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迷宫画廊1
怀良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在梦里面他不断地逃跑、跳跃,从一个房顶到另一个房顶,从一条街道穿梭到另一条街道。这些行为都过于劳累,以至于他起床的时候明明已经睡了很久,全身却都是酸痛且疲劳的。
环顾四周,怀良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间破旧的医院——甚至都不能说是破旧,这里更像是被荒废了十几年的样子:墙壁破败,上面沾满令人恶心的霉斑;他周围的其他几张病床和所有的器械、屏风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这让怀良担心起了自己,在这么脏的地方睡这么久不会染病吧?
令他欣慰的是,阳光通过窗子照进来,让他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
于是怀良费力站起身,朝房间门走去。
而一走出房间,怀良就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难以理解。
也许是因为在黑暗的地方待了太久,怀良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他只好低头看着地面,他所在的地面是长满了杂草的石砖地面,松软的触感让怀良觉得舒服了不少,那微微反着阳光的草地诱惑着怀良蹲下摸了摸。在眼睛适应了阳光以后,他看见他那间破败医院般的房间外竟然是火车站台。
在隔着一条轨道的地方,正停着一辆绿皮蒸汽火车。这个场景和他房间的一副装饰画一模一样。火车发出了蒸汽发动机般声音,只是列车的车头太远,远得怀良只听其声不见其身,似乎朝他预示着那边或许有人类活动的踪迹。怀良左右看看,没有看到可以通过的地下通道,于是便打算跳下和他更近的那条轨道。
这一跳,怀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在这段时间内变得有多差劲。怀良险些摔在地上,他捏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肉,惊叹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也许是因为几日没有锻炼肌肉掉了许多,而且每次想做出一些大动作时,每一条被牵引的肌肉都会传来令他难受的酸痛。
在他爬上另一边的站台以后,才看见车厢最后一节的车门正敞开着。怀良没有多想就朝那里走去,毕竟现在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周遭环境,有危险也没有多的选择了。怀良正朝着那个地方走着,忽然见着有人从那个车门里面走了出来。再仔细一打量,怀良直接呆滞在了原地。
出来的人正是扆茉,她穿了一身列车员的黑色制服,戴着白色的领花,长头发被挽好,整齐地别在制服帽下面。她站在车边,好像是知道他要来一般。
“扆茉……”怀良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特别浑浊,又努力咳了两下。
扆茉轻轻歪了一下脑袋,朝他微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怀良觉得这样一直面带笑容的扆茉有点陌生,但还是没有停止脚步。怀良刚想问她这里是怎么回事,这笑意满怀的“扆茉”便朝他伸手:“请出示车票哦。”
车票?怀良愣住了,除了扆茉,他在这里看不到任何一点与他的现实生活有关系的链接。但扆茉的眼神好像意有所指,怀良顺着她的眼神,发觉她正看向自己衬衫的口袋。原来自己还穿着去拍卖会时的衣服啊,只是外套和领带不见了。
怀良摸了摸衬衫口袋,还真的发现了一张硬纸片。他拿了出来,发现上面的印花已经晕开,怀良正想再仔细看看上面的图案,纸片就快速地被扆茉抽走了。
“请上车。”扆茉示意他先上车。
看着车内温暖的灯光和豪华的装修,怀良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抵挡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扆茉,转身进了车厢。
车厢装修得像是一间豪华列车的餐厅,但仔细一看更像把一间酒店房间搬进了火车车厢。怀良虽然坐过豪华列车,但再怎么说都是一人一个小包厢般的房间,这样子平铺直叙地把家具摆出来倒是第一次看见。虽然这样,但怀良仔细一看的时候又觉得每一件家具、每一个装饰都似曾相识,只是都摆在不太正常的位置,这让怀良有了亲切又怪异的感觉。
怀良上了车以后,扆茉便也上了车,然后关上了车门。怀良还没来得及发问,火车忽然发动了,这使得怀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以前的平衡能力没有这么差吧……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怀良一下子抓住了自己面前的一根杆子作为支撑,转身就发现扆茉趁这个间隙闪身进了一间小隔间。
过了一分钟,扆茉又从隔间里面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手上还多了一套西装。那套西装被包在塑料包装袋里面,像是刚从洗衣店里面拿出来一样。她轻巧地经过怀良身边,走进了那看似酒店房间的区域,把西装放在了单人床上,然后拉开了淋浴间的帘子,“衣服已经给您准备好了,请您现在就洗浴吧,餐车马上送到。”
怀良随着她的路线慢慢走过来,一边努力辨别这是不是真的扆茉,一边指着车厢里面的墙问道:“我能问一下吗?为什么会装修成这样?这个墙纸,似乎是我小时候住的房子用的。”
扆茉并着手,看起来温顺得不像她,“都是根据您的要求装修的——我在外面等您。”说完她便马上离开,拉上了隔间和房间之间的一道帘子。
怎么回事呢?是怎么回事?怀良努力回想着自己离开会场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被那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吸引。这个沐浴液的味道——好像也是他在兰多拉用过的一款。在地球上用过的、共同生活过的东西,和他离开地球以后近几年使用过的东西互相交织着,怀良脑袋里面闪过了一些离奇的想法。
也许跟在浴缸里面泡得太久头晕了有关,怀良忽然觉得这是否是在走马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在这里再次被收藏、展示,或许我就是在一条要死的旅途上?
于是,怀良往自己的胳膊上狠地一掐。
痛是真实的!
这真的不是什么梦境吗?所有的场景和感觉都太过真实了。
怀良上车的时候,火车另外一边的景观是荒地,就像是绝大部分地球陆地上的景观。现在已经开到了草原上了。草原上的铁轨俯瞰是什么样子?像是绿色绵羊背后的一条拉链吗?也许是状态不好,他发现在这个他完全不了解的地方他总是把意识发散得很远。在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窗外渐渐下起了大雨。可奇怪的是,即使他正在铁皮火车中,雨滴打到铁皮上的声音在车厢中听起来也并不响亮。
怀良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扆茉轻轻敲响了隔开怀良房间的一根柱子。
这时间掐得也太好了。
扆茉推着餐车,停在了单人床对面的餐桌,然后把一个个碟子往桌子上放。怀良看着扆茉,觉得这个场景比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都要不真实:扆茉不喜欢这种裙子,也很少挽头发,更别说一直微笑着做一些类似于“服务”的事情。作为智能家居系统的深度使用者和设计者,扆茉是没有服务和劳动的意识的,况且她平时也不太爱笑。
“请用餐,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叫我。”说着扆茉就要离开。
“等一下,”怀良马上就叫住了这位漏洞百出的扆茉,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能坐在我对面吗?”
扆茉微笑着点点头,同意了。
扆茉的餐车上盘子虽然多,但也只是一人份的餐食。怀良坐下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吃呢。”
坐在对面的扆茉用手托着脸,笑容里面忽然有了一点深意,“你知道我并不算是‘真实’的,对吧?”
怀良呆滞了一会,又重新开始继续他的晚餐,“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没想到你会直接说出来。”在喝了一口似乎是兰多拉特产的酒以后——反正都是以前用过的东西,他已经不惊讶了——怀良又问:“所以我死了吗?”
“暂时没有。”
“那我现在是在去死的路上吗?”
“也许是。”
这几句话让怀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于是,他放弃了再问关于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需要我,所以我才出现在这里。”扆茉转头看着窗外,暴雨的雨滴打在车窗上,又由于列车的高速行驶落在窗户上的雨滴被拉长了形状和轨迹。这样的位置安排让怀良想起了他第一次在兰多拉遇见扆茉的时候,两个人也是这样在窗前用餐的。
“我需要你做什么?”
扆茉转过脸,看着怀良说:“大概是需要我指路吧,你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建了这个你印象中的车站,用了你记忆中的一张脸,你就把我当做是引导员好了。”
“所以你不是扆茉本人,对吧?”
假扆茉点点头,“不过我更了解你,也更了解你眼中的她,就像我知道你很想把她驯服但是做不到。”她张开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模样,“我是你用你印象中的几个女人拼贴出来的,我很理想化,但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我。”
怀良看着玻璃倒影里面的她,“也许吧……不过,你这样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你用着她的脸却和她很不一样,引导员。”说着,他又看了回来却发现自己其实很难在引导员脸上聚焦,也许是这张脸确实还带有一些他不太敢盯着看的属性,尽管她一直用陌生的角度微笑着。
“没关系,毕竟这不是我固定的形状,你叫我什么都无所谓。”引导员还是把左手手背垫在下巴下,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慢慢捻着左手的指甲。这是扆茉平时思考时会做的一个动作,“如果我不像那个你脑海里面的女孩,我只能说你的想象力太差了。”
“……还真是谢谢你的评价,你,有什么职责吗?”怀良又忍不住发问,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食欲了,他已经有些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想象出来的人居然可以站在另外一个层面来评价自己的想象力?听起来像是在上帝面前说“你创世纪的过程真的太糟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
眼前的引导员仿佛看出来了他的思考开始触及这个世界最根源的秘密,她一下子变了脸色,原本平静的脸上好像是忽然平添了一些阴影,“我希望你可以在吃完饭以后马上休息,谢谢合作。”说着,她准备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是否可以读到我的思维?或者感受到我思考的方向?“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吗?”怀良觉得自己稍微逆转了一点局势,尽管他并不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但看着眼前的引导员似乎因为他的思考看起来越来越焦虑,怀良确认了她是由自我的意识和在他之外的一个智慧体提出的规则共同组成的。
“马上休息。”面前的引导员忽然冷了语调,她的言语仿佛是在命令怀良,“思考这一些对你没有好处。”说完,她就离开了桌边,朝帘子那一边的隔间去了。
思考对于怀良来说确实没有太多益处,当然只是指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过度的思考使他头痛,低血糖的征兆提示他现在还是更需要摄入食物的。并且,他很不情愿地发现他确实应该根据引导员所说的那样,吃完饭就休息。
躺到床上以后,怀良玩着一个苹果型的木雕,他把他往上抛再接住,险些砸到自己的鼻梁。这好像是房间里的仿古架上唯一一个他没有反应过来在哪里见过的东西,他想明天问一问引导员——既然她很了解他,那她肯定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
窗外雨声淅沥,如果是晴天的话他本应该从他床边的窗户看到草原上的日落。车轮与铁轨的震动慢慢将他催眠。在闭眼之前,怀良衷心祈祷希望今天晚上能安静平和一些,至少不要出现那种危险刺激的情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