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行春近·巡幸
安隆五年春三月十二，春来得细腻柔和，春色初成，一抹新柳平添嫩色。御驾由乾和宫启程，一路南下。经山东观趵突泉，谒孔庙，又一路向南至金陵落脚。当晚御驾停靠于秦淮河岸，皇太后，皇上和皇后以及随侍的御林军，太监宫女至行宫落脚，同行宗亲，大臣等暂落脚在行宫旁附建府宅之中。
最潇洒不过和王泽昪，行船刚靠岸，他便没了踪影，说是到夜市中转转，谁都知道他十有八九寻到烟花巷中，翻云覆雨去了。
秦淮河是金陵风景绝佳之处，画舫中丝竹之声彻夜不觉，诗酒千百纵情恣肆，纵使如此亦不会给人轻浮之感，反倒因这六朝古都的凝重而添了一层别样滋味。
夕阳渐渐隐没暗淡，宗亲同龄的孩子在一处玩得很是开心，我和辰珩二人在行宫旁的林中漫步，不远处秦淮河水清婉细腻地波光，隐约和缓的丝竹之声，泼墨似的天，我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致，似乎每一处的颜色都是恰到好处，却又并非是被渲染出的那种融洽。
“江南女子美得细腻，杨柳细腰，樱桃小口，你怎么不学学和王，去那风月场里好好体味一番，也不枉来这一遭。”
他笑了笑看着我:“这不是还没瞧见入眼的？你也别着急，自有你吃醋的时候！”
我假意嗔怪道:“随你去，王爷若想纳妾又怎由得妾身多言。”
我们在林中的溪水旁寻了一块大石头，相背而坐，我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年中秋夜前夕，我们在御林便是这般，只是那时候天儿更凉些。”
他轻声笑道:“我知道。”
“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忘了。”
“花既解语，岂可辜负？”
“辰珩，这人世间的情爱往往只在一瞬之间，你说是吗？”我不知他心中是否会想起吕氏，想起夏萼，这话一出口倒有些后悔。
“或许吧。”
我见他似乎思虑的样子，话锋一转:“都说金陵的夜市最繁华不过，你带我去走走好吗？。”言罢便拉着他往夜市那边去。琳琅满目的小摊比京城还要热闹，纵然已到夜晚，却仍旧是车水马龙，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夜市中，眼过繁华当真惬意。
走着走着，恰见路旁卖香粉的小摊，我心中偷笑，对辰珩道:“你闭上眼睛，我带你看个好东西，不许睁开啊！”
他一笑摇摇头看着我，还是闭上眼。我拉着他走到香粉摊旁，又嘱咐让他不要睁开眼，示意卖香粉的妇人不要出声，径自拈了一点茉莉香粉，在手掌上韵开，一招拍到他脖颈两侧，顿时笑得我合不拢嘴，贴近他的耳朵:“你这一身脂粉香，看你今晚还怎么见你那些哥哥侄儿们！”继而又低声一句:“今晚你就陪我吧！”见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假装挑衅的在他面前摆了摆还有茉莉粉的手，他顺势抓住我的两只手将剩下的茉莉粉都匀在我脸上，得意洋洋得看着我，因是街上人多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继而转过头，让老妇人包了一包茉莉粉，给了钱又继续同他往灯火辉煌处去。
似乎好多年了，我又一次体味到这样亲切却久得有些陌生的感觉，隐约记得多年前我还未及豆蔻之年，父亲时常带我在京城的夜市中看变脸，吃糖人，逢着节下还能燃花灯。哥哥也时常忙完差事便带我各处游玩，那般幸福快乐唯有少时才是最纯净的。
从夜市出来，我们漫步河边，听不远处丝竹管弦之音，观花前月下之景，更添了一份怡然自得的情怀。他在我身边，那种安宁之感似乎便是最大的慰藉。曾经我不谙为女子，想同父亲，哥哥一般建功立业之心早已萌生过千万回，甚至当年嫁给辰珩之时亦是如此，想让别人称道一声“女诸葛”亦或说巾帼不让须眉，然而恐是岁月的缘故，才会慢慢觉出做女子的好，或许是我幸运，有这身处皇室，位及王爵却能一心待我之人。
江南的夜色似是笼了一层靛色薄纱的绰约女子，风骨清丽净澈，斑斓星光波动水面漾动无尽冷寂。仿佛许多年来，三月十二这个日子都是充斥着悲切的。莫不是老天爷哭丧着脸，连天的雨水都能将皇城浮起一般，再便是人生匆匆数载必经的那些悲欢离合。
秦淮河畔的灯火是彻夜不眠的，我与辰珩回去已近丑时，刚进门便听着府内声音嘈杂，只见屋前一群下人围在一处，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王爷王妃回来了”，众人连忙转过身下礼，我这才看见人群里的两个小身影，因在黑夜中被灯火照亮，故而格外显眼。小合一正骑在泽昱身上，挥舞着小拳头往他身上打，泽昱手中一直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一边躲闪一边喊道：“别打脸！救命啊！啊！”合一却不依不饶的掐他的脸，嘴里还吵嚷着：“坏人！打你！”
辰珩急忙跑过去，将合一揪起来，她却仍旧“张牙舞爪”的样子。我走过去把泽昱扶起来，他囫囵的掸了掸身上的土即下礼向我们请安，把手放在身后，好像生怕有人抢走了一般。
我看着一旁围着的下人：“都子时了还不看着公主安寝，由得她打架！”合一一听这话顿时来劲了，全然没了刚才的样子，抱住辰珩呜呜道：“爹爹，泽昱欺负我！……”
只看泽昱可怜兮兮的样子便知道必定又是合一故意惹事。辰珩望了我一眼便抱起她回屋，我拉着泽昱的手带他到我的屋子里，让人服侍他洗漱干净，听侍女说他身上有几处擦伤，还有被挠破的地方，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合一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不过泽昱这般让着她，任着她欺负不禁让我想到她那几个哥哥。这丫头快要成霸王了。
泽昱刚要说话，我便打断他：“你不必说，婶婶都知道，天儿这么晚了，回去也会扰了太后休息，你便在这儿睡一宿吧。”他一直藏着手中的物什，想必是不愿让人知道，我也无心多问，看着他喝了姜汤便罢。
我正要起身离开，他却忽然拉住我的衣角，小心翼翼的从身后取出一朵莲花河灯，放在我手上，虽只有我掌心大小，却足以看出他做这灯时的用心。我心下疑惑他如何这般仔细的护着它，他话语中满是恳求和失落：“婶婶，昨儿是娘亲的祭日，娘亲说过她喜欢泽昱做的河灯，只要水上能见光亮，她就会来梦里见我……可惜，已经过了子时了。”
我忽地想起来今天还是他生辰的事，心中思量片刻在浛绛耳边低语吩咐一番，方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快穿好衣服，婶婶陪你去放了它，娘亲肯定在天上想要看河灯的灯火呢。”
他眼中一亮，急切的问我：“真的吗？”他登时站起来穿上衣服便拉着我的手，这才从他脸上看见大大的笑脸。
言罢便点点头带着他往府后的池塘去。
漫天星斗散布，清亮的温润银光晕开靛黑天色，恍惚着深邃的蓝色光亮。再抬头凝望，光泽依旧，却已分不清是那一片天空，是那一颗星斗的光泽。
池水倒映着明亮星光，草苇中飞淌的流萤轻盈静谧的停落河灯之上。星影在浮萍上荡漾，用悠远的光亮引着小小孩子的缱绻心思寻觅期盼的影子。
我望着靛色轻绸滑落浮萍之上，似是突然点亮了湖中的倒影，然而一转眼，原是我看错了，那片黑夜中的暖心光亮，并非星斗之泽，而是如玉心意。纵然会散淡，却不会被淹没。
看着他的小身影怀揣着虔诚之心将河灯放走，倒像是自己心中也舒了一口气似的。见他心满意足的样子便带了他回去，至屋门外浛绛冲我使了个眼色，我让泽昱闭上眼睛不要睁开，方才带着他进去。
我点燃桌子中间的红烛，暖暖的烛光照亮周围一圈黑暗，却显得无比温暖，泽昱坐在凳子上依旧闭着眼睛：“婶婶，我可以睁眼了吗？”我将一小碗长寿面端到他面前，轻声道：“可以了。”
他睁眼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惊诧地呆坐在桌前，望着小碗中的长寿面不禁泪光盈盈，他抬头望着我的神情，却未想竟深刻在我脑海中，几乎要激起我的泪水，我笑着对他道：“你的生辰，婶婶便做了这长寿面给你，只是天儿晚了，吃多了会停住食儿，你便收了婶婶的好儿，若喜欢吃，日后时日长久，想吃多少都行。”
黯淡烛光里的他只是哽咽，眼泪簌簌地落下，听过我的话连连点头，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摸摸他的头：“快些睡吧，明儿眼睛抠搂了可怎么好？”言罢便着人打发他睡下，自己也回到屋子，及至睡下已近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