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离芳华·衋嫣
秋的京城,临风楼的四季,我最喜欢的便是秋天,从栏杆处向远眺望,满目关河冷落,尽收眼底。
衋嫣从楼下来,踏着秋叶。不似我初见她的时候那般光彩照人,但眸子里依旧溢着淡淡的忧伤哀愁。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从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她向我下了礼,便站在我身后。听她问道:“从前便闻临风楼是这京城中三大别景之一,如今身处于此,亦不禁感叹。”
我吹了吹茶:“坐吧。”香炉里升起的徐徐烟雾,悄然消失在风里。
她缓缓坐下,像极了一个大家闺秀:“王妃之意,我未曾来时,便已知晓。我知道若想说服您,实在是难事,可我仍愿来听听您的教诲。”
眼前的女子不由得令我重新打量她:“你既心如明镜,又何必痴缠不放呢?你应当知道泽旻的身份,也应当知道一介舞妓,带给他的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秋风衔下的几片叶子落在桌上,她拈起一片道:“叶子又何尝想离开树呢?王妃又何尝不懂得这样的感受和感情呢?”
“懂得,但或许更应当懂得这人世,人情。我从不觉得强求自己所不应得到的人事是什么智慧之事。我不否认你甚至比一些大家闺秀更富才情容貌,可这又如何?泽旻的亲事事关不仅他一人之好恶,还有朝局的暗涛汹涌,你有想过这些吗?”
她默然,神色似有些波澜的样子:“他是那样一个潇洒畅然的人,若是连彼此所爱都要遥遥相望,这一生难道不是太悲哀了吗?他没有家国天下的志向,也没有金戈铁马的豪情,他想要的其实不过闲敲棋子落灯花,您是他的母亲,又怎么忍心抹杀他一身的洒脱和骄傲呢。”
“洒脱与骄傲?那是因他生于富贵,自幼诗词文赋,见多了文人风骨,雪月风霜。若他只是草莽,终日黄土天地,你所见所恋还是现在的他吗?门不当户不对,那才是真正的悲哀,自古如此,戏本唱文里的故事,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其实我何尝不想让他得偿所愿,可太多的事放在面前,人伦礼教足以剔干净人的骨头。
她心中思量,我饮了口茶:“我怜惜你的才华,他既这般喜欢你亦可知你应是何样女子,王府宫廷,高门宅地,为何偏要一意孤行,将这自由之身,尽缚其中呢?文词雅趣,江流天地,难道不是你也所愿所想的吗?”
“您既如此说,何尝又将一己之身束缚呢?”
“我所愿之人便身处其中,我亦本自其中,这是命。而你与泽旻,亦是命。”秋风肃然侵入衣襟,凉瑟瑟得。
“王妃,其实,我只愿做他身侧之人,名分与名位都不是我在意的。”她自己都显得少了些底气。
我一笑:“或许我说的话你尚不知其中深意,名分与名位正是他对你最直接的承诺,若是连这点都没有了,这样的感情又如何令人信服呢?你能看到他的风雅,可是你能看到他的风流吗?感情不能当一辈子的饭来吃,这一点你应该更能看透才是啊。”
她默然无语。
“我有四个孩子,世子泽景娶了前皇后之胞妹,三子泽昀与安徳公主之事或许你也有所耳闻,小女儿安和公主嫁给了端王泽昱。如此,泽旻又当如何?”我站起身,望向远处:“人生太多的事,一旦命运伸出手来,谁都无能为力,没有谁不愿白首不相离,可是这世事,就是如此。比起泽旻的妻子,我倒更愿看到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你,有的人就是为舞而生的。”我挥手示意浛绛取来一方盒子:“你的白纻舞,扬眉转袖若雪飞,这件舞衣应当算得宝剑赠英雄了。”
她有些惊诧的走上前来打开盒子,取出舞衣。她怔了一会儿:“王妃,其实有许多时候,我多希望自己出身世家。”我轻叹一声,命人送她离开。
衋嫣离去,似乎带走了京城一半的软玉芳华。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可我未曾想到,她乘马车行去,山中飞鸟送她南去却惊了马匹。送走了她的芳华,亦送走了泽旻的心
那日霜重,泽旻立在门口,感已是秋夜,忽见一池残荷浮萍,草木俱败,手握着那双翡翠鸳鸯,独自一人,心中凄楚,呆愕着叹了一会儿,想去几月如隔世一般,又想与衋嫣初见之时,心中自是酸楚一番,于是命扫红备了香案,却未置祭品,只将那双坠子放于案上,自拟诔文一篇,悲而念之:
唯萧瑟悲秋,不易痛元,草木霜哀之地,雁雀云凄之时,残酒食寒之日。陋室孤人,空堂悲旻,仅以寥寥寒星,凄凄冷雁,惨惨簌木,痛痛寂人,四事虽乏,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四隅茕立之人以承无诉哀悼。
窃思风月既见,冷艳孤芳;玉壶冰心,落雨嗟伤;忆妻临世二十载,思相甚哀。呜呼哀哉!使万字非述命之多舛,以千言难尽时之不济。凭孤酒以交断弦,借独食愿成白首。而晛得于知心者仅八月有余。
忆妻蔫曩生之昔,家道不兴,世事为阻;白芷香兰,生于杂野。茂棻恬菂,长成乱冈。而妻行之惠德,为以媖娴,实为娥皇不以为达,况乃女媖难以成立。孰料白香易散,芷兰容折,盛棻却朽,新菂终失。花弱柳薄,岂奈骤雨狂飙;月疏水浅,何禁寒石击痛。事世难容,遂饮鸠自逝;挚爪残食,乃酙毒以尽。面平秋水之静,色如静湖之月。言哀莫大于心死,话悲怯出于同归。
痛乎?悲乎!多事之秋,唯以饮酒;风雨不休,仅借浇愁。天高地广,竟无一处容身;日暮星稀,唯缺一地苟活。自为残雪枯草,语命双栖;始信缺月疏桐,言以相依。谣诼利剑,恶俗为源;薋荆葹棘,罪以杀丽。岂妻自绝于斯,实夫亲终扼之。千载辛酸,谁以怜襟。万年不幸,何为关心?秋风已散,余迹难寻。仙窟不见,怎讨回灵之药?神株难生,何获却死之草?
素影淡妆,胭脂犹存;月袄薄衣,冰体未温。百日之轻笺独存,八月之翠鸳孤在。破梦碎影,视玉钿于荒草;陋室孤身,望翠阖于芜地。楼空酒樽,徒步哀思之堂;手悬鸳碎,信游悲念之荒。
况乃碧海青天,三更秋连。冰轮愁看,寒夜悲咽。新月既喑,冷心与寒泪同销;旧阑已断,冰魂共断肠皆决。玉影笙箫,人去楼空;金痕丝竹,尽消酒浓。剪烛幽窗,今时不再娇梦;隔帘翠珠,旧日希闻微憩。萧萧枯叶,残枝簌簌以响;茫茫清辉,碎叶凄凄而呼;戏捉迷藏,清芳无影;紫玉无情,夜寒吹裂。埋消旧笺,尽素淡墨谁染?抛碎残佩,冷玉冰霜未拾。悲以遵旨,严逼无心痛择离偶;哀以奉命,威涉少意沉结别欢。及至妻蔫丧日,惭违同心之结;素幔血渍,愧迨共穴之誓。
夫以日薄西山,梵铃声单;雁鸣影黯,草折霜残,蒹葭苍苍,筹寥萧萧。哀香散以啼哭,悲尔逝而泣泪。自为飘渺上穷,可寻芳迹;始信虚无碧落,斐子难寻!湘妃泣血,思舜帝而染竹;石崇击敔,忆绿珠以对月。
呜呼!固此世之行命,岂来生而承欢。斩利刃之害,难消憎怼;断饮毒之灾,何能释怀!在妻之生时薄命。然夫之深意岂终?
始信妻待诏仙宫,虽似无稽,实意有据。昔明皇寻太真于仙山,得以连理之语。余谨以此,乃信其理为一也。故哀而歌之曰:
君何如是之凄凄兮,临仙山以哀乎昔景耶?
望草木之摇落兮,念衋亲以折也。
妻何如是之怨怨兮,登灵云以悲乎旧原耶?
怆雁鸣之惊飞兮,视排阵于归也。
叹霜露二度余年兮,扫尘叶以寄汝思耶?
怅蝉泣之无声,长倦游以眠。
惜百草而掩风雨兮,偕并蒂以存妻心耶?
怜啁哳之悲鸣,拭清泪以为泻。
思君容而俯叹兮,恍惚泪湿襟也。
遇天雨而弃之伞盖兮,立淋寒吾于旷野耶?
听长风之至而扶袖兮,忍衾泪失于崇阿耶?
结发之人更相离兮,岂招致而复返耶?
袭长夜之悠悠兮,抚白窗以为念耶
叹冰骨而长埋兮,岂悲文以自悼耶?
忳窀穸之于酒兮,惓惓之思而掩遗耶?
悲兮痛兮!悼何来耶?
且夫悲蒙而居,相思自处,虽以焚书,哀思未睹,妻徘徊而步天涯,夫遨游以处地角。彼苍天以为祭,曷旷原而成奠。衔哀致诚,千言不尽悔痛。含悲独祭,万语难称后哀。世之晦道,斩以情悦;人之多苦,聊以清酒。空泪花间,仅以世间悲之万物,哀之天地,血泪成祭,唯蔫一人知也!呜呼哀哉!
浛绛在暗处听着,早已是泪流满面,一想世间诸多无奈,终不过一瞬之间,得失之际,又有多少诉不尽的苦衷?四季亦不得长存,人又如何能有终身所得?纵然万千旖旎,生命不过沧海一粟,如是渺茫,风过秋庭,只孤身一人脚踏残红,寒风吹衾凉,海誓山盟终已是尘埃,淋寒旷野,惓惓之思尤甚,思无所得,得无所常,常无所终,悲之尽矣。
泪水潸然,一滴泪便是一回痛彻心扉的思念,任由风凄厉地划割阴阳相隔的遥远。那些如血的文字涌动在心中,是怎样的情感?他用仅存的温存去触碰悲伤的过往,但十指连心,那些难以言说的痛毫无保留地刺到心底。泪水凋零仿佛经霜的秋夜。
一叶落,搴珠箔。此时景物下萧索。
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
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他的心停靠在风中,把记忆流入心底,染开一点涟漪,泛滥成一片汪洋,却只能化成两行清泪。风过秋庭好似幽咽的歌声同他一起抚摸已逝的芳魂,然而风又能唱出怎样的曲调?她也终究看不到,触不到,只能望着,该离去却不愿离去,恋恋不舍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但他们却不知这种生死相许的坚贞和执着,在这个现世除却沉重的代价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想用固执的心去打破桎梏无疑是飞蛾扑火。或许她是世间寂寞人,他是尘网孤独魂,谁都未曾料想结局。一张纸,寥寥字,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那便将他们彼此不再的情结合在世间尘网,上穷碧落中。既在现世不能结合,那便留存于生者的记忆中。六郎夫妇三生梦,肠断目成眉语。须唤取。共鸳鸯翡翠,照影长相聚。西风不住。恨寂寞芳魂,轻烟北渚。凉月又南浦。
他们静静的停留在彼此的心里,成了永远的魂牵梦萦。而命运等待我的,是安隆二十四年的除夕,是我一生不想经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