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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十一郎最后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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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太行山的朝阳峰顶上,各家老仙开始为了海外宝物而大打出手的时候,花蕊夫人则在朝阳峰的朝阳殿内,对镜照影,孤芳自赏,好不开心。

    曾经拥有无数好看的皮囊,也不如今天十一郎的这一个。

    她此生的所有目的,至此都已经达成了——变成女人,变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剩下的就是好好保护这具身体,不让它衰老,不让它生病,不让它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外面的几个老怪物为了什么草什么木的争得你死我活,都跟她无关。

    最好他们都去死。

    她皱眉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命令侍女们为她更衣。

    刚才那件衣服已经穿了好几个时辰了,而且在外面沾染了很多奇奇怪怪臭男人的气味。

    已经臭了、脏了,不能再穿了。

    她在众多白衣侍女的服侍下,换上了另一件翠红缎子满池娇裙和桃红鹅黄洒金衫子。

    她对新换上的这件衣服还算满意,她不禁舞动裙摆,再看看自己在镜子中的倩影。

    飘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具十一郎的身体,真是美艳得不可方物。

    原来以前自己那么多年,都是白活。

    ——

    那日水月塘中,十一郎中了花蕊夫人的幻术,在吻中迷情里,彻底放弃了真气灵力的抵抗,所以被花蕊夫人轻易获得了真身。

    当花蕊夫人用着十一郎的身体,带着一众侍女去了朝阳峰的飞升大会之后,十一郎只剩下一抹淡淡如烟的灵神。

    她在龙潭峡中四处飘摇。

    此生此世,她只能和众多的白衣女子一样,在这深不见底的峡谷里长年累月地做工吗?

    她被安排在龙潭峡一处偏僻的幽谷中做工,工作是印染、浣洗、熨烫衣物,还需要刺绣和缝纫。

    她所在的地方被唤为浣衣谷。

    虽说她以前在闺中的时候,经常刺绣,她本身也是刺绣的高手,但那都是闺中打发时间的玩乐,家中从来不需要她刺绣赚钱。

    而在花蕊夫人的浣衣谷中做工,每天披星戴月,辛苦非常。

    花蕊夫人对衣裙的要求非常严格,脏了、湿了,臭了、出汗了,这件便不再穿了,就要换一件新的。

    而且她每件衣裙都要款式不同、料子不同、刺绣不同,所以龙潭峡中的浣衣谷,是诸谷作坊中最苦最累的一个。

    “如果制作出来的衣服,不能够让花蕊夫人满意,涉事的女仆们都要投入红莲火池中被红莲火炙烤而死的。”

    十一郎一来到浣衣谷,就有白衣女告诉她这里的规矩。

    所以,浣衣谷中诸多白衣女子整日都是坐也不安,行也不安,睡也不稳。

    如今,大家稍微觉得安生自在了一点,因为花蕊夫人大张旗鼓地,带着新入手的绝美皮囊去了朝阳峰。

    十一郎一边在冰冷的潭水中浣洗衣物,一边悄悄问身旁一同做工的白衣女子道:“姐姐,这里,这里真的没有出去的办法吗?”

    那女子摇头道:“没有。我已经困在这里不知道有多久了呢。”

    “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都不记得了。在这里呆久了,原来的记忆就会慢慢消失。”

    十一郎听罢脸色惨然,颤声问道:“啊?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忘记你是谁的。”白衣女子补充道。

    唉,刚来龙潭峡的灵神都这样,先会一惊一乍的。

    但不久以后,大家都会变成每天只会劳作的机器人、工具人。

    “我也会这样吗?”十一郎喃喃自问。

    她也会忘记她的姓名、郡望?

    忘掉父母亲人,忘记贴心的红娘?忘记沉着的琴童和活泼的杜确吗?

    也会忘记……忘记曾经毅然决然帮助她逃婚,在普救寺的落花春夜中抱过她,在函谷关的清朗月色下吻过她的阿瑞吗?

    如果她的未来是忘记这一切,真令人感到绝望。

    那白衣女见十一郎神情凄惨,于是安慰她道:“大家都会忘记的。时间到了,你就习惯了。”

    她从此就是一抹毫无重量的灵神了,凡人抓不到、摸不到、感知不到的一抹灵神。

    她的记忆,也将逐渐如云飘散。

    她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和一个叫做张君瑞的俊美男子的奇妙交集。

    可是她不想忘。

    于是,在一次为花蕊夫人刺绣裙摆的过程中,十一郎趁着自己依然还有记忆,就用针线在一块废弃的布头上绣出了自己的多个名字——博陵崔莺莺、长安白小蝉、张十一郎。

    看着织物上的几个字,她叹了口气,黯然神伤。

    这些都是她素所喜爱的马甲,但以后都会变成一缕青烟飘散空中吗?

    而后,她用颤抖的手,又在布头上绣出了“洛阳张君瑞”五个字。

    前尘旧事,都浮现在眼前。

    十一郎的眼泪旋即大滴大滴地掉落,但是却落不到织物上,那些眼泪在空中已经消散如雾。

    她将这刺绣了文字的布料,郑重地包裹着那只张君瑞送给她的八宝九鸾累金凤钗。

    这将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其他人一样失去所有的记忆,她还可以看看这个布料。

    这个绣了文字的小布头或许可以提醒她,帮助她想起自己的姓名,想起自己的马甲,想起曾经向自己表白的男子,还有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她握着布料抱在自己怀中,长叹一声,泪水潸潸。

    突然,十一郎想到了她记忆中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

    就像不能忘记自己的姓名一样,她也不能将那部分记忆忘掉。

    那就是她曾经在西厢密室里看到的《千金备全方》,那是张家祖传的医书。

    虽然医书已毁在火中,但她曾经仔细阅读,而且她有过目不忘之能。

    她曾经对张君瑞承诺,有一天,她一定能够帮他复原出来那本医书。

    如今,趁着她的记忆还没有消失之前,不如将之默写刺绣下来,为阿瑞保存这家族最后的珍宝。

    阿瑞或许永远也看不到她的绣品,但她可以借着这样的努力,让自己还能记得前尘旧事。

    她不想让《千金备全方》就这样从人间消失,她也不想向花蕊夫人的灵肉分离术服输。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夜以继日地努力回忆《千金备全方》上的一字一句,引针扯线,在布料上工整认真地刺绣起来。

    其他白衣女子只是以为她在灯下做花蕊夫人衣裙上刺绣的活计,也就没人管她。

    殊不知那些花草鸾凤图案下面,遮掩着十一郎一针一线绣出来蝇头小楷文字。

    每当她努力回忆《千金备全方》上面文字的时候,她就会头疼欲裂,满额都是冷汗。

    但她没打算放弃,因为这是她能做的,和龙潭峡外面有相关的,最后一件事了。

    十一郎秀眉微蹙,她忍受着努力回忆的锥心之痛。

    她手下针针泣血,伴随着一针一线,她的眼角在空中开出泪花朵朵。

    所以,在龙潭峡深处的浣衣谷内,有一个白衣女子,在完成一天辛苦的劳作之后,总是偷偷收集废旧的布料。

    她总是趁着夜色,就着月光,偷偷刺绣一本医书。

    她苍白憔悴的脸上,还没有像其他已经失去记忆的白衣女那样漠然。

    每当她一针一线刺绣医书的时候,眼睛中还有坚定的意志和浓浓的情意。

    “你在那里用功什么?练习刺绣技术吗?这浣衣谷,你的刺绣技艺早就是公认的第一了。”一位白衣同伴冷笑道。

    “你每天刺绣到深更半夜,为了什么呀?大家都是想能偷懒就偷懒呢。”另一位同伴表示不理解。

    一位白衣侍女劝说她道:“你已经是一抹没有任何牵挂的灵神了,用啥功呢?多活几年不好吗?”

    再一位道:“如果你再这样消耗精力,不但是你的记忆,就连你的灵神都会很快消散的。到时候,你在世上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十一郎并不害怕,当她回忆完《千金备全方》,那就让她这具灵神消散如烟吧。

    做一具失去了记忆的做工机器人,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十一郎并不听那些白衣女的劝阻和嘲讽,这也算是她在记忆完全烟消云散之前,最后的一点事业吧。

    曾经的一切情绪情感,都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亦如电。

    但她针下一笔一划留下的这部绝世医书,却不是空幻的,不是虚妄的。

    十一郎整夜整夜不眠,她在和她记忆消失的速度做着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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