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多情恨·荼蘼
时近酉时,黄昏的沉寂缕缕封住透出金光的天色,残存的光影化作最后一缕清风荡漾过秋庭。唐连佑命人抬着足以摆满整个院子的荼靡走到长寂楼下,见她楚楚身影,衣衫单薄绯红,青丝未绾,眉宇妖娆。他兴冲冲的跑上楼,笑道:“梓纯你瞧,你最喜欢的荼靡,我寻了好几日,你看看可喜欢?”
梓纯心中静湖顿时被他投下的石子打破,目光微动,投到簇簇荼靡之上,她不知这个男子竟会为了她寻得满城荼靡,这般倾心之情不正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吗?
她并不看唐连佑的表情,转身走下楼。她一身绯红立于群花之中,仿佛身携花之精魂,她衔下一朵白若鮫綃的花儿,红白交映,那么好看。
唐连佑呆呆得望着她的神情,她笑了!周幽王千金难买一笑,这些花儿竟能让她开怀,自己的辛劳也是值得的。他见她拈着花儿笑着走到自己面前,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
梓纯笑着走到他身前,眼眉微挑:“是你寻来的?”
“是,你喜欢吗?”他亦报之一笑,从他初见她时起,她第一次对自己笑,而这笑也瞬间成了他心中弥足珍贵的东西。
她轻轻揽过被风拂在面上的发丝,右手紧握将手中的花儿齐于地上,一脚踩上去,轻鄙一瞥,声音凛冽如秋霜:“你以为我欢喜吗?你费尽心机娶了我,如今还要费尽心机夺我的心吗?你想要的荣华尊贵,已经到手了,你唐家从一个小小县丞到如今奉命中枢,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几乎所有人都一脸惊诧地相互对望。梓纯一甩袖转身离开却被唐连佑一把拉住,愠怒道:“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就只是粪土吗?”
梓纯殷红的唇微微勾起,轻笑道:“尚且不如。”言罢便抽身离开。
唐连佑怆然仰望着被哀鸿所蔽的病色残阳,他仿佛看到了那年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骤然间又在他心底轰然碎裂。
日复一日的漠然相对在唐连佑心里渐渐堆砌起深深的无奈和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怒火。他支离破碎的男人的尊严和耐心被她日趋消磨殆尽。甚至连夫妻之间正常的嘘寒问暖都显得相当尴尬,更不说其他。而他却依旧不明白她的心思,梓纯却似乎每日都过得无忧无虑,只是不似往年时常往宫里去,连以前宫中宴饮的敷衍应付似乎也不愿意。几个月来以来几乎没有几日不是在府里。
这日在府里,屋内的掐丝珐琅四鼎香炉燃起的香雾静谧而悠长的散开,他叫了月桂来,问起近日梓纯生辰之事。“十一月初五是公主生辰,太后传了懿旨下来说是入宫好好办办,你与公主说便是。”他的目光淡然而充斥着深思,擦拭着手中的锋利长剑。
月桂颔首道:“咱们公主向来最喜欢过生辰,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公主可是月前便撒娇讨太后的操办呢。趁着公主生辰,驸马不妨想些好法子,许能哄着公主高兴呢。”冬天了……他放下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席卷而来的冷气猝不及防的让他发颤。这寒凉似是从她眸子里透出来的一般,几个月以来的事历历在目,冰雪尚且能融化,她的心却怎么也温不了。很多时候他都在质疑自己当日所见所闻,是否都是假的。
仿佛从新婚之夜起,亦或是从那个雨夜,惨淡且矛盾的心情便一直充斥着他的心。年少有为的将军,只因情关难过,丢掉的不仅仅是他曾拥有的锐气和豪情,还有细腻而耐心的感情。整日活在她的冷漠和府里上下的闲言碎语之中,而这一切在她心里又是如此轻鄙,甚至不堪一提。
他叹息:“我实在不知她喜欢什么……” 月桂望了一眼他的身影:“公主原是喜欢桃花的,当日还用桃核刻成精致的小篮子一直带着,驸马不妨送个手钏或是腰坠什么的,一来不至于似金银俗气,二来亲手做的东西公主自然明白您的心意。”
唐连佑沉默良久,最后话语中带了些许难以察觉的叹息意味:“还是算了,她又该生气了,倒不如相安无事。”
“奴婢私心瞧着,驸马曾经鲜衣怒马,不会是轻易放弃之人,公主原先最是温婉柔和,想必终究是有些心结不愿说出来,若是驸马心意到了,又何愁不能让公主开解呢?。”
唐连佑叹道:“只是我不知她那桃核的来处,若是再触碰到她的脾气,不是我所乐见的。”
“想来是安德公主所赠,奴婢见安德公主也有件一样的,咱们公主素来与安德公主交好,可说是自小玩到大的情谊。以前在宫中的时候,每逢春日桃花盛开之时,公主都会请了安德公主共品桃花宴,想必是姐妹间的金兰之物便是那时候有的,若是驸马以此仿校,公主必定会高兴的,夫妻和睦也是指日可待呢。”
他似是有所动容,思忖片刻: “那我便尽心试试,但愿她不是那铁石心肠之人。”
十一月初五,太后亲自为梓纯庆生,筵席上她只自顾自得饮酒,偶尔夹两个小菜来吃。除却太后问话或是别人敬酒,她只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妆容妖娆而艳丽,眼神中充满了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我不由得不惊于眼前所见,转而又大为叹息,只是偶然间望见她举起酒杯闭着眼仰尽的时候,心底强烈的感触便令我叹息:曾经那个和合一一般明媚灿烂,温暖如春的纯儿,不再是曾经的模样,也不会撒娇似的抱着我了。彼时光景。终究不再。
她正饮了一杯,醉眼朦胧得望着台前歌舞,却忽闻令娴夫人笑盈盈得道:“素闻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瞧着公主今儿高兴,可是喝醉了,本宫敬酒一杯,倒要驸马带饮了。”言罢拈起杯子看向唐连佑。
唐连佑举杯回应,笑道:“纯儿不胜酒力,这杯酒便由臣代饮,多谢令娴夫人。”正欲饮尽,只见梓纯抓着他的胳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举杯对令娴夫人道:“本公主如何醉了,自当陪饮一杯。”言罢笑盈盈得饮了一杯酒。她自称本主,又称令娴夫人道顿时让众人议论纷纷。正当众人诧异之时她又道:“令娴夫人您久居深宫如何知道公主府内之事?您不出宫门便可知天下事,当真让人佩服。” 未及令娴夫人开口,泽昚皱了皱眉头:“纯儿!”
唐连佑见状忙夺了梓纯手中酒杯,拱手道:“公主有些醉了,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夫人担待,臣代公主向夫人赔罪。” 我从梓纯嘴角望见一丝苦笑,她举杯:“皇祖母不辞辛劳为孙女儿操办生辰,酒水不足为谢,皇祖母素来尊崇佛道,孙女便以古琴奏一曲佛音,以此为谢。”
太后点点头笑道:“好好好,自纯儿出阁,哀家还没听过呢。快奏来。”我像是在看一出戏一般,静观众人行径,太后深沉老练,心中有但嘴上从不说,似乎从来都猜不透她的心思。
问得言语,梓纯方叫人抬了琴来,带着朦胧醉意奏了一曲《大悲咒》,太后一直望着她,带着祖母的慈爱又不失太后的威严。其实她还是都明白的,再多的遮掩在她眼中都不过是透明的。令娴夫人未料到如此失了颜面,愤愤的连饮了好几盏。下首的妃嫔命妇也都是各怀着心思的。只不过,这繁华盛宴,终究还是少了什么。许是一个人,许是一份情,许是一颗心。 她尚有余味得勾下最后一个音,起身坐回原处,又自饮了一杯。她于自己生辰之上奏《大悲咒》必然是不得体的,然而既是她的生辰,太后亦说从前的功夫未曾落下,如此众人也只有议论唏嘘。
也不知令娴夫人是醉酒还是其他缘故,我总觉得她话中意味深长:“公主身处富贵乡却心系佛门,倒也非寻常之人呢。”说话间瞥向我。然我纵然知道他话中所指,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梓纯笑言:“本主之心倒不劳烦夫人操心,只不过夫人侍奉父皇多年,有些旧事恐怕您忘了,不如我说给你听听可好?”
泽昚怒言:“纯儿,别失了礼数,她是你庶母!” 她却置若罔闻:“儿臣自然记得‘庶母’……庶母二定亲之事当年可是人尽皆知,怎么?您竟忘了?”
话一出口众人无不色变,这可说是众人避讳之事。当日泽昚未被立储,令娴夫人是之父曾三度请旨先皇让女儿居太子少嫔之位,而这少嫔只在侍妾之上,如此委曲求全自然明白他这步棋路是为何意。然这亲事转眼将成,却遇着太子被废,他的如意算盘也没打响。后泽昚入东宫,他又见风使舵,请旨先皇让女儿为兴王侧妃,又因当时泽昚势力不稳,不得已之下方允了这门婚事。当日既已到了纳征一礼,便是这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而令娴夫人两经纳征之礼,无论如何也传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泽昚已然色变,对身旁侍女摆了摆手:“去,安德醉了,扶她出去醒醒酒。” 唐连佑当下站起,欲扶着梓纯出去,却被梓纯挡开,由着月桂搀扶着。我亦有些薄醉,饮了两口醒酒汤也跟了出去。刚起身方听令娴夫人道阴阳怪气地道:“今儿这酒可是醉人,连文安王妃都要出去吹吹醒酒风。”
我只当是醉鬼胡言乱语不以反驳,但却见辰珩替我系好斗篷,轻轻说了一声:“去吧。”转而举起酒杯,我并未出去,只见他带着笑意对泽昚道:“臣近来寻了一鹦鹉,毛色亮红融金,最是乖巧听话,更通人事,改日献给皇上,许是它的话儿比人的话儿要中听得多。”言罢他将杯中酒饮尽。我望了望辰珩,他这话多少说的有些不得体,然而又不得不让人发笑,因那令娴夫人今日正是穿了一身偏红色绣金广袖裙。众人无不暗暗发笑。 泽昚淡淡地瞥了一眼令娴夫人,转而举杯对辰珩道:“叔王说的是,礼部与内府也该要尽尽心了,不然当真成了空口吃白饭的。赵氏无礼,叔王莫要怪罪。”泽昚直称令娴夫人为赵氏,可见全然抹了她的脸面。
我只合了斗篷出了殿门。踏着雪被冷风吹得渐渐清醒,前方百步的石阶上坐着的清丽身影,单薄如飘零的雪花,似乎从无归属。我走过去,不禁被阶下袭来的风冷得打颤儿。她闻声转过身来见是我,方福了福身:“叔祖母也觉得在里头待着憋得慌才出来的吗?”
“是……也有些薄醉,出来醒醒酒,见你在此便过来了。”
“您近来可都好吗?叔王,合一,世子都还好吗?”她言辞平淡而死寂。
“好与不好的,日子总要过下去……人也总要活下去,安德是明白人,总要开解些才好。”
她的目光流离悲怆,只能从点点星光中漾出一点点的叹息意味。眼前的那片怆然靛色,许便是这薄凉天地所予她的生辰贺礼。
良久,她遥指望着相对的长台宫,夜色茫茫中所能见者,唯有那零星而鬼黠的灯火飘零而不堪东风:“您觉得《诗经》中哪首最好?”
浛绛又为我披了一件披风,我笑道:“你可是把我问倒了,且听你说说。”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心中一震,似乎感受到她将心中的伤疤揭开一般,笑了笑:“是首好诗。只是,你可曾读过《大悲心陀罗尼经》?”
她摇了摇头。我笑言:“若是真正信仰,便要懂得其中真意。莫不然,不解佛陀,少了尘世之苦,也必有非佛之难。”我这话借花献佛,但愿辰珩这话救不了昀儿,却能救得了梓纯。 她蓦地一笑,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抬手逝去:“您的话,我……记下了。”
冬夜凄寒,一层一层的雪像是焚化了的骨灰,让人惊恐惧怕。回到公主府,梓纯已些觉倦意,被月桂搀扶着回到房中,让人焚了檀香。坐在妆台前,钗环未理,任凭夜风衔开窗子,悄无声息得挑拨她身上的单薄。她望着镜中出了神,全然未察觉唐连佑的脚步,直到他站在她身后。她才透过镜子望见他的身影,漠然的瞥了一眼镜中,却听闻他平缓而足具温柔的声音:“纯儿,你瞧。”说着伸出掌来,只见一串以红绳结起的小桃核刻成的篮子,做工着实粗糙了些,却不难看出心意。他又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唐突了……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月桂说你颈上一直带着的……我就做了串手钏。”
闻言,她手指轻轻滑到颈前的坠子上,又伸手取过唐连佑手中的手钏,轻声道:“多谢驸马想着。她注目着掌中的手钏,用指甲轻轻划过桃核上的纹路,虽然仍旧言辞淡漠的对他,却不似从前那般冷冽,反倒添了不少轻柔。唐连佑心中一喜,刚才那话出口时几乎紧张得他大汗淋漓,然而她这默许的肯定着实让他惊喜,看来她是喜欢的。
梓纯轻声吩咐月桂去取两壶初秋之时酿的荼蘼酒,但却不看唐连佑一眼,一直若有所思的抚摸着手钏。她本就在夜宴中有些薄醉,然因她今日一改往常凉薄骄傲的态度,让唐连佑心里自私得想与她多饮片刻。她本是不善饮酒的,虽这些个月来时常在府中自饮,却几乎没有几日不是醉着的。今日亦是如此,不出半个时辰她便已桃粉着面,趁着烛光更显得她的娇柔美艳之姿。
“……你……醉了?”唐连佑有些试探的口吻问道。见她并无反应,便又犹豫片刻,方试问道:“纯儿?”梓纯伏在案上,酒杯犹然在手,唐连佑便叫了月桂过来照顾,自己则到她身旁拿过她手中的酒杯。未料梓纯骤然坐起来靠在他腰旁。月桂见状不由得笑了笑,只说去拿醒酒汤,又冲唐连佑福了福身便退出房去。唐连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得搂紧她的肩膀,将她横抱到床上。她便一直抱着唐连佑的胳膊。
月桂放下醒酒汤便静静退下,独剩唐连佑与梓纯二人在屋内。他一边一勺一勺小心而幸福得喂给她醒酒汤,一边深情得凝视着眼前的妻子,似乎想将这一时的目光永远刻在她身上。放下瓷碗,他伸手轻轻抚过他有些凌乱得青丝,轻声道:“纯儿……你不晓得我期盼这么一天,又多想你安静而幸福得做我的妻子。纯儿,我曾经多么庆幸能娶你,你不知道我又多么后悔娶你。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一直都是我得妻。”她依旧静谧得样子最是惹人爱怜,然而眉宇微蹙又似乎她的梦被什么惊扰着。
唐连佑微笑着望着她的样子,伸手轻轻地抚平她的眉头。目光流连,浓醇得酒气轻漫在屋内,合着檀香,愈发温柔到令人沉醉。梓纯依然闭着双目,那温柔沉静的样子才正应是当年露华宫中人人口中温和的安德公主,从来不会居高临下得看人,也不会言语凉薄伤人。
他情不自禁得吻上她的唇,心底涌起的绵绵爱意恰如她唇间得绵醇酒香,让人难以自拔。他望着她沉睡的,很想让他醒来看见她眼中朦胧而温柔的目光,却又怕把她惊醒看到得又是她眼中的凉薄和恨意。他叹息一声,却又那般难舍她的样子,只握着她有些微凉的手,又生怕自己常年舞刀弄剑的粗糙让她不舒服。
他声音低沉如落在槛外的雪:“重阳那日的你和今日的你都这般让人沉迷,你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灵秀都不及你。”。犹豫片刻,他也不再顾虑,轻轻抚摸着她耳畔细碎得发丝,一直划过她有些微红的脸颊,顺着脖子不经意间勾住她颈上的红线。
他打量着红线结下的两个桃核刻成的小篮子,然而眼前一惊,两个篆体的字俨然眼前,一个刻着“梓”,另一个刻着“昀”。他从前是听闻过宫内外的一些事的。而直到现在也不愿承认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虑是真的。他顿时有些粗鲁的解开她的腰带,除去名贵的绸缎长衫,吻上她的脖颈和香肩。夜色斑驳如碎裂的冰面,雪花纷飞飘扬,轻轻的落。
她半闭着眼,唇边甚少所见的笑容恍若美妙画卷上的点睛之笔,她口中呢喃得唤着:“连佑……”那一瞬间,他似乎比破敌攻城,凯旋而归之时的心情还要激动,不仅仅是激动,还有些许感激……她第一次这般唤自己,尽管不知是否是醉酒的缘故。 红烛高照,俨然一副新婚颜色,红纱帐安静委地,将那片暖意红色笼住,似乎透不过一丝光来。时别数月,他们才有了夫妻之实。然而,床上的凌乱之下,依旧是那条绣着鸳鸯戏水的洁白绫罗。 他有些恍惚得望着她依旧沉静的面容,刚被拼好的心再度被捻成碎片。
已近辰时,雪一夜未停,积了足有两尺厚。她从梦境和醉意中醒来,望着周围的满目凌乱和身上一丝不挂的样子,心中不禁狐疑。然而酒劲儿未尽散,头疼得怎么也想不起昨夜的事。她披上衣裳,微觉身下异感,便唤来人,带着不经察觉的怒意:“驸马呢?”
月桂听闻她这般问,微笑着回道:“辰时了,驸马已去上朝多时,公主歇得可好?”
“昨夜是你伺候我安寝的吗?”
“昨夜公主大醉,一直是驸马在房中照顾,奴婢并未近身。”
她这才瞥见腕上的小桃核:“昨夜你可听见什么了?”
月桂顿时脸颊绯红:“奴婢……一直在廊下侯着……并不知……并未听见什么。”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一记耳光,她一惊连忙跪下,默不作声。
恰逢唐连佑下朝回来,他兴冲冲得走过来,见梓纯站在门口:“怎么穿这么单薄便出来了?当心着了风寒。”
“你昨夜做了什么”她目光咄咄逼人,望着他的眸子。
“纯儿,我……”他正要说,却被她满含怒火的话语打断:“驸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卑鄙吗” 他亦直视她的眼眸:“我们是夫妻,如何用卑鄙二字?”
梓纯扬起手:“这手钏是你刻的?”
“是,月桂说你颈上一直戴着,我以为你喜欢……”话音未落,却见她眉头轻蹙神色冷冽:“来人,把这多嘴的蹄子拖下去,掌嘴!”。他终于连忙拦下:“你这是做什么”
她冷笑道:“驸马也管的太宽了些吧。”言罢一扬手,一旁的下人便上前要将月桂拉下去。唐连佑当即挡在月桂前面,对梓纯道:“我们之间的事何必牵连别人?”言罢抓着梓纯的手腕便进了屋子。月桂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外头侯着,生怕二人再闹出什么事端。
进了屋子,梓纯当即扯下腕上的手钏扔给他:“给你。我讨厌别人强加给我的东西。” 他顿时收敛笑容,将怀中的东西放在她的妆台上:“我一直视你为妻子,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捂热你。”
“你是安德公主的驸马,不是我的夫君。正如令娴夫人只是我父皇的妃嫔,而非妻子。”
“那不一样,你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妻子。”
她却忽然勾唇一笑:“拜过堂如何?你趁我酒醉对我做了那般龌龊的事便当那是周公之礼了?”说着贴近他耳畔:“想必昨夜驸马应该知道了,我并非处子之身。”
他一愣,这话直如闷雷劈头而下,反而笑道:“呵,竟未想安德公主这般不知羞耻!” 她理了理裙摆,漫不经心的带着嘲讽的语气:“我又怕什么?只怕驸马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接着目光一横:“我的人,我的心,你都别想得到!
言罢,她便昂首走出去,众人连忙散去,她斜倚在栏杆上,一言不发。他随之而出,已经被她气的不知说什么。梓纯轻蔑一声:“你若是只将我当成了你仕途的台阶,那么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 唐连佑满心炙热都被她不断泼来的冷水冷了:“随你。”
梓纯淡淡地扫他一眼,也不再多言。不多时便有小厮来双手托着一个精致的刻着佛像的檀木盒子,卍形的铜锁作封。只听那小厮道:“公主,这是文安王妃送往金台寺开过光的佛经,王妃说当是为公主请来。” 她打开盒子,见中有一册 《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她双手请出,看着上面的字,有些疑惑得问道:“可是叔祖母抄录的吗”
“回公主,王妃并未交代是否是她亲自抄录。”
“知道了,你回去便说多谢叔祖母,改日本主必定登门拜谢。” 梓纯翻阅着经卷,似是不经意的对唐连佑道:“驸马不来看看吗?”
“我尚且有些琐事,不能陪公主礼佛了。”言罢便转身离开,一个目光也不留下。
傍晚,他步至长欢楼上,这里是梓纯常来的所在,他不知她为何总是喜欢在暮色沉沉之时现在此处眺望。他站在栏杆旁,放眼望去,瞬时目光定在眼前的地方,那是…… 无风不起浪,她颈上的坠子,她每日晨起必要礼佛的习惯……似乎一件一件都在验证着自己心中的猜测。她喜欢这里,或许有些别的寄托?“咚——咚——咚——”远远的三声钟响打破云霞,似乎能够传遍整个京城。原来,一切都只源自那钟声。昀,梓,一切的错,或许便是从这开始,便再也走不回正确的路,而自己只是个骤然闯入之人,便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他忽的一笑,只叫人拿了酒来,猛灌下半坛。听着第二次佛钟敲响,从远方如火的血色云霞的缝隙中激荡起整个天空的风云变幻。 借酒浇愁愁更愁。须臾,木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并不理会,只背过身去自顾自地饮酒。闻脚步声定,他方开口:“公主怎么来了?”
“驸马爷,公主听闻您在此饮酒,命奴婢来……”
“哼。”他一声冷笑打断了月桂的话。“你去回禀公主殿下,就说容微臣在此逗留片刻,绝不碍了公主的所在。”他那张显然经过边塞风沙的脸庞没有一丝喜悦之意,连那双曾经无比坚毅的眼眸都被磨砺得失去了光泽。
月桂跪在他面前:“都怪奴婢不好,不然您与公主也不会闹得这般……”
他扬扬手,示意她起来:“与你无关……”他目光怆然望向天际,远方粉色渐紫的天色朦朦得漆了一层寒意“她是对的,太过固执终究要付出代价。”
月桂道:“驸马爷不妨去文安王府请教请教安和公主,她自小便与咱们公主玩在一处,姊妹俩最懂得彼此心意。若是驸马觉得安和公主尚未出阁,不好贸然拜访,您可以去端王爷那儿问问,端王爷最好说话儿,许是能够事半功倍呢。”
他眼中似乎有希望之色,却又瞬间暗淡下去,摇了摇头道:“罢了,她的心就是最坚硬的坚冰,永远都化不了。但凡是我给的便都是她所轻鄙的,她根本不在意,我又何必上赶着讨彼此的不痛快。……我只不过是一个贸然闯进她生活的人,仅此而已。就像曾经被我攻破的城池,永远都是不情愿的。”他自嘲地笑笑,又继续说:“她连问也不问便否定了我对她的一切。”
月桂自然知道梓纯何以至此,却也只得道:“公主从前虽温婉柔和,却也是性子倔强的人,若是她不喜欢的,是从来不留着的,可公主既然答应了您当日的请尚,驸马如何不往好处想呢?”
唐连佑神色黯然,目光茫然如笼着凉薄颜色的云霞,满身萧条飘零在这漫天的病色残阳之中,仿佛还是那个秋意浓浓的重阳节,还是那个云霞流彩的傍晚:“重阳节……我第一次看见她,她身着淡粉,就是这样的天色……她的笑容似乎让人觉得并不是秋天……那清丽温和的颜色,让我始终无法忘却……。”
月桂道:“公主的性情确实同从前不一样,想必她也有自己的无奈吧,驸马若是坚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公主并非金石,想必也会被驸马的心意感动吧……”
感动?我若只为求感动,何必用心良苦?”唐连佑饮了一口又道:“她想要的,只有他才能给吧……”说着指着金台寺的所在。月桂不禁一惊,他竟察觉出来了。正欲说话,又听闻他言语之间俨然有了醉意:“我征战沙场,横扫千军,其实在她心里还不如那个只会念念佛讲讲经的小白脸。我就算能比李广,在她心里也不过是个莽撞武夫!”他顿了顿又道:“罢了,你回去吧,只说我在这儿坐会儿,若是公主不高兴,那我便即刻离开。”
“这儿是公主府,你是本主的驸马,自然哪里都去得。”梓纯从楼梯上走开,已换了身红色绣金牡丹的长裙。外披着白色暗梅纹的斗篷,眼尾淡淡的着了两点红晕,仿佛撒开的晚霞。
他见她来,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一言不发。 她挥挥手示意让人退下,又自行取了杯子放在唐连佑眼前。唐连佑抬头望了一眼她依旧轻蔑高傲的眼神,只拿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杯。方闻道:“连佑,或许我们该好好说说话儿了。”
听她这般称呼自己,他手中的酒杯不禁一颤:“臣一直想与公主好好说说话儿,奈何,有些事终不遂人愿。”
“是,有些事终不遂人愿。”她眼眸低垂,神色有些黯然。“我且问你,若是再让你抉择,你还会想要做我的驸马吗?”
“始料未及之事,纵然千百次,仍旧是不会变得。只是,不会放弃一些事罢了。”
“什么事?”
“梦想。”
她轻笑一声:“你到现在才明白……可惜已经追悔莫及了。当日我便提醒过你,你还是义无反顾的闯入我的生活。”
“你知道吗?重阳那日……”
“不要再提那天!那是我毕生最怨怼的日子,如果没有那天,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你曾经看到的梓纯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不……她就在我眼前呢。我相信自己看到的温和从容,恬静美丽的你。”
“温和从容?那是我曾经竭力想要做的人,而如今,我倒希望这岁月静一静,把最初的心还给我。”
“纯儿……你一定要把一切折磨到支离破碎才甘心吗?”
“不是我将一切折磨到支离破碎,是世间把他折磨到支离破碎,……他又把我摔碎了对不起,我把你也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