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很多很多的花
怀良注意到扆茉在那次三人会议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提起过这件事情，好像也恢复了如同往常一般的冷静。
“戚远哥，工云造又把厨房弄故障了。”而且还是和大副不对付，还能告他的状应该是没问题。
“……我叫荷马去修。”
告完状的扆茉心情好了一些。
整个星坠号都在上一次宇宙狩猎之前被怀良完全改装过一遍，而技术实验室被他带着一点私心加大了。现在技术实验室里面除了扆茉习惯的工作台和控制区，也有他自己的一个工作区。虽然机械顾问和技术负责人就应该在技术实验室里边，但在扆茉那么说之后怀良也开始有点心虚了。
“我大概只能和你保持那种‘柏拉图关系’，你知道吧？”
柏拉图这个词被太空人类赋予了新的含义：双方都知道对方的感情和看法，但是并不形成情侣等任何稳定关系，只会在日常的交往中比普通朋友更亲密一些，像是一个非常长久的暧昧期。
扆茉不过成为太空人类几年，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新兴的、不稳定的关系？
这个问题工云照也想问，不过他是想问许辰。工云照觉得自己追许辰满打满算有一年多，努力的结果是只到了比“柏拉图关系”多一步的阶段。许辰确实是有点喜欢他的，但是两个人可以一起工作，一起出去喝酒，靠在一起看电影玩游戏，就是不能谈感情。
扆茉和许辰有着差不多的成长经历和背景，或许正是如此都选择这样处理她们和暧昧对象或追求者的关系。对她们两人来说，这反而是维持与所有人正常交往最稳定的方式。但是即使这样说了，局外人越扬也想问为什么她们的情感选择如此雷同，是因为绝大多数地球男人素质都不高所以有了阴影吗？
越扬这样问出来以后，扆茉和许辰并没有理他。两个女生在休息室的吧台边忙着实验用本地酒加气泡水调成饮料，半晌之后，扆茉向越扬张开一只手臂，掌心朝向他仿佛是向全世界介绍一位巨星般，说：“咱们姐妹中最后的良心不就在小羊这儿吗？任劳任怨。”
许辰乐得哈哈大笑，越扬的脸只在杂志页之上露出一对眼睛，眯着眼睛大概是在想反击的话。
“我那是教育投资，我都记下来了以后要他还的好吧？这是有责任心的表现，你们……”
许辰还是笑他：“那我要是跟小羊一样有责任心，现在应该也在很有责任心地给经纪公司还钱。”
“什么叫‘也’！”越扬忍不住笑出来，想到工云照现在还在给前公司打工就觉得他又惨又好笑，“我都说了以后会和他有长期规划的。”
扆茉也直接略过了他的解释，“橘金气泡喝吗？我调的。”
“喝。”越扬站起来朝她们俩走去，忽然又活络了心思，“那扆茉呢？你也要还钱吗？”
喝了一点小酒的扆茉攻击性也变高了：“羊，你告诉我，你愿意交八幡平的学费还是愿意当地球叛逃人员的家属？”
越扬迟疑了一下，扆茉立马转向许辰：他居然还犹豫！
“哈哈哈哈哈哈哈！”许辰笑得杯子都差点端不住。
“许辰你过几天喝醉了别来找我要解酒药。”越扬的小心眼发作了。
“对不起！”
扆茉喝酒是为了让心情好一点，每次都会很节制地喝很少的量。
回到技术实验室，扆茉看见玛莎正和小豆子闹着玩。玛莎是一只肢体细长的猎犬，把一直保持着幼犬状态的小豆子鼓捣得手忙脚乱，怀良就在一边坐着看着它们笑，偶尔拿着玩具逗小豆子玩。
“刚才去玩啦？”
“嗯，许辰说买了点酒让我和小羊试一下。”扆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座椅靠背调低了一点。这张椅子因为常常被当做单人床使用所以常常放着毯子，扆茉把薄毯子盖在腿上，抬手打开了一个白噪音，然后打算找点事做。
回忆那件事情？扆茉看到了自己留下的空白文档，上面还未有一个字。但是怀良在这里，他要是问起了恐怕也不好解释。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操控屏在扆茉面前移动似乎有了拖影，在这种模糊的视觉感受之中扆茉忽然感觉到了平静和快乐。扆茉随机地打开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件，看着里面的内容一点一点回忆过去的经历，像是在翻阅老相册。舒适的椅 子和毯子，还有实验室内比身体适宜温度稍微低一些带来的那种微妙的、细小的紧张感，以及饮酒以后心脏的跳动……扆茉听着几步远的地方小豆子似乎正在舔舐牛奶，觉得安心了下来。
扆茉是多梦体质，只是因为这样睡眠质量一直很差。每一个梦境都真实且漫长，连续的梦让扆茉有的时候觉得很痛苦。
但是这一次的梦很简单：扆茉梦见自己和别人一起开了间花店。这是扆茉小时候的愿望，直到长大之后才知道“花”在地球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东西。这也没有妨碍扆茉仍然喜欢花、收集和花有关的东西。
居然不知不觉在靠背椅上睡着了，扆茉醒了过来，却发现这次醒得格外轻松果断，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扆茉发觉自己是抱着枕头睡着的，毯子已经被盖到了脖子处。房间里面有轻微的书页翻动的声音，还能是谁呢？扆茉缓慢地坐起来，毯子便滑落在了地上。转头看见怀良也几乎躺在他的椅子上，在他面前举着一本书翻动。玛莎趴在他的小腹上，似乎也睡着了。
听见了扆茉弄出来的一点声响，怀良放下了书，“这么快就醒了？”
扆茉还没完全清醒，眼神空洞地望着两个人工作区之间空白的墙，轻轻点了下头。
为什么最近总是心脏不舒服呢？虽说喝了酒和咖啡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以前似乎没有这样过。回过神来以后，扆茉翻出了越扬给她的保健药吃了两颗。
“还以为你会睡很久呢。”越扬抬手看了一下表，“才睡了四十多分钟。”
“是吗？”扆茉活动了一下肩膀，“我也以为我睡了很久，感觉还挺好的。”
怀良拍了拍玛莎的背，棕红色的小猎犬灵巧地从他身上跳下，于是他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背，“下次还是别在椅子上睡了，对腰不好。”
虽然知道是关心，但是扆茉还是不喜欢听别人对她的说教。加上有点起床气，扆茉没有回应他，打算起身回房间洗个澡。
扆茉的小房间其实就是实验室的一个隔间，基本保持了改装之前的样子。
在氤氲的水气里面，扆茉不断地尝试回忆那个梦里面的一切细节：花店里的装潢、每一个客人的言语、放在自己面前的大捧花束，还有那个不太熟悉的、和自己一起开花店的人。
她还没有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努力地回忆梦的细节，也许是因为这是在她所有的梦境里面，第一个让自己感觉到了切身的真实感的。
所以怎么做才能保持那样的睡眠呢？醒过来以后让我神清气爽的小憩真实可遇不可求。扆茉这样想着，擦着头发上的水从小隔间里面出来。
“要我帮你吹头发吗？我现在没有事情。”怀良鼓起勇气问。怀良倒不是怕扆茉拒绝（毕竟已经被拒绝过了），是担心两人有的时候由于生活区的交叠变得像室友，更多的接触会让他产生两个人正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的错觉。既然已经答应了是柏拉图关系，那么他越界一步都是不应该的。
“嗯，好。”
怀良知道，扆茉同意只是因为她喜欢被梳头发而已，这活舰队里面至少有三个人干过。
“……我也正好有点事情想问问你。”扆茉补充。
宇宙人类的生活并不适合十分在意头发质量的人，但是扆茉还是执意留着很长的卷发。长头发给扆茉带来的是安全感，虽然难打理得要命。
怀良站在扆茉后面，拿着风筒慢慢给扆茉吹着头发，扆茉则在梳理额前与鬓边的头发，“这个风筒效率好低，我能改装它吗？”怀良忽然提议。
“……一下子把我的头发炸干吗？”扆茉觉得有点无语。
怀良笑了，说那算了，梳子给我吧。
细密的梳齿穿过头发，轻轻划过头皮，扆茉慢慢闭上了眼。这应该算是从小到大最喜欢请别人做的事情。人造子宫繁育的孩子似乎都有类似的怪癖，通过神经的微弱刺激才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链接。扆茉小时候做这件事情的是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和戚远造，现在是有柏拉图关系的怀良。
“有什么事情想问吗？”怀良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和小孩子说话。
“戚远哥为什么会和你一起商量呢？就是病毒那件事情。”
思考了一会儿，怀良决定选最好听的那个说法：“在要参加拍卖会的人里面有我熟识的人。”
“可是你也不能靠近小行星联盟下的星球吧，会被抓回去。”扆茉抬头看向怀良，觉得他从这个视角看起来有点奇怪，
“是啊，所以才说是有风险的。”怀良用手帮扆茉整理着被吹乱的头发，忽然觉得相比之下扆茉其实很瘦小，在这时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加上她黑色的长睡袍，让怀良想到了黑猫，“我要是被抓走了你会难过吗？”
快越线了，扆茉想。“我相信你还能自己逃出来的，但是为了舰队的安全或者戚远哥可能会因为人情去救你会变得很麻烦，所以你还是别被抓到吧。”
很能周旋。“你真的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怀良把风筒调整成了微热的风，轻轻地吹着扆茉的发尾。
“我觉得你可能是喜欢我们刚遇到的时候那种感觉吧，很幸运很奇妙。”毕竟能在宇宙中偶遇三次也挺厉害的，扆茉有的时候也会觉得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同事。“我能理解，在舰队里面或者在宇宙流浪都总是寂寞的。”
你不能理解。怀良在心里想，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扆茉坦露出这方面的情绪。扆茉或许擅长共情，但似乎天生感觉不到与她有联系的那些细微的情感颤动，也从没表达过情感需求。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怀良才开口说：“所以打算一直这样吗？就这样生活下去？”
虽然知道怀良问的不是她的工作，但扆茉忽然想找个人聊一聊她那个舒服的梦，“我梦到和人一起开花店了，好像很好玩。”
“兰多拉就有很多花店啊。”怀良说着，关掉了风筒，扆茉总是把头发吹到还问完全干透的状态，她说这样不那么伤头发，“还是想开那种咖啡屋舰艇一样的花店？也挺有意思的。”
“我想开流动的，找个固定的地方开花店的话……可能到你开餐厅的年纪我就会这么想吧。”扆茉想起来他的餐厅里面那些盛开的兰多拉玫瑰了，于是终结了这个话题：“我在想，虽然不知道戚远哥的打算，但是我还是想帮他提前做好准备。”
“是指技术层面的吗。”
“嗯。”
“我会帮你的。”
在巴萨尔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夜晚，扆茉还是选择了在床上睡觉。主要是想到那个还不错的梦境，让扆茉想试一下在花香里面入睡是什么感觉。
扆茉翻出了许久以前买的香薰精油，滴在了床头柜的香氛仪里面。
床铺比扶手椅要柔软很多，扆茉觉得自己陷入了柔软的陷阱里面，并且还在一直往下陷。在花香和不熟悉的触感中，逐渐沉睡的身体好像在与灵魂剥离。在毯子和棉被组成的丛林里面安眠像是在安全的堡垒里面栖息，人躺在其中也变成了一位被保护的公主。安全感和舒适感使得半睡半醒的扆茉忽然参悟了人造天堂应该是什么样子：许多的花，与许多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