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袈裟寒·了蕴
京城又下雨了。连天细密的雨水在楼檐上挂上了帘幕。
安徳公主沉迷酒色,与金台寺僧人了蕴纠缠不清,行事不端一类的话如瘟疫一般传来,一时间满城风雨。这了蕴和尚是个高才博识之人,他十六岁剃度出家,是法师玉谷的得意弟子,十三年间潜心研修佛法,谙解大小乘经论。八年前助玉谷大师修撰旧经而名噪一时,时年二十又一。是当时七名大德中最年轻者。我亦是从府中丫鬟小厮们的口中听闻这了蕴和尚之事,不禁想到唐代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事,命运仿佛一个轮盘,从始至终,又转到了开头。我起初是为他惋惜,之后则只是缄默。惋惜,是因为他如此一风韵高朗,文采斐然之人,却陷入情劫难以自拔。缄默,则是因那日我寻来了蕴所著的一册《菩提了觉心经》,其中有一句“身受感,心受意,五蕴六尘,是刹那生灭,生一瞬顷,灭而难绝”,我不由叹息这生为佛来之人,或许有一日他亦会为佛而灭
那日我去金台寺进香,又与玉谷说了许久佛法。玉谷送我出殿之时,正见一俊朗的和尚走来,我心中便已觉八分,这人便是了蕴。玉谷是高僧,于尘世诸事看得深远,他叫住了蕴,问了一句:“公主可走了?”
“是,徒儿与她讲了《大悲咒》。”
“公主可说了什么?”
“公主说她不愿解。”他言语之间有些犹豫。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莫要犹疑,莫要犹疑。”玉谷言罢,便令了蕴去了。
继而,玉谷合掌对我道:“老衲这徒儿,亦同施主一般为佛法所困,而所不同,了蕴是解,施主是为不解。”
我只笑了笑,因不明白他这话中之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将一册自抄的佛经给他,请他代转昀儿。
直到几日后庄王妃生辰宴请众人,梓纯带着了蕴而来,这一举动令众人无不惊愕失色。自那日的生辰宴成了一场闹剧,原本便传得风风雨雨的事更是炸开了锅。当日傍晚,安徳公主府便被侍卫围住,内府与刑部奉旨连夜缉拿提审了蕴,安徳也被强押至内府等候圣裁
长安城的林木花草枯萎凋零仿佛就在弹指之间。公主府的雕梁画栋在这深秋时节里显得暗淡萧条。了蕴坐在长歌楼的阶下,一袭素净缁衣飘零在晚来的病色残阳中,口中默念着往生咒,清脆而沉重的木鱼声一起一落,便是无数枯叶翩飞沉寂的瞬间。她伴着他诵经的声音在阶前起舞,殷红衣袂恍若融入深秋傍晚的残霞一般耀眼却颓然。
终于,木鱼声顿,了蕴站起身走到起舞的身影前揽住她,梓纯将头轻轻垂放在他的肩上:“了蕴,我这一生,想得到的从来都是幻梦。也许,我们快要死去。”
了蕴神色从容,声音依旧淡然如水:“五蕴六尘,是刹那生灭,生一瞬顷,灭而难绝。安徳,你我都应感谢佛祖的成全。佛祖未在我誓死无悔之时,令我在佛床上孤独至死,这便是莫大的恩赐了。”
“你也放不下佛吗?”
“安徳,人之用情,最难的便是收放自如。佛即是情,情即是佛,我修为尚浅,是难收放自如。我那师弟,亦是如此。”
她不禁骇然,泪水潸然,被忽至的秋风吹干,连泪痕都不曾剩下。“了蕴,起初我只是为了气他,可如今”
了蕴突然间吻了梓纯柔软却微凉的唇。他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炙热,他丢掉手中的佛珠,忘情而粗鲁的吻着她。在这即将消逝的晚霞暮色中渐渐坠入跌宕的情意之中,他觉出她在他怀中的沉醉姿态,用力抱起她到长歌楼中。
绫罗凌乱而寂静。她身上只剩最后一件襕裙。梓纯紧握着了蕴温凉的手,将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被泪水划过的冰凉而潮湿的脸颊上。了蕴却突然抽回手,顿时跪起身,望着梓纯被泪痕遮掩的绯红面颊,不禁叹息。“抱紧我。”她又一次的抓紧他的手。
“不”
梓纯伸手揭开襕裙上的带子,投入了蕴的怀里。她的声音悲切而颤抖:“为什么不?只当是为我,暂且忘了你”他们终于紧紧搂抱在一起,贪婪的沉浸在世俗的情感中无法自拔。
一瞬,水火交融。
长歌楼。长歌,长歌哀叹,的确是比恸哭更痛彻心扉。
直到暮色沉寂,泼墨的夜色仿佛一个深邃空洞的方寸,令人不知所措。安徳公主府的沉寂猛然间被打破,整个府邸被火把照亮,好像大火燃烧一般通明。
长夜降临,只见这森森浩大的紫宸殿是庭空人寂。梓纯望着漆色空中飘下的白雪悄然笼罩宫殿。
秋,尽了。
呼啸而过的北风,令她又第一次地感到这个曾经令自己最仰慕的地方,如今感到如此地孤单和恐惧。夜风凉的穿透锦衾,盘旋在门槛前,撩拨着她略显单薄的衣衫。她很明白在世俗眼中自己的行径哪怕被处死都不算冤枉。她面容冷冰冰的,唯独嘴上的唇脂才显得些许亮色。她在偌大的宫宇前跪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殿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她眼前。二人四目相对,只听泽昚撇下一句:“进来。”
她缓缓起身,坚毅冰冷的眼神似乎毫不动摇,只淡淡拂去裙上的尘土。入殿,又拜:“儿臣叩请父皇圣安。”
泽昚挥了挥手,打发众人退下,只他二人在这偌大的紫宸殿中,说话间都有微微的回音:“你该知道父皇召你来所为何事。”
“知道。”
他手持奏折站在她面前,望着这个与妻子唯一的女儿,从小时起,那倔强的模样就从未改变。
“你可是丢尽了皇家颜面!”他语中含怒。
她轻声笑道:“原来父皇竟与寻常人一样。可儿臣所为自以为并无不妥。”泽昚侧目看他:“你身为皇家公主,连最起码的礼义廉耻都不知道了吗?既已下嫁唐连佑,身为女子,便应三从四德。与淫僧行苟且之事,行为放荡,置礼法于何地?朕的脸面于何地?置唐家忠烈于何地?”
“哼!”梓纯冷冷一笑。又道:“儿臣是公主,纵然唐连佑战功卓著也不过是一个家臣,他想以儿臣步步登高,是否让他如愿全在父皇不在儿臣。父皇喜欢女子三从四德,后宫众人自然巴结着装着三从四德的样子,真正那般的女子有几人?况且母后贤德一生,照样含恨而终,母后贵为皇后尚且如此,可见三从四德并非什么圣人之训,随性而活未尝不是什么好事!”
“你放肆!”泽昚忽地一转身,怒目而视,望着梓纯久久不言。
“儿臣依旧说自己做的孽迟早是要还的。若非他当日恬不知耻,如何今日会有这些事。儿臣只是想得到自己喜欢的,又有什么错?”
“唐连佑于朝堂之上的用处,父皇早便与你说过,纵然你不喜欢这桩婚事,至少不可违背礼教。你如此这般不遵妻纲,不守妇道,又让朕如何与唐家交待?”
“南朝宋永光帝刘子业曾下赐面首三十人于山阴公主,儿臣不过只要了蕴一人,相较之下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朕非那废帝刘子业,你亦非山阴公主”
话音未落,只听梓纯笑道:“儿臣知道,父皇想做唐太宗,儿臣便是高阳公主了,您今日要将了蕴当作辩机吗?”
泽昚紧握手中的折子,望着眼前的女儿已经被世俗礼教撕去脸面,他痛心且愤怒,身处父亲和帝王这两个身份的夹缝之中,他已经被女儿紧紧得推了进去,这般奇耻大辱,是安徳和了蕴一齐给的。他心中矛盾而焦虑,怒道:“纯儿,你回去吧。”
梓纯惊诧,不禁抬眼望着他。泽昚沉沉一声:“了蕴,斩!”
“不!”梓纯猛地站起身,声音沙哑得喊道。她扑倒在泽昚脚旁哀求道:“父皇,求求你,不要杀了他,儿臣可以不再见他,不再找他,求求你饶恕他,父皇”她的哭声仿佛尖刀一般刺入泽昚的心底。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件令皇家蒙羞的事。礼法不容,佛法不容,世法不容,他亦容不得自己的高贵的女儿贪恋上一个和尚。
“如此败类,怎容他存活于世!朕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尤其给唐连佑一个交代,了蕴必须得死朕不下旨凌迟他,已是最大的宽容!唐连佑让你收不了心,那朕便让你收收心!”他转身召来内侍:“着内府拟旨,将淫僧了蕴明日午时斩首示众。安徳公主所行是其左右不能劝助,旨内府即斩公主之陪嫁、乳母、教引,安徳公主禁公主府,面壁反省,钦此!”
梓纯听闻,绝望一笑。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而悲恸:“父皇,你杀得一个了蕴,还会有十个百个了蕴,儿臣倒想知道,您手握生杀大权,是否有一日亦会杀了儿臣。”她拖曳着长长地裙摆,似乎在夜风中能拂起波纹一般。言罢便转身离开走出紫宸殿,苍茫夜色,只留她孤寂身影漂泊凄凉。
佛学造诣颇深的大德一夜之间便成了世人诟病的恶僧,我这才懂得玉谷当日所言,了蕴是为解,我是为不解之意。了蕴精通佛法,而他并不懂世俗的情,或许他以为佛法高于世法,自己解得佛法自然不会被世情所困,而终究是佛法有情,世法多情,二者之情又是不同,了蕴是为佛法所困。而我所以不解,是佛法高深精妙,又是身处世俗之人,没有参佛之心,自然难懂佛陀真意。
了蕴的血,填住了攸攸之口,惊醒了安徳的幻梦。而世人依旧念着了蕴写的《菩提了觉心经》,诟病着他只因爱上了一个女子而残碎凋零的一生。这世间很多事,说是说非本就是道不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