自古天子御临中州,分封王族勋略,乃古之旧制。昔日,文成皇帝入关西,建大秦,赏爵班禄,分封宗室三十二、勋贵二十六;武定帝承先皇之制,册立十王;先帝集两代之资,加特进,设藩篱。望陛下效祖宗成法,遵先帝遗制,分封功勋,以安四方之心。”

    “崔卿,你说得详细一点,朕洗耳恭听。”沉默许久的小皇帝萧澄,终于开口。

    “陛下,摄政王功盖天下,威振四海,乃我大秦之砥柱。自武定皇帝始,摄政王亲冒矢石,所向披靡,灭南楚、亡西越,横扫北胡,堪为不世之功。而今,摄政王又不辞辛劳,餐冰卧雪,击破稽胡,斩贼首于朔漠,献捷报于象魏,功业可比日月。臣恭奏陛下,以殊礼封王,请为相国,加九锡,以彰摄政王之功,陛下之德。”

    崔光一字一句,句句清晰可闻。

    什么?进号相国,加九锡。此言一出,朝堂大震,群臣大惊。

    自大秦立国以来,唯有文成帝萧世渊一人,龙兴之时,曾获相国之号,自此以后,便再无第二人。

    倘若,摄政王萧弈进位相国;那么,萧弈将会成为继文成帝后的第二人,功业可以直接与文成皇帝比肩。

    这样的殊荣,朝中的许多一品大员,可能呕心沥血,拼死拼活,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高位。

    然而,他们转念一想,谁让人家摄政王的功绩,摆在那儿,你不服都不行,只有眼红的份。

    “臣附议——”

    崔光话音刚落,班列之中,又有一名大臣,随之站了出来,上前一步,接住崔侍中的话。他正是国子祭酒于季舒,大秦国子监的执掌之人。

    于季舒立于崔光侧后,手执长笏一礼,恭谨言道。

    “陛下、太后,臣以为,崔侍中所言极是。”

    “自大秦立国以来,一向赏罚分明,均爵平禄。文成皇帝曾有圣谕,凡萧氏子孙,未能为国立大功,建殊勋者,永世不得世袭祖荫;宗室非有军功者,不得为籍属。先帝亦有言曰,朕昆仲兄弟,唯齐王皇兄,功业最盛。故臣附议,摄政王功格天地,古今无二,非人臣所及,可为相国,望陛下三思。”

    朝中两位重臣,一位门下侍中,一位国子祭酒,都主张摄政王进位相国。

    一时间,宗室、百官之中,讨论的气氛,更是愈发热闹、浓烈。同样,他们内心的感受,亦是各不相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甜苦辣。

    这时,群臣当中,一些思维细腻的官员,眼角的余光,悄悄瞄到了玉阶上方的御座,他们想看一下摄政王的反应。

    只见,萧弈坐于御座上,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既没有得意忘形的喜悦,也没有诚惶诚恐的不安,未见任何波澜,永远是冰湖般的冷峻、沉静。

    “两位爱卿,所言甚是,朕……”

    没等小皇帝萧澄把后面的话讲完,群臣班列之中,一个清冷、尖锐的声音,如同一枝鸣镝,破空响起。

    “陛下,万万不可!”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怔在当场,就连龙椅上面的小皇帝,他后面想要说的话,也被顷刻噎了回去。

    所有人的心中,都感到非常疑惑,究竟是何人,敢于在朝堂之上,打断陛下,反对摄政王进位相国。

    于是,满朝宗室、百官,不约而同,转过身去。一个身影,映入众人眼帘。

    此人长身玉立,体形胖瘦适中,显得矫健有力,面庞端正,五官隽秀,颔下一绺长须,看上去气度雍容,风流清贵。他,三公宰执,朝臣之尊,——中书令谢颢。

    中书令谢颢,出身世族,是陈郡谢氏一族的宗主,以博学多识,文采风流而闻名于世,被誉为“谢家玉璧”。

    谢颢早年之时,曾为武定帝萧礼侍读。武定帝即位后,谢颢受到重用,从一介著作郎,逐渐位列三公,官拜中书令。他本人,更是孝靖帝萧恪的授业恩师,加封太傅,成为大秦朝廷的三朝元老。

    凭谢颢的才识、名望,满朝文武,也只有谢颢一人,敢当众打断小皇帝的讲话,反对众臣请求加封摄政王萧弈为相国的提议。

    谢颢一步上前,手中执笏,恭敬一礼。随后,这位当朝中书令,天下清流世族的领袖,开始了一番惊世骇俗的高论。

    “启奏陛下,相国之号,文成皇帝潜龙之时,曾获封此号。自大秦立国以来,文成帝明令天下,天子独揽权柄,废相国,置三公,设中书、门下二省,安群臣之心,绝震主之源。摄政王虽功冠千秋,却也身为大秦皇裔,理应遵循文成皇帝谕令,守大秦的规矩。故臣认为,摄政王进位相国一事,万万不可。”

    中书令的这番言论,骤然落地,犹如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抛入一粒石子,泛出阵阵涟漪。

    顿时,群臣哗然,再次陷入一片嘈杂之声。尤其,群臣之中,以宗室藩王的反应,最为强烈。

    要知道,摄政王萧弈,何许人也?那可是大秦的盖世英雄,天下公认的战神,宗室、百官一致推举的摄政王。

    特别,在所有宗室藩王的心中,摄政王萧弈的名字,已然成为了一座巍峨高山。

    所以,谢颢的一席话,不仅是当众扇摄政王的耳光,更是在宗室诸王的心窝上捅刀子。

    很快,大殿右侧的宗室班列,一位身形修长,体格健硕的藩王,一甩袖袍,径直走到大殿中心。

    这位藩王,乃是高阳王萧业的次子,摄政王萧弈的堂弟,时任武卫将军、中护军、尚书右仆射的,——义宁郡王萧晟。

    说起来,这位义宁郡王萧晟,时年二十二岁,却是大秦宗室中出了名的年轻猛将。

    义宁郡王萧晟,在十五岁时,投在摄政王萧弈麾下,从此跟着萧弈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先后参加了灭南楚、亡西越等大战。

    长社之战时,萧晟独自一人,手执一柄长把陌刀,策马杀入敌阵,击斩敌兵数十人,身被十余创,大挫西越军的锐气。战后,萧弈称赞他为“吾家千里驹”,擢拔其为北中郎将,统领前锋两万精锐。

    萧晟握住手中的法杖,“砰”的一声,用力往下一戳。然后,萧晟以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向谢颢发起质问。

    “中书令,您这是何意?摄政王年少从军,久经沙场。大秦的江山,一半都是摄政王亲手打下;大秦军中,多少精锐名将,皆是摄政王一手提拔。你去问问,宗室诸王中,有谁曾经不是在摄政王麾下效力?难道,中书令认为,以摄政王的赫赫功勋,配不上一个相国之位吗?”

    “义宁王,大功是大功,老夫从未否认过摄政王的功勋。可是,关于摄政王的功绩,从武定帝到先帝,已经给予了摄政王崇高的地位、权势。如今,摄政王一人之下,杖钺一方,满朝上下,无人可及。所以,陛下,依老臣之见,摄政王进位相国,实在没有必要。”

    谢颢回答得不卑不亢,从容不迫。

    此刻,御座上的摄政王萧弈,脸色依旧平静如常,神情淡然,始终一言不发,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只是,萧弈的一对眸子里,却闪过了一道可怕的寒光,布满了凛冽杀气,看着就让人瑟瑟发抖。

    “既然话说到这里,老夫倒有一句话,想问一问摄政王殿下?”

    突然间,谢颢话锋一转,矛头直接对准了萧弈。

    “谢公有话大可直言,不必拐弯抹角,本王听着便是。”

    萧弈的语气,冷冽而又生硬,头也没有抬一下,看都不看谢颢一眼,完全无视这位三朝元老的存在。

    摄政王的傲气,夹在他不怒自威的眉宇之间。反倒是风度不凡,气宇出众的谢颢,被这不动如山的霸气,给深深震慑了一下,瞳孔微缩,心头微寒。

    不过,谢颢毕竟历经三朝,什么阵仗没有见过。

    很快,谢颢吐了一口浊气,平复了心绪。随后,谢颢镇定开口,句句刻骨如刀,抛出了一席诛心之论。

    “一年以前,先帝大行之时,各地藩王,皆进京奔丧,哭临先帝。唯独大王一人,没有入京吊唁。老夫请问大王,难道,在大王眼中,就是这样无视先帝英灵,无视大秦法度、朝廷礼制。大王如此这般,置大秦的江山社稷于何地,置先帝于何地?”

    这字字句句,好像一柄柄短剑。每一柄,都插在萧弈的心口上。

    刹那间,朝堂上鸦雀无声,众臣噤声不语。大家都在想,谢公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跟摄政王对着干。

    其实,群臣更感兴趣的是,他们特别想看一看,摄政王被当众发难,会是怎样的反应。

    忽然,萧弈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三步,居高临下,俯视着石阶下的谢颢。

    随即,萧弈解下腰间的“大楚天子剑”,向下用力一杵。剑鞘触碰到青石板的地面,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只见,萧弈左手拄着“大楚天子剑”,右手叉腰,傲然挺立。

    摄政王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极其狰狞可怖,额上青筋暴起,两只眸子,好像向外喷射出灼灼烈焰,随时要焚烧干净一切事物。

    似乎,萧弈在用这种行止、眼神,告诉台下的中书令谢颢,本王是大秦的摄政王,执掌百万劲旅的三军统帅,你能如何!

    “谢公,您这是要旧事重提吗?难道你不知吗?先帝殡天之前,恰逢山胡举兵犯境,劫掠我大秦边镇,侵我城池,杀我子民。本王身为大秦三军主帅,且先帝授吾行台兵符,特许本王调动大军,抵御外侮。故而,当时,本王正在亲领大军,讨伐山胡。此事满朝皆知,不知谢公,对此有何疑虑?”萧弈口气和缓,其中却又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战意。

    萧弈一席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话语,竟然让谢颢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谢颢毕竟是一代世族领袖,博学鸿儒,自幼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很快,他没有被萧弈的话给吃死,又是以一种质问的语气,再次向萧弈发起新一轮的质问。

    “君臣乃三纲之首,国之明律。先帝殡天,大王身为先帝长兄,理应回京奔丧,以尽臣节。然殿下却置国丧于不顾,执意用兵于外,这难道不是对先帝的大不敬吗?”

    一听这话,萧弈略微抬了抬头,目光炯炯,逼视着石阶下的谢颢。

    然后,萧弈用刀子般犀利的言语,发出连珠炮般的反击。

    “中书令,本王敬你是三朝元老、博学鸿儒,又是父皇的藩邸旧臣,先帝的老师。可是,没想到,誉满天下的谢家玉璧,竟然是这样一介迂腐的酸儒。”

    “先帝升遐之日,本王正在远征山胡,与敌血战。难不成,你要让本王扔下大军,独自回京。一旦城池被敌军攻陷,边境被胡人占领,北虏之祸,蔓延至大秦腹地,将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你知道吗!那样,本王有何颜面,面对前线十万将士;有何颜面,面对边境数十万百姓;有何颜面,面对大秦江山社稷、先帝,还有我的父皇!”

    这一次,谢颢真的无言以对。额头之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他是一介文臣,自然不懂战阵杀伐之事。

    所以,当萧弈发出这么一番连环质问,谢颢无法回答,只能套用书本上的古话,勉强回复,甚至是强词夺理。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八荒之外,已违圣人之训。国丧期间,大王擅动刀兵,穷兵黩武,岂是人臣所为?”

    话音刚一落地,萧弈眼瞳微闪,冷冷地注视着谢颢,舌如利刃,十分鄙夷、不屑地对他说道。

    “荒谬绝伦!”

    “谢公,本王知道,您身处云端之上,出身世族,钟鸣鼎食,自然看不起我等边关将士。本王今日告诉你,是我们,这些被你们视作蝼蚁的粗人,浴血戍边,奋勇杀敌;是我们,这些无畏的边军将士,在敌人的刀剑之下,死战不休。你们才能站在这朝堂之上,峨冠博带,高谈阔论,心安理得地指责本王穷兵黩武。”

    “谢公,你一生未曾上过战场,未建尺寸之功。你何曾知道,每次大军奏凯班师,帝都的每家每户,又会有多少可怜的望门寡,承受着丧夫、丧子的切肤之痛。”

    “所以,谢颢,本王告诉你,全天下的任何人,都可以指责我萧弈,唯独你这种人不行,你不配!”

    说罢,萧弈的左手,轻轻往剑鞘上一拍,“刷”的一声,天子剑锵然出鞘。

    只见,萧弈眸中杀气毕现,一道白虹瞬息闪过,须臾之间,御座旁的一张木案,被顷刻削成两半。

    长剑劈斩而下,里面的木屑,零零散散,如柳絮一般,飘落在谢颢面前。

    这时,萧弈面如寒铁,眼眶中布满血丝,双眼喷射出熊熊烈火,用一种凛冽而不可侵犯的目光,狠狠地盯着谢颢。

    显然,谢颢触犯到了萧弈的底线。满朝文武都明白,摄政王动怒了。

    摄政王发怒,猛虎暴起,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战神雷霆一怒,必然是流血漂杵,天下缟素。

    看到眼前的一幕,谢颢顿时脸色煞白,吓得不轻,浑身似乎都在颤抖。

    而后,他又看到萧弈那不寒而栗,杀意四起的眼神,心头剧烈一振,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全无昔日的风流儒雅。

    “你……陛下、太后,摄政王藐视先帝,无复国恩。如今,又在这太极殿上,大放厥词,辱骂朝廷重臣,甚至公然拔剑,实属狂悖至极。臣请奏陛下,严惩摄政王,以儆效尤,切莫寒了老臣之心。”谢颢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大胆——”

    突然,一声暴吼平地而起。

    众臣回头一看,原来,竟然又是义宁郡王萧晟,站了出来,厉声怒喝。

    “谢大人,今日,你先是反对摄政王进位相国,接着又是指责摄政王不敬先帝。现在,你又在这里强词夺理,胡搅蛮缠。是谁给你的权力,诬陷我大秦的摄政王。尔如此这般,究竟意欲何为!”

    “本王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分明是在嫉妒摄政王大破稽胡之功,无中生有。陛下、太后,中书令谢颢以下犯上,中伤摄政王,其心可诛。臣请将谢颢革职下狱,交有司议处,以正视听。”

    “义宁王,你血口喷人,分明是袒护摄政王。”谢颢显然听不下去了,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筛糠一样,开始歇斯底里。

    “谢颢老儿,你休要不识好歹。大秦的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大秦的江山,是萧氏宗亲打下来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臣,来插手我萧家家事!”萧晟刻薄地说道。

    “你……”谢颢涨得满脸通红,狂咳不止。

    这样一来,原本是群臣拜贺,迎接摄政王的大朝会,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宗室、百官之间的辩论赛。

    朝堂之下,乱成一团,立时人声鼎沸,嘈杂不已,场面变得异常混乱,逐渐濒临失控。

    忽然,珠帘之后,一声如母狮子般的厉吼,从珠帘后猛地传出,穆太后当堂断喝。

    “吵够了没有。朝堂之上,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太后的一声大喝,从平地而起。瞬间,下面乱成一团的群臣,立刻停止了争吵,朝堂重新恢复了平静。

    众所周知,穆太后一向温柔和善,秀外慧中。

    当初,孝靖帝后宫嫔妃众多,却唯独对穆佳云情有独钟,与她育有三子一女。后宫嫔妃,对太后亦是无比恭谨、尊敬。正是因为,太后的善解人意。

    然而,太后虽然脾气好,可一旦生起气来,也是不容小觑,丝毫不亚于天子之怒。

    “义宁王,你是陛下的叔父、长辈,又是朝廷重将,怎能如此君前无状,咆哮朝堂!”

    “中书令,你也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摄政王有大功于国,国家干城。你切莫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好了,孤念你二人俱为朝廷股肱,此番就不予追究了,速速退下吧!”

    太后的视线,徐徐扫过台下群臣。

    “臣知罪。”

    “臣知罪。”

    其实,太后这是各打五十大板,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于是,谢颢、萧晟二人,心领神会,急忙口称有罪,施礼退回班列。

    稳住众臣之后,这时,穆太后一扫先前的冷厉神色,面容和缓,转头面向萧弈,以一种轻柔、悦耳的语气,说道。

    “摄政王,刚才群臣奏请,进封相国,加九锡之事,孤也认为,甚合情理。不知,摄政王意下如何?”

    太后的这句话,对于萧弈而言,无疑是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萧弈先前的凛冽杀意,顷刻间,消弭不见,眸色如水,眉梢间多了几分舒展、平缓。

    很快,萧弈右手一扬,天子剑跃回剑鞘,重新悬佩于腰间,身形依旧如青松般笔挺。

    而后,萧弈上前一步,走到龙椅面前,轻轻挑了挑剑眉,双手一揖,端正庄重,向小皇帝谦冲一礼,语调温和。

    “陛下、太后,相国之封号,臣万死不敢承受,弈恳请陛下,望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万分。小皇帝萧澄坐在龙椅上,微抿唇角,和声道。

    “皇伯父,进封相国,也是朕的意思,朕愿意下旨,皇伯父不必有所顾虑。”

    不仅是皇帝感到诧异,连满朝文武、宗室百官,也一致感到诧异。相国封号,是作为人臣的最高荣誉。可是,摄政王却坚决推辞,实在令人感到费解。

    没有想到,萧弈缓缓抬头,柔和地注视着皇帝,再次行了一礼,平静地说道。

    “陛下,臣的王位、兵权,皆是武定皇帝,还有先皇所赐。武定皇帝乃臣父皇,臣亦为先帝兄长。臣所有的一切,全部属于大秦,属于陛下。”

    话到这里,小皇帝萧澄的心里,突然一阵难受,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忘情地注视着自己的皇伯父。没等皇帝完全从情绪中走出来,萧弈便已经再次开口。

    “陛下,臣年少从军,上战场,入庙堂,皆为大秦。如今,陛下冲龄践祚,各方蠢蠢欲动,朝局动荡,北境诸胡肆虐,东土赵寇虎视。大秦的未来,还有重重阻碍。这个时候,臣岂能贪图虚名,而置大秦天下于不顾!”

    萧弈顿了顿,迅即昂起头来,神情之中,既有骄傲,又有平和。

    “多年以来,臣忝居摄政王之位,率领我大秦将士,南征北战,灭楚亡越。这一切,皆是仰赖列祖列宗庇佑、陛下龙威,以及三军将士效死用命。正因如此,我大秦将士,方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所向无敌,令所有外敌心崩胆裂;大秦的战旗,方能一往无前,天下莫能当之。这一切,皆是大秦之幸,臣愿受陛下驱策,岂敢贪功!”

    ……

    “昔日,父皇在时,臣曾经立下誓言,一生一世,愿为大秦开疆拓土,为天子镇守国门,助我大秦平定四海,一统天下。十余年间,臣统率王师,驻防晋阳,控扼北境要地,血战胡虏。先帝英明睿智,因臣辛劳,特以天柱上将军之殊号,赐予微臣,并授臣行台兵符,许臣开府建节。臣身为大秦子孙,深受国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许国。”

    “今日,在这太极殿上,当着陛下、太后,还有诸公的面,弈再次立誓,自此之后,臣愿竭力辅佐陛下,效忠大秦,效忠陛下,为大秦战至最后一刻,至死方休。倘若将来,大秦一统天下,铸剑为犁,如果那时,臣还有幸活着,弈愿卸甲归田,云游四海,相忘于江湖,将王爵、兵权归还于陛下,还望陛下能够恩准!”

    一字一句,一言一语,如同滔滔长江之水,奔流不息,滚滚不止。

    这么一番豪言壮语,几乎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因此,在说完之后,萧弈整个人,气血翻涌,心神激荡,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

    不过很快,萧弈的气息、丹田,立刻恢复如初,眸色平静,郑重地躬身行了个大礼。

    与此同时,小皇帝萧澄听完这番话后,异常震撼,头顶平天冠上的十二串白玉旒珠,不停地来回晃动,充满了忘我的神态,口中喃喃自语道:“皇伯父!”

    与皇帝的反应一样,群臣亦是无比震撼。

    这,就是大秦的摄政王,一个真正顶天立地,四海敬服的英雄!

    “说得好!”两名宫娥掀开珠帘,太后一身华服,仪态端庄,缓缓走了出来。

    “摄政王,您心怀坦荡,不计个人荣辱,以天下为己任,不愧为国之柱石。大秦臣民,都当以摄政王为楷模。”穆太后嘴角微微翘起,莞尔一笑。

    随后,太后牵起小皇帝的手,来到萧弈面前。

    “来,澄儿,快给你皇伯父行礼。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皇伯父会辅佐你处理朝政,教导你经文习武。所以,你要像尊重自己的父皇一样,尊重摄政王,以诚相待,永不相负。明白了吗?”

    “是,母后,皇儿明白。”

    小皇帝转向萧弈,当众一揖,道:“侄儿见过皇伯父,望皇伯父莫嫌朕愚钝,还请多多教导。”

    见此情形,萧弈轻叹一声,微微一笑,身子半蹲下来,缓缓扶起小皇帝,抚摸着孩子细嫩的脸蛋儿。

    “陛下放心,以后万事,有皇伯父担着,陛下专心治学,不必担忧。”

    当即,朝廷颁布御诏,晓谕四方。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大秦天子诏令:

    古来圣王治世,赖有贤臣良佐。周召以降,臣举则君正,天下幸焉。摄政王萧弈,靖边护土,辟疆保民,身先百战之锋,气冠万夫之敌,灭南楚,亡西越,涤平北虏,外攘强寇,内剿元凶,盖不世之功,非他人可及也。

    王披坚执锐,墨经从戎,抗高天之摧柱,振厚地之绝维,自此至今,栉风沐雨,尔来一十五载矣。朕法先皇之制,顺群臣之请,宜以殊礼,加封于王。

    今朕布告四方,摄政王弈,功格天地,古今莫二,可加太师衔,假黄钺,赐半朝銮驾,虎贲百人,甲仗三千,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增邑一万户,黄金六千斤,余官悉如故。

    钦此”

    太极殿中,萧弈一身戎装,手按“大楚天子剑”,站在白玉石阶之上,接受着台下宗室、百官的恭贺与参拜。

    “参加摄政王殿下,摄政王神武英明,陛下万岁,大秦永年——”

    一阵阵拜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盘旋,余音绕梁。

    萧弈目光如炬,眼神坚毅,双眸中闪烁着闪电的光芒,暗暗默念着。

    “父皇、二弟,你们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尽心竭力,辅佐幼侄,守护大秦江山。我会看着龙椅上的陛下,开创大秦的千秋盛世。只要有我在一天,大秦便还是大秦。将来的天下,也必将是咱们大秦的天下!”

    此刻,萧弈静静凝视着前方。在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北境苍茫的原野,萧弈意气风发,骑乘踏雪乌骓,策马奔驰。

    他的身后,数万精甲铁骑,紧紧相随,马蹄阵阵,如风雷般骤然卷起,驰骋在大秦万里江山的蓝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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