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该走的道路
长青宫。
黑暗的牢狱深处。
淮明默默地坐在牢狱的角落里。
这是长青宫的地牢，关押着长青宫最为危险的犯人，而此刻，这原本应该囚禁长青宫最大敌人的地牢，则囚禁着长青宫昔日的三长老。
常年不见阳光的地牢深处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潮湿气息，让人多少有些难受，但是淮明却只是麻木地坐着。
他依然无法忘记那一夜，自己的记忆真的被人做了手脚了吗？
是哪些地方被人做过手脚？
淮明每每去回忆这些问题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头痛欲裂。
这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质疑感——如果说自己的记忆是虚妄的话，那现在的景象，就是真实吗？
还是说，现在的一切，其实也不过是被其他人人为编织出来的一个幻境，自己依然沉沦在一个梦中，从来未曾苏醒？
淮明默然。
这些日子，那位新晋的宫主解白总是会来看他，她试图修复他的记忆，但是他对此却极其抗拒——谁能保证，那样的修复是修复而非篡改呢？
没人能够做出这个承诺。
让淮明觉得愕然的是，解白每次询问过他的意见之后，就会放弃，只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彻底放弃——她依然不厌其烦地每天来询问淮明，是否想要找回他的记忆。
这让淮明愈发有些烦躁，他不知道解白到底在坚持什么，这些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哒哒——”
远处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淮明听着这个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心中愈发有些躁动不安。
她又来了，没完没了了。
淮明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在牢狱外停歇了下来。
解白看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个模糊身影，她轻轻地抿了抿唇，微微低下了眉眼。
“淮大哥，你想要找回你被修改的记忆吗？”解白轻声问道。
一如既往的开场，一如既往的沉默。
淮明本来以为这次会像过去发生过的许多次一样，在沉默之后，那个少女会说出“打扰了，我明天再来”的话语，但是这一次，那名少女却始终没有说话。
淮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可以看到黑暗之中解白的轮廓，在那名少女娇小的身影之后，则是一个高大的女子身影。
这些日子那名女子的气息在不断地变得古怪起来，有的时候给他一种那女子是人类的感觉，有的时候则给他一种那女子其实是妖族的感觉，他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气息是怎么做到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之间游移不定的。
“小白……”谢鸳轻轻唤了一声。
她其实不理解解白这样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一个一心要害自己的人，这样的宽容有什么意义？
谢鸳觉得换了自己，她不可能像解白这样对待淮明，她就算不杀淮明，也会让淮明付出代价的——娘亲教她读书认字的时候，教过她，以直报怨。
但是既然这是小白的决定，她也不会去否定，她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护好小白。
解白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睛才说道：“霓裳阿姨今天离开了。”
淮明愣了愣。
按照两位前任宫主的性子，霓裳这样的叛徒，是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长青宫的——不管她到底有着什么理由，背叛都是不被容许的。
他不由得嗤笑了两声，这是要用无聊的仁慈来彰显自己的胸怀吗？
他们几时信过这些东西？
妖族和人类不一样，他们从来不相信对弱者的宽恕——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才能占据支配者的角色，才能生存——而任何的仁慈，都是对这个规则的破坏，都是不被容许的。
……
“好好活着……”
……
“嘶——”
突然的头痛使得淮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蓦地觉得有些失魂落魄，就好像是胸中在这一刻，缺失了一些什么。
谢鸳微微瞑目。
她其实也不懂解白为什么真的要放走霓裳。
她记得霓裳被解白救过来时候的模样，那双眼里写满了震惊，惶恐，不解，还有几分……怨恨。
她不懂霓裳在怨恨什么，她也没兴趣知道，解白好像也并不关心为什么霓裳要怨恨自己，解白只是每天会为霓裳调理余毒。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霓裳的余毒被清理干净，她看向解白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古怪，那其中的情感太复杂，已经超出了谢鸳所能理解的范畴。
当今天解白告诉霓裳她可以离开了的时候，霓裳的脸变得极度扭曲，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愣愣地看着解白，像是石化了一样的。
然后霓裳就走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默默地就走了。
谢鸳觉得这更加不可理喻，至少也该道声谢吧，怎么这么没礼貌的。
但是解白却不以为意，谢鸳想，既然小白都不在乎，那自己也就不要纠结了，小白总是对的。
然后谢鸳就跟着解白来到了这里。
“你想要离开吗？”解白突然问。
淮明低下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想要看清解白的表情——那张脸上此刻是不是写满了嘲讽呢？
她是故意来讽刺自己的吧？
“你想要离开的话，我可以放你离开的。”解白轻声细语地说道，语气平缓，不疾不徐，“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淮明的嘴角微微一咧，什么条件，为奴吗？
“离开这里之后，不要杀人，可以吗？”解白问。
淮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
他杀了不少人类了，全部都是平妖士。
有的是跟着前任宫主去杀的，有的是自己闲得无聊的时候杀的，有的则是那些平妖士不开眼自己找上门来送死的。
杀个人类怎么了？
人类杀的妖就少了？
那些平妖士杀小妖取小妖的妖丹的时候，也不见得心慈手软。
哪怕是隐居山林，完全不想与人类打交道的小妖，也有许多遭受无妄之灾。
……
“别……恨自己……”
……
头又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淮明有些恼怒地揉按着自己的额头，他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声，总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随时都会钻出来一样。
“可以吗？”解白又问。
淮明没有吭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抵抗那剧烈的头痛之上。
解白没有再问了，她只是说道：“我的记忆也曾经被更改过……就因为这样，所以我一直生活在无知的幸福里，根本不知道其他人为了我承受了多少，分担了多少——你想不想要找回你被修改的记忆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强迫你，但是……其实很多事情，哪怕被修改了，被刻意地遗忘了，也一直存在于我们的心里。你担心我会对你的记忆做手脚，所以我想你可以去那些曾经发生过那些事件的地方看一看，在那里，你也许就能回想起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淮明终于忍不住了，他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咆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但是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面对那个少女。
“我想要你找回真正的自己。”解白的回答依然平静而温和。
谢鸳有些难过。
自从姚阡陌带着解白冥想过后，小白就总给她一种有些忧伤的感觉，再没有了之前的天真与活泼。
淮明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
“选择的权利，我交给你了。”解白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牢狱的大门，大门缓缓打开，“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以后我都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只是如果你选择了离开的话，一定要记得，离开之后，不要滥杀无辜。”
解白说完，她没有等淮明答话，就转身牵起了谢鸳的手，向外走去。
解白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只是有些冰冷。
谢鸳将解白的手握得更紧了一分。
“鸳姐姐。”在黑暗狭长的通道里，解白的声音在回荡。
“嗯，我在。”谢鸳应答。
解白微微笑了起来。
谢鸳有些困惑，但是她总觉得心里很难受，所以将解白的手抓得死死的，越来越用力：“有什么事情吗？”
解白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不能说的，说了鸳姐姐就不会愿意离开了。
她体内已经没有可以完全压制阴气的剑意与那口浩然之剑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体内的阴气又开始逐渐生长了起来，哪怕她修为不算低，现在还能够保住自己体内的阴气不爆发，但是就好像箍得再紧的水桶都会有水从缝隙之间渗透出来一样，阴气也还是会由不得她地从她体内渗透出来。
她已经发觉了这一点了，她不能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更不能长久地呆在一个人的身边——些微的沾染阴气还可以从阴气的侵蚀之中缓和过来，但是如果长久地沾染阴气，这个人就会走上一条根本无法挽救的衰朽之路。
她已经害死了自己的娘亲，她不愿意再害死其他人了。
哪怕姚叔叔说过，不要怨恨自己，可是她又怎么能不怨恨自己呢？
自己过去的那十几年过得那么无忧无虑，根本不知道娘亲为自己承担了多少的痛苦，甚至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她怎么能不怨恨自己呢？
她是一个不祥的人。
她要离开这里，离开人群，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独自地生活，直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体内阴气的那一刻，自己选择死亡，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的创伤。
那才是她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