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不寐·旧遇
高台远眺,满目烟波浩渺,海浪翻腾着藏青色的天际线,远远的号角声传来空旷的回响,一场冬雨让本就让初冬更添了一层寒凉。辰珩负手而立,望着茫茫东海,百味思量不禁漫上心头,他很清楚,自那日披甲上阵,奈何千里之念也只得尽付深夜,犹在这秋雨萧条之时,惹人思乡。妻子的身体尚在调养,儿女尚是幼童,此战若得胜,不负天下,却终究负了妻儿。此战若败,即连天下人也负了。若是天下太平,谁又愿意做那被黄土掩埋的白骨?
正在沉思之时,隐隐的听着有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只见一统领来:“王爷,刚抓了一个女贼,鬼鬼祟祟的,末将不敢擅自决断。”
辰珩转过身:“女贼?在哪儿抓的?”说着便往高台下走。
“有兵卒在营外巡逻,见那女贼在林子里头,一个女人家大半夜在咱们营地外头探头探脑的,实在可疑。”
“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吗?”
“她自己说是前儿让车骑将军同着东固海商抓来的,一直在周围的园子里干活,本是上山寻些草药,因天黑山路难行,便走迷了路,到底如何,末将已派人去查。”
他点点头:“带到本王帐中来。”
已近子时,除却巡逻的士兵,唯有火把和萤火虫还亮着,辰珩坐在靠椅上,饮了两口茶,正抬眼间,见两个兵卒压着一个女子进来。只见那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村妇着装眉如翠羽,眼似水杏,肌骨莹润,腰如束素,单看去也绝非普通村妇之流。
辰珩挥挥手,那两兵卒对视一番方出了帐子守在外头。辰珩正打量着她,便听闻道:“一别数年,康王殿下一切可好?”经她这么一问,他心下疑惑:“哦?”
但闻那女子一笑::“恕我糊涂,如今该是文安王了。”
“你到底是何人?”他语调很是平静。
“当真是贵人多忘事,王爷可还记得五年前东莱之战,东莱城前被您救下的小女孩?”
他目光投去,沉思良久:“是你?”
只见那女子微微一笑:“原以为您忘了,一见一别已有五年,殿下愈发尽益了。”
“你也出落得标致了,只是这黑灯瞎火的,你到我营外到底有何图谋?”他冷眼望去。
她笑靥俨然,出口二字很是平淡:“杀你。”
“你是东固人?”他听闻这话却只是一笑。
“东固人如何?难道以殿下之见,东固人都尽数是坏人吗?”
“既是来杀我如何还不动手?”
却闻那女子似是苦笑一声:“我原以为今日之人同五年前的康王殿下是一样的,未想竟是我的一己之念了。”
“你倒说说你这一己之念是何念?”
“当年的康王殿下会以身犯险从城下救下一个小女孩,而如今眼前之人却将战火燃到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您说还一样吗?”
他哼笑了一声:“妇人之见。”继而又道:“罢了,与你一女子也无甚可说,你回去吧,我叫他们莫要为难你便是。”
“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你能吗?”辰珩望着他嘴角一笑。
“殿下与东固王约定明日至高丘岗洽谈,您小心些便是,他确实是个不择手段之人,我怕您会有危险。”
辰珩直视她的眸子:“本王倒是对你愈发的感兴趣了,如此一来,只怕你走不了了。”
“我既来了,便未想着回去。”
他转而向帐外道:“来人,把她带下去,好生看守。”
次日,辰珩携下属至高丘岗约定之地,不多时图尔奔也带手下一行前来。图尔奔等人见辰珩丰神飘洒,又曾听闻他几次征战之事,心中也不免对他有些敬佩。再环顾周围尽是辰珩事先命人支好的营帐,各处布置得甚是妥帖,众人不禁心生顾忌:如此安排,大有鸿门宴的意味。故而更谨慎了几分。众将只跟在辰珩身后,纵然这图尔奔乃东固王,却依旧无礼于他。
“本王兵卒跟着本王久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习惯了,将军莫要见笑。东固王请至帐中议事吧。”辰珩微微一笑,请他先行,无疑是给了图尔奔极大的面子。辰珩径直打量着他,见他约有半百的年纪,但看面容便知是一生厮杀于战场之人,着一身玄色五纹羽织袍子,系织锦衣带,很是正式。
图尔奔听闻这话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心中虽愠怒但今日前来不可误了大事,便与辰珩一同往帐中去。入帐内,辰珩自行居北而坐,请图尔奔坐在自己对面,二人手下诸将分坐两侧。
图尔奔先以言挑之道:“我图尔奔不才,虽有东固王之名号,然一直屈居与大宁皇帝之下,久闻文安王年轻有为,甚是骁勇睿智,宁国百姓亦赞您治军有术,手下诸位将军为常胜将军,此语果有之乎?”
辰珩面容沉静,言道:“此宁国百姓赞颂也,本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了。”
“我尝闻因宁军难抵我军破竹之势,大宁皇帝幸有王爷方御命遣兵来此,欲席卷东海。而此前贵军大将刘孺却因战败而被赐死,不知此常胜将军怎至于如此境地?”
辰珩抬眼瞥了他一下,遂答道:“刘孺之事并非人意,当时败北并非今日劣势,本王观取东海之地,易如反掌。若非如此,将军今日也不会坐在这儿吧。本王今日赴东固王之约至此洽谈,故而趁本王仍有耐心同你军缔结战约,东固王还是该为贵军多行保守之策。不然,今我军屯兵东南,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
图尔奔笑道:“图尔奔此行自是已思虑深远。然有一事倒令我等觉王爷言行相违。尝闻王爷于永顺一朝以宽仁厚义为人称道。纵然王爷纵横寰宇,人皆仰望。然而今既征战东海,战为军事,王爷却将戈矛诉诸我国无辜百姓。以庶民之命而据疆土,如何当宽仁厚义之说?贵国尚视我国为蛮夷,如何反不如蛮夷?”
辰珩听罢,哑然失笑:“群鸟岂识鹏飞万里之志?蕞尔小国何知我泱泱大国之文明?也难怪将军不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我军所行实在难及贵军之万一,况且义战之说自春秋而止,如今用兵,重在兵法。譬如人染沉疴,必要对症下药,方能病根尽去,人得全生。若是乱用虎狼只求安保,诚为难矣。言及于此,倒不明东固王今日此来何意了。贵军三方吃败,兵粮弱势,虽然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但也不知贵军有多少兵力消耗。而此时夸辩之言,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本王诚为东固王一笑耳!”
图尔奔一时语塞,未想辰珩辞令之力远超弱冠之年所能有,正沉思间方见许忠递过一件封文,又闻辰珩道:“将军既不说,本王便替将军挑明,所书四条若将军应允,所应之物一并交齐,本王可即刻撤兵,释放图达和贵国百姓。如将军所见,其一以东固海岸四十里一线为国界,双方撤兵。贵国归还所占东海沿线之城池,释放俘虏,彼此不得停匿。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其二贵国每年向我大宁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至潦州交割。其三,我大宁向东固开放沿海繁茂府州,互市贸易。其四,此后百年绝不互犯。”
虽后两条于他有利,然而这份所谓的盟约明显不为结盟,图尔奔冷笑道:“王爷如此,图尔奔实在不见王爷真心结盟之意。”图尔奔一行人闻此也皆窃窃私语。
只见辰珩将腰间的匕首取下,在手中把玩,听闻他的话顿了顿向门外道:“来人,带图达。”话音刚落,众人目光齐齐向帐外望去。不多时图达便被押解而来,只见他蓬头垢面,浑身是伤,东固众将不由大惊,图尔奔正欲到图达身边却被拦下。辰珩挥了挥手,兵卒又将其带走。图尔奔见爱将这般心中更为恼火,还未说话又听道:“你这手下倒是忠心耿耿,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这等忠心之将可是难得,还有三千百姓在我手中,我说过春秋无义战,本王手下亦无义战。强国无义战,弱国无外交,这点将军应该明白。是非轻重将军好自斟酌。”
图尔奔看了许久方道:“本王已向贵国皇帝传递降书,愿释放俘虏,归还三城,每岁缴银五万,绢五万于大宁。文安王为何仍提如此苛刻条件,还以世子之命相要挟,实非君子行径。”
“东固王还是要清楚,如今是东固要降于我大宁,皇上虽圣旨愿同东固交好,可亦说其余诸事,皆由本王谈定。本王并非咄咄相逼之人,毕竟东固乃我大宁属国,银钱绢布出于百姓。既如此,若东固每岁各缴银钱绢布八万,悉数归还沿海八城,再有。本王听说东固王膝下茂陵公主颇受疼爱,又是王妃嫡出,若是以茂菱公主和亲大宁,两国得结秦晋之好,本王亦可接受。”
图尔奔不复之前咄咄逼人之势,东固情势危急,若不主和,只怕瞬间土崩瓦解。他思忖良久。辰珩见他不复言语,又道:“以一女子而定一国,这是笔好买卖,东固王还应当多加思量才是。本王如今尚且有耐心等待,可是每多一日,只怕弦上的箭矢,车上的油石,世子颈上的刀,等不起。”言罢便起身离开。
三日后,图尔奔传书应允,辰珩亦上疏奏报。宁与东固协定:以东固海岸四十里一线为国界,双方撤兵。东固归还所占东海沿线之城池,释放俘虏,彼此不得停匿。两国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东固每岁向大宁助军旅之费,银钱绢布八万两,今岁银钱于十日内至潦州交割。大宁向东固开放沿海繁茂府州,互市贸易。并以茂菱公主和亲大宁,公主至大宁宫城,宁军退兵,交还世子,此后百年绝不互犯。
我听闻此事,虽为辰珩高兴,可总也不免为那茂菱公主叹上一叹,她也只不过是替父兄,替家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了大宁,可是这是她作为公主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怨战争吧。但变故总是来的突然,茂菱公主也终究没有走入大宁的皇城之中,可或许,这亦是她的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