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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永相别·泽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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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隆二十二年的一场瘟疫,凋敝了整个京城,连皇宫承天门前最耀眼的金色琉璃都被漫天的黯然气息冲淡了颜色。从六月至九月,流民遍野,生民哀怨。也是这一场瘟疫,带走了泽昀,亦带走了那个女子的执念。

    大雄宝殿,殿前空地上散缀着罗汉松、马尾松和扁柏的叶影。在秋影中婆娑摇曳,穿透秋风破落到凄凉之地。未至深秋,然而几场连天的冷雨却似乎冰住了这世间的一切,鸳鸯冷涩涩的偎依在池塘一旁的角落里,枕倚着残荷,深情却悲悯的细数池面上冷清的浮萍。释迦摩尼佛像肃穆庄严,令每个朝拜者皆仰慕他具足圆觉智慧,能雄镇大千世界。

    梓纯只着一身素净颜色,不缀繁饰,袖口衣襟的靛色小花。与这清秋夜色极为契合。佛殿中灯火犹然明亮,数百只红烛灼亮一片天地,却被穿门的风吹得阵阵晃动。她刚走上殿前台阶,便望见殿内佛像前跪着的清瘦身影,缁衣朴素,,对他的佛,他从来都是这么庄重,是有些陌生了梓纯让秦天不再跟着,径自走进殿。殿内浓浓的烧艾的气味呛得人难受。

    她亦跪于佛前,虔诚礼拜,敬了香,站在泽昀身后:“你愈发清瘦了。”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暖若春风的女子,不施粉黛亦可沉醉万物。木鱼声重重落入她心底,她启唇:“停了吧,心乱。”

    木鱼声顿。“梓纯可好?”他开口问道,手中不停地扣着佛珠。从他声音中已听得病意,声音虚弱而无力。

    她淡淡一笑,原以为他已经不会叫自己的名字了。“你为我选的路何必来问我?反倒是我该问问你,给自己选得路又如何?”

    泽昀将佛珠置于蒲团之上,缓缓站起来,转过身望着梓纯:“错了。”

    “是又能如何呢?”她从怀中取出那串早已在手中摩挲千万回的佛珠。“这栴檀佛像,手下垂名为“与愿印”,能满众生愿;上伸名为“施无畏印”,能除众生之苦。可你信了他一辈子,我信了你一辈子,到头来,既未与愿,亦未施无畏。想来前生作孽太多,这辈子是偿还吧。”她的手指依旧贴着那颗刻着“梓”字的珠子。

    秋风阵阵凉了烛火。他走过去,伸手轻扣住最下面的珠子,一颗一扣,最终扣在那颗旁。顿了顿,扣上梓纯的手。他神色迷蒙,颔首笑言:“摘下吧。”他的手是冰凉的,好像还是多年前的翩翩君子,温润如玉。梓纯闻言,毫不犹豫得取下手上的戒指丢出去:“若你当初一念如此,不将你我困于迷路,今日情景,又不知该是怎样。但至少你我皆不必因执念再生执念了。”

    他沉沉得叹了一声:“我毕生之错,皆在一念之间了。纯儿”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冷冷秋风晃动着暖色烛光,晃动着照映在二人脸庞上的光亮,停不下,正如此生他二人静不下的心,断不了的情,抛不却的执念一般。泽昚走到一旁,端了两盏茶来,说是茶,却不尽然。杯中唯有沸水上漂浮的片片零散的风干桃花瓣。

    烛光坠入他的眼中,悲凉却透着微亮:“我欠你一杯交杯合卺,物是人非之饮,你可还愿喝下?”

    泪水夺眶而出,她默然不语,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她的眸子好似清皎月色,不染瑕疵。他亦举杯饮尽,绵若春风的清水却丝丝缕缕如纯酿一般流淌过咽喉,直浸透肺腑。他微笑着,透露着能温柔整个心田的笑容。她亦莞尔,经年风霜亦带不走真切笑意。

    四目相融,泪水顿满。梓纯含着极大的悲悯笑容:“等了这么多年,此生无憾了”

    夜色温柔如盛夏十分,纵然风凉的萧瑟凄冷,但殿外被携来的枫叶却火红的能温暖整个夜晚。

    沉寂良久,她极力想要记住他每个动作,每句言语,生怕今夜一过,又错了路。满心不知所措,他的一句承认于她,不知是困顿还是救赎。平静的呼吸声渐渐贴近她,他伸手抱住他,他叹了一声,有些微动的气息落在她耳中:“对不住。”

    她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须臾,他身形轻动,她身上冰凉的绸缎紧紧贴着自己,却似能稳住心神。“你给我的小桃核我一直贴身带着那盆你我一起栽下的荼蘼还在我的妆台上,我一直悉心照料,它却还是凋零了”她不再讲下去,似一枝从他心底长出的素白荼蘼,脆弱到令人悲悯。平生种种浮现眼前,无不锥心。“足够了”声音已强忍得颤抖。

    他轻轻得“嗯”了一声,简单直接到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他的手顿时紧握住她,似是大厦将倾一般摇晃,血液喷涌出口的腥味被风如刀子一样刺入她的鼻子。心底敏感到洞悉一切,她顿时拂过他的肩,他却已站不稳,摇晃着跪倒在她面前。那妖娆妩媚的血液凝成花瓣,从他嘴角片片坠落,无情的淌过她的掌纹,瞬间便能刺入她心底。像是烙铁一样,慢慢得在她心中最脆弱之处烫下一个个淌血的疤痕。

    花瓣犹然贴在白瓷杯壁上,静谧的令人心生恐怖。

    他尽力舒展开因紧蹙的眉宇,努力在痉挛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梓纯的痛哭声音凄厉悲怆到几近沙哑:“我知道你能好起来,一切都能好起来,你要坚强些。你是大宁的英雄,你是我的英雄,你不能死你要活着”她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欲嵌入他的皮肉。

    嘴角的血滴成串,像是乱舞的狂魔鬼魅而摇曳,嘲笑似的淌下。她伸手去拭,被那鲜红颜色染红掌心,似是熔岩一般划过指缝,灼到心底。

    “对不住。”他忍痛一句。

    她捧着他的脸,却又被血色迷住眼睛,看不清他的模样。犹如多年前被他撕碎的纸片。心已经破碎零落,再也合不起来了。她无力而痛楚地抓着他的肩膀,急切却小心的从衣襟中扯出昔年他所赠的小桃核:“这是你许我之诺,你救了百姓,也救救我吧。”

    他极力想要舒展梓纯悲切的面容,温柔而轻缓地拭着她的泪水:“纯儿,我弃了你的前世,负了你的今生,到头来,终究也给不了你来生之诺。我这三生,竟不知是否只为欠你。”

    “我不要你欠我,我只想你活着昀,你怎么这么傻”

    泽昱冰凉的手轻抚上她的泪水,晃动灯火照亮他半侧脸颊,血红颜色越发清晰刺眼。声音渐次,他贴在她耳畔:“此生,既负如来,亦负卿也!”那微弱声音沉沉坠地,他重重倒在她肩膀,再没有了一丝呼吸声。

    凄凉的秋风掀动佛堂中垂着的幡,呼啸着扑灭烛火,殿外的钟传来弑心的翁鸣声。弥漫着香燃起的气味,呛得人心发慌,似乎是永远散不去得盘亘在殿外。

    月色凉薄如溢了毒的水,看着静谧婉约,却不过都是假象。她仍旧握着那串佛珠,口中念念:“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风鼓起她的衣袖,飘摇乱舞,吹得身子轻轻晃动。她跨出殿门,却被门槛绊倒,手掌擦破而流出道道鲜血。秦天上前扶着她,只觉晃动得几欲倒下去,唯独听见她的念念之声。

    透过月光望见她未施粉黛的白净面孔显得那般苍白,脆弱如凋零风中的荼靡,单薄到支离破碎。

    一步一步的踉跄下山路,仿佛此生都未走过这般长的路,蜿蜒难行得整个人都要倾下去。深秋寒意冷酷无情地吞噬她的的身体。阴森森的林子,恍恍惚惚的山路,迷茫得看不到尽头的天际。猩红粘稠的血液干涸在她掌心的纹路上,残存的力气恍若飘摇花瓣,撑起她支离破碎的身子。

    无边的黑暗像铅水一般灌到她心底,有冷冷的湿气从山路两旁的林中袭来,鸦雀悲鸣之声一寸一寸地拨动心中断弦。青苔散布着晚来的露水蔓延石阶,深绿却冷漠到毫无生机,咒一般蔓延心间,直如藤蔓,缠绕窒息。这沉寂夜空似要把她吞没,零落单薄的消瘦身影怅然伫立在无边的黑夜中。攀爬缠绕的野花犹自挂着破碎的泪,柔弱稚嫩。她脚下不稳,颓然跪在山腰冰凉的阶上,侍从当即抓住她,却将佛珠断了。十八颗珠子散落茫茫夜空之下,秋霜斑驳了深刻其上的小字。

    仿佛还是那些年,她们都还是年少,她着明媚淡粉,婉约笑意:“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仿佛从来都是一个活得清淡如水的人,似乎没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他的彬彬有礼,他的默默无语都像极了一本沉默的佛经,悠远而深长,且满含韵致。他留了一生的遗憾给自己,给她,却终究对得起那一场瘟疫中死去与幸存的百姓,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责任,但却从来都是亏欠了自己。

    死亡,也许才是解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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