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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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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沈白面不改色,只是沉沉望着簌簌而动的竹林。

    灯火憧憧,划破阴沉夜色,片叶如冰刀,劈斩开早春新开的稠艳桃花,抬头一望,蔼蔼山崖高耸之间,有人影在间或闪烁。

    “沈白!”

    曲瓷惊叫一声。

    陆沈白打个手势,安抚住她。

    在最开始的焦躁过后,林子里的人似乎停住了。

    双方沉默地对峙起来。

    静。

    极致的宁静。

    列队的军士目光灼灼,不自觉捏紧手心的兵器。

    “你怎么跟着陆沈白?你给我过来!” 晏承嘴角抽动。

    他刚安抚好怀里的娼伶,就开始找茬,见曲瓷一动不动,遂冷笑一声:“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本王眼皮底下!来人,给我把她抓过来!”

    “我——”曲瓷头大。

    有人看不过去,翻个白眼回:“王爷,那是陆夫人。”

    “陆夫人?”晏承惊了一下,又哆嗦着手:“你明明是个男的!你过来,让本王瞧个仔细。”

    曲瓷:……

    一堆军士:……

    大难临头,这个傻缺王爷,怕是真嫌命长吧。

    “大人,抓到了。”

    幸而孟昙回来了,打破了僵局。他将手里半死不活的男人扔在陆沈白面前。

    陆沈白打量着男人,男人猝然抬头,一把抢过军士手里的火把扔在粮车上,哔哔啵啵的火烧灼起来,继而,麻袋烧的崩裂开之后,大片粮食显露出来,在火光中莹莹颤颤。

    “是粮食!”男人高喊:“是粮食,真的粮食!”

    他形容癫狂,陆沈白脸色难看到极点,立刻下令:“按住他,警惕!”

    “是粮食,真的是粮食。”

    “从京城来的呢,是贡米吧?”

    “嘿嘿,我想吃。”

    “娘,呜啊——”

    一声孩童的啼哭,瞬间响彻云霄,曲瓷脊背绷直颤了颤,竹林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影影绰绰的,仿佛虫鸣弱肉强食正撕咬,又仿若阴冷邪恶群鬼在喁喁嬉笑,片叶飞动声中,人人汗毛竖起,潮冷的汗如同贴着耳廓。

    “嗒——”

    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砸在地上,还是这群流民冲出来的脚步声。

    “快抢粮食啊!”

    忽而一声尖利呼啸,四周竹林里蹿出上百个衣衫褴褛的难民,超半数人手里拿着简陋的弓箭刀戟。

    “唰——”

    所有军士抽刀列阵,是迎战的姿态。

    “孟昙!”

    孟昙应声,将手中火把对着尚未走上前的难民投掷过去,又用一坛酒砸碎在上面,火光扑蹿,镇住了不少人。

    但余下的人,早已在饥饿面前,丧失理智,绕过火堆,脸色狰狞就朝着粮车冲过来。

    曲瓷脸色发白,急声道:“沈白,不宜恋战,我听婶娘说,这凤栖山往前再走五里,有一处山坡,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先赶去那里……”

    “赶?我晏承从来就不是缩头乌龟的——”

    陆沈白使一个眼色。

    孟昙径直飞掠过粮车,一把拖过晏承,小声道:“得罪了。”而后单手揪着衣领提在手里,脚底借力,就带着‘啊啊啊啊’叫的晏承落在一匹马上,他一抓缰绳夹着马腹迅速开道走了。

    “大家跟着孟昙,急速前行。除去平常赶车的,都随我在此殿后。”陆沈白吩咐。

    他竟然不先走么?

    军士中有人心中大恸,登时热血窜上心头。

    有人叫道:“我等誓与陆大人共生死!”

    “沈白——”

    “你先走。”陆沈白吩咐一个侍从:“照顾好我夫人。”说完又扭头,道:“阿瓷,你先走设防,我随后就到,恋战不是久策。”

    曲瓷眼睫扑闪两下,道:“好。”

    曲瓷带人离开,难民见粮食被带走,顿时暴起,官民扭打起来,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曲瓷回头看去,陆沈白混在人堆里,他单手提着长剑,素色的衣裳在人群里卓尔不凡,她看见他剑尖流光一闪,忽而心中猛然揪动地抽了一下。

    铅黑色的墨色长夜火兹兹压下来,她骑在马上,在呼喊声中,目光从一张张迥乎不同的脸上掠过,最后惊鸿一瞥般的,身下马嘶鸣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她仓惶抬头,就看见陆沈白正好回头,隔着苍茫人群,他沉静而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沈白——”

    “沈白!”

    曲瓷在这一瞬间忽而生出一种离别的害怕来。

    她能做到吗?

    她只是听婶娘说过而已,而且早已过去了这样长的时间,那个地方是否改变她也全不了解,在这一刻,巨大的仓惶感扑面而来,她忽而想待在陆沈白的身边。

    她害怕,她只是一个才出闺阁的女子。

    她——

    “夫人!该如何走?”有人高声问。

    曲瓷猛然回过神。

    孟昙走的快,早已消失在竹海中,押解粮食的将士彷如群龙无首,火光照亮一堆人的脸,曲瓷心里一动,忽而想张口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选的是否正确,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带你们脱险。

    “哔哔啵啵——”

    火把声烧的灼烈,映照着所有人的面孔,或期待、或热血、或不羁、或刚正。

    与那群喁喁偶偶的京官不同,这些人的身上带着粗野的质朴,曲瓷再一次将目光投在粮车上。

    这是货真价实的粮,千辛万苦从盛京一路押解到此。

    “不能失败。”曲瓷小声说。

    她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道:“诸位随我来。”

    夜色如墨倾倒,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冗长蔓延的山道上,一溜火龙在疾速前进。

    凤凰坡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只要他们尽快赶到那里,便能护住赈灾粮银,这样也能抽出人,折返回去救陆沈白。

    “嘭——”

    曲瓷猛的回神,就见一道蓝色烟火,猛的在夜空中炸开,似流星纷飒。

    曲瓷认出,这是婶娘说过晏承家的信号弹。

    是了,晏承父亲戎马半生,手下军士分散在国土之上,只要曾承受过晏承父亲恩泽的人,总会在晏承危难时伸以援手。

    曲瓷舒口气。

    兜转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凤凰坡,曲瓷带着众人藏到了山腰上,又让孟昙带人回去支援陆沈白。

    怕暴露行踪,众人一坐下,就把火把灭了。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的,难得休憩片刻,众人都沉默不语。

    曲瓷靠在树干上,目光紧紧望着山下,在看到移动的火光时,瞬间站着身体。

    “有人来了!”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道。

    “是陆大人还是流民?!”

    所有人屏息以待,齐齐握紧刀鞘,紧张盯着那些火光逐渐逼近。

    到山脚下时,那些火光却骤然灭了,紧接着山脚下传来暗号声。

    有人听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曲瓷已经踉跄着朝下跑了。

    陆沈白正在跟孟昙说话,突然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沈白——”

    有人喊他。

    他猛地抬头,就见有个黑影跌跌撞撞朝下跑。

    风几乎像是拔地而起,窜过竹林,簌簌响动,如同扯起碎银铃铛,催的她脚步更无章法,她半扑半跑地急奔过来,衣衫在烈烈风中被吹得鼓动起来,只余下墨黑的发丝如同游墨一般,零散地托出一张白生生的脸。

    脸是慌张的,是不安的,是带着颤耸的,到了他面前,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如同高山霜雪,一瞬瘫倒下山头。

    光裸的剖白出自己的失措和惶恐。

    “沈白——”

    “我在。”陆沈白握住她的手。

    “怎么样?”

    “没事,那些流民已经退了。”

    “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他怔愣了一下,呆呆的,好半晌,才道:“我没事。”

    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晚钟沉沉而动人心弦,那只温热而骨节分明的手,爱怜地轻抚她发髻。

    “我没事,阿瓷。”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人过来了。

    曲瓷便没有再说话了,但抱着他腰的手却并没松开,陆沈白也不觉难堪,用着这样的姿势,同那人简短说了几句话。

    那人走了后,陆沈白低头,轻轻笑了一声,道:“流民不会再来了,今晚原地休整,明日再赶路。夫人,你今夜骁勇善战的名头已经传得七七八八了,如此儿女情长,似乎有损你的神威。”

    “是我想要这神威么?!”

    她抬头瞪着他,圆瞳滴溜溜中央亮着一点光,小巧的鼻子旁有两片泥灰。

    陆沈白道:“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诚心实意。在眼睫动的空当,他抬手极小心地用拇指去揩她脸颊。

    曲瓷脸一红,偏过视线,呼吸喷洒在他拇指上,陆沈白也是微微一僵。

    气氛实在尴尬,曲瓷绞尽脑汁,终于扔出一个话头,道:“今晚那些流民,是真的流民么?”

    “阿瓷为什么这么问?”

    曲瓷此刻意识已经回拢,侃侃而谈:“你此去钦州,一为赈灾,二为查处赈灾粮银。那些人心里有鬼,自然会在路上给你使绊子,借机拖延时间,好补他们的窟窿。”

    陆沈白叹了口气。

    曲文正这人随性惯了,朝中诸事,也从不避讳在曲瓷面前谈及,再加上曲瓷聪慧,其中诸事,她竟能一下子看透其中缘由。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见陆沈白许久不说话,曲瓷又问。

    陆沈白笑笑,答非所问:“阿瓷觉得,他们是真的流民吗?”

    “应该是。”

    “何以见得?”

    “第一,那些人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其中还有老弱妇孺,应当是真的流民,而真的流民,会仇视官府,绝对不可能帮官府做事;第二,你临出京前,在马车里藏有自己备的赈灾粮,那些赈灾粮不见了,应该是你刚才分给他们了,并且应该还从他们嘴里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曲瓷拉住陆沈白的胳膊,激动道:“快说快说,你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什么。”

    激动时,曲瓷无意识露出了娇憨一面。

    陆沈白淡淡笑开,神色却有几分凝重:“阿瓷,钦州的灾情,怕是比我们想象得到还要严重。”

    曲瓷眨了眨眼睛,对此似乎早已料到,并无意外。

    两人之间一阵宁静,就在此时,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晏承的尖叫:“叫她给我滚过来!陆夫人怎么了?很了不起吗?我还是王爷呢!”

    “哎哎哎,王爷您别跑啊。”

    “大晚上别折腾了吧。”

    曲瓷回过头,已经见一行人下山而来。

    猎猎夜风似乎停了,晏承怒气冲冲而来,曲瓷看见他,下意识想朝陆沈白身后躲,但脚尖才一动,她又稳住身形,直直看着晏承。

    “我说你好大的胆子啊你!” 晏承怒呵。

    “我——”曲瓷才开口,面前已经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今夜兵疲马累,王爷有话,不妨与下官说。”陆沈白道:“夫人沉静娴雅,恐惧怕王爷,夜深难眠。”

    晏承一副你仿佛是在搞笑的神情,看着陆沈白,一字一顿森森道:“你夫人,在花楼,推了本王一把,摔掉了本王一颗牙!”

    “噗——”曲瓷没忍住笑出声。

    “你!”晏承气结。

    陆沈白扭头去看曲瓷,眼神凉凉的,曲瓷立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规规矩矩站好了。

    陆沈白转身,冲晏承行了一礼:“王爷,我夫人先前顽劣,此事,我代她向王爷赔罪。”

    “她女扮男装逛花楼,还害本王摔掉了一颗牙,你怎么赔?”

    “要不,我给王爷重新补一颗,材质您随便挑?”曲瓷探头,小声道。

    晏承怒道:“补的能有原来的好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但事已至此,”曲瓷觑着晏承的脸色,小心道:“王爷,您看您有什么条件可以提,我视情况,看能不能满足。”

    晏承都要被气背过去了:“你——!”

    他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但从来不为难女子,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扭头恶狠狠瞪着陆沈白:“你刚才说,你替她赔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陆沈白嗯了声,打断曲瓷的话:“我同王爷说,你先过去。”

    “沈白,我——”

    陆沈白抬手抚了抚曲瓷的发顶:“去吧。”

    曲瓷只得走远了。

    林中风声簌簌,陆沈白回身,看着晏承,轻声道:“王爷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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