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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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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摇摇晃晃,踩碎一地明媚早光。

    “小姐——”

    画眉神色恹恹靠着马车:“这次是老太太寿宴,说不定九公主也去的,再说了,九公主即便不去,还有那个‘嘉善人’!”

    画眉着重在最后三个字咬字格外重,倒不至于咬牙切齿,只是鄙夷又嫌恶。

    “左不过赴宴,只是小聚,只有女眷,你不喜欢她,离得远些就是了。”

    “哇小姐!你可真是心大哈。”画眉掰着手指头:“次次都要比,吃穿用度比,交友衣服首饰要比,简直烦死了!好好一个嫡小姐,我看倒是像昭狱里托生出来的探子!”

    这话就刻薄了。

    “画眉。”曲瓷出声提醒。

    画眉也自知失言,扁了扁了嘴不说话了,马车悠悠朝前走,孟昙赶着马车,一路走过闹市,又穿过水堤。

    曲瓷一手支头,靠着窗子,只垂睫看着外面浮光跃动。

    陆沈白去的匆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近来总是忙。

    朝中的事情曲瓷只知道一些皮毛,更是不清楚陆沈白的处境,但是,她总是担心他,即便她已经嫁给了他,两人住在同一座府邸里。

    只是,曲瓷伸手,透过指尖缝隙,她仔细瞧着太阳。

    以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这落在手上的光,就像她和陆沈白之间的关系。

    她是他的妻,却也仅仅只是她的妻。

    她从前读书,知道人有八苦,但少年不懂事,总是强行赋予新愁,偶尔情绪低落走神,庆怀就会弄个虫子、八哥去闹她,那些愁闷被一惊或是一喜之间,追赶时骤然消散,但又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瞧瞧溜进屋子,攀上她的肩膀,一瞬间抱住她,她挣脱不得,最后一头扎进去。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后来,她确实有次意外落水了,她在水里睁大眼睛,看着光一点一点消散,她所有的眷念,所有的悲喜,在她下沉时,寡淡而又倏忽艳丽的化作一帧帧走马灯,呼啦啦抽走她体内的所有精魄。

    “——”

    她记得她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她平日不碰的,也是隔阂而熟稔的,在那样陌生的惊恐环境里,她喊出这个名字。

    在落进黑暗之前,那是她最后的一丝挣扎和不妥协。

    后来,后来是什么呢?

    曲瓷眨了眨眼皮。

    后来,是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当时她迷茫抬头,她眼前是一张慌张的脸。

    “曲瓷,你在做什么?!”

    是了,她在做什么——

    天上星子抖擞明亮,彷如万千母亲慈爱的眼,亮光骤然喷洒四溅,落在星海灿烂的水波上,夏日凉风飕飕从耳垂呼啸而过。

    她迷茫的、惊愕的,突然咧嘴笑起来。

    “你,咳咳,你别生气啊。”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不听话,夜里还碰上歹人落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要如何?!嗯?曲瓷,幸而是仲夏,若是冬日,你这条小命,阎罗早就收走了!我且问你,你要你父兄如何自处?!”

    “我,我——”

    她不是故意要碰上歹人的,她也不是故意要如此失魂落魄的。

    她只是难过而已。

    她幼年丧母,满腹心事无人说,孩童长成少女,簪花又穿艳丽罗裙,父兄忙碌,同窗开始科举,或是筹绣嫁衣,只有她。

    她是孤寂的。

    那种孤寂蚕食着她,让她不轻快、想有所依仗,想皈依。

    在这个时候,他来了。

    “沈白,我——”

    “小姐可来了!”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道男声,他乐呵呵笑:“老夫人等半天了,一直催促着徐妈妈问呢,快下来快下来!”

    曲瓷被这熟悉的声音拉回神,外面已然是人声鼎沸。

    “小姐。”

    画眉已经跳下马车,正伸了手要扶她。

    曲瓷舒口气,扫开一堆乱糟糟的思绪,下了马车。

    才站定,周围已经呼啦啦围上来好几个小姐夫人。

    姚老夫人不喜奢靡,今日只是小宴,来的都是姚家亲眷,也都和曲瓷相熟。

    曲瓷刚站稳,就被女眷们团团围住了,有人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祖母最疼你了,她生辰你竟然来的这般迟,该罚!”

    “对,罚曲妹妹等会儿给祖母做首祝寿词。”

    曲瓷一一应了,滴水不漏。

    一堆人手挽手迈上高高门槛,正要进府门,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声音柔柔的,冷冷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阿瓷——”

    这声音清丽而贵气,从嘈杂的环境中一瞬脱颖而出,像一个真正端庄的大家闺秀,其余的人,只在这道声音面前,就已自惭形秽。

    曲瓷回头。

    画眉暗道:晦气!还没进门就碰上。

    厄长的官道上,人来人往,姚府门门口,小厮侍女忙着登记名帖安排女眷,大红绸布系在雄狮脖颈上,飘飘然随风散开。

    在这一堆香车宝马正中央,红绸铺地的尽头,停着一辆鎏金顶四悬宝铃的马车,车辕套了两匹毛色纯净的御赐宝马,车篷前垂了细碎琉璃珠帘,马车周遭站着八个侍女八个小厮,小厮捧着鲜红礼盒,侍女则持着香炉杨枝。

    “真能摆阔!”人群里有人啐:“也不知道是老太太过寿还是她过寿。”

    “她毕竟是嫡小姐,又高嫁嘉靖伯爵府次子程远,正儿八经的夫人,她不嚣张谁嚣张。”

    “听说她以前中意陆翰林。”

    女子们的议论声细细碎碎的,说到这句话时,视线都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风雨不动,只是看着马车。

    俄尔,一个剑眉星目的锦衣男子率先从马车里出来。

    随后,珠帘里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来,它攀上男子的胳膊,似一抹柔风过,杨柳细腰一晃之间,她已经下了马车,娉婷袅袅立在男子身侧。

    马车驶远,她眼波轻晃,扫过门前众人,挑唇一笑,没什么诚意地懒懒开口:“诸位,来的真早。”

    画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是姚家嫡女姚雨蓁和她的夫婿。

    曲瓷不说话,有人看不下去,直接走了,也有些呼啦啦围上去,姚姐姐长姚姐姐短地叫,姚雨蓁一一应了,目光遥遥落在曲瓷身上。

    她慢慢迈上台阶,走到曲瓷面前后,才飘飘然开口:“前几日我府里有些事,没能去参加妹妹的婚宴,妹妹可别生我的气呀。”

    “不会。”曲瓷淡淡的,不着痕迹躲开姚雨蓁来抓她的手。

    姚雨蓁脸色僵了一下,却从善如流,一挑眉,笑开:“陆大人怎么没来?祖母生辰,他也如此不在意么?”

    “他——”

    “姑爷出门时,被陛下急召入宫了,”画眉双手抱抄,嘻嘻笑:“哎呀姚小姐不知道,我们姑爷如今在御前当差,当然不会像程公子这样清闲啦。”

    “画眉。”

    曲瓷呵斥,画眉噤声了。

    程远五官瞬间扭曲移位。

    他一直想科举出仕,但就是屡试不中,画眉这话,简直是打蛇捏中了七寸。

    “你——!”

    管家见情况不对,立刻过来打圆场:“老太太还在等着,小姐夫人们先进府吧。”

    好在只是小小插曲,贺寿要紧,一行女眷赶紧入府,随后一起去向姚老夫人拜寿。

    姚老夫人面容刚毅,穿着一袭暗红色团福纹夹袄,握着佛珠坐在太师椅上,面容慈祥,她见一堆女眷进来,十分开心。

    继而,各个女眷上前祝寿问好,姚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偶尔会问上几句。

    姚雨蓁上前,行过礼,乖巧道:“祖母。”

    “来啦,过来坐。”姚老夫人招手,姚雨蓁在一众人羡慕又理所应当的神情里,气度雍华地落座。

    侍女捧上热茶,她才喝过一口,曲瓷已经上前来贺寿。

    曲瓷正要行礼,姚老夫人已经着人拦住她:“过来坐,你才新婚,下帖子的时候生怕你来不了,但我又想你厉害,到了还是下了帖子。”

    “是,老太太。”曲瓷笑笑,走过来在姚老夫人身边坐下。

    姚老夫人出身商贾之家,对于曲瓷一直另眼相待。

    曲瓷不像是京城中规矩的仕女闺秀,也不像调皮惹事的碧玉粗妇,她从到姚家的第一天,姚老夫人就喜欢她。

    虽然后来她被曲文正接了回去,但是她救父兄、卖庄子、出嫁等等事情,姚老夫人都是知道的,现在看见她。

    大婚不过几天,人已经渐渐有了另一种雅致而细慢的意味。

    “我听说陆沈白如今在盛京中,很是得青睐。”

    “我也不知,只是见他忙碌,今日他本来也是要来的,只是宫内急宣,所以——”

    “无妨。”姚老夫人又问起曲瓷救曲文正的事情。

    姚雨蓁坐在一边被冷落,她十分不爽,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是垂着脖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仿佛是在等什么好戏开场。

    一时间,花厅里人人心怀鬼胎,气氛莫名怪异。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有人快步跑进来。

    姚雨蓁猝然抬头,眼睛里亮光闪烁:来了!

    众人都抬头看着那匆匆奔来的侍女。

    她面色凝重,进来后,通传道:“老夫人,九,九公主到了。”

    随着她话音才落,院子里窸窸窣窣已经进来了一堆人,屋内的人赶紧都站起来。

    姚家三位老爷都是小官,姚老夫人也非诰命,她的寿宴并未大操大办——

    “九公主来干什么?”

    “谁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来贺寿的。”

    “嘿,你不知道?前两天,九公主才砸了陆翰林府,冲着谁来的,一看不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视线又齐刷刷落在曲瓷脸上。

    窗外东风轻柔,撩动细长红纱,飘然轻飞,地上落了不少金箔碎屑,光照上去,闪着明亮光泽。

    树影婆娑,疏疏印成窗上棱花。

    曲瓷放下茶盏,不卑不亢起身。

    “九公主到——!”

    随着内侍高昂又鄙夷的声音,整个屋子里的女眷都抖上三抖。

    顿时,看好戏的,同情的,好奇的,尴尬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曲瓷脸上,她从从容容,甚至是有些冷而散漫的看着门外。

    随着逐渐响动的嘈杂脚步声,先前摆架子的姚雨蓁也败下阵来,身上那股唯我独尊的气派凋败了个七七八八,人垂着头,刻意让自己融进人堆,最好泯然众人,好不被九公主逮住。

    雕花门被一只玉白手腕推开。

    这只手腕上戴了两只上好飘花玉镯,镯子撞击在一起,‘叮——’一声,曲瓷眼皮一撩,就对上门外九公主一副凌厉而凶相十足的眉眼。

    “陆夫人,好巧。”

    宴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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