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总算到了西岭乡卫生院。里面早有人等候在那里欢迎他们的到来。大伙争先恐后帮忙提箱子拿行李,又忙着张罗他们吃饭。
念寻几个被领着进了一间小屋,里面一个烧饭阿姨笑眯眯地招呼他们坐下。
“来坐这儿。都是自家土菜,多吃点啊!”阿姨说着生硬的普通话。
念寻和小孟在一张长条凳子上坐下,刘志强坐在桌对面。桌上已经摆好了四五个热腾腾的菜。
这一路颠簸折腾得大家浑身酸痛,现在坐上饭桌才觉得肚子咕噜噜直叫唤,真的是饿了。念寻擦了擦筷子去夹菜。菜色很深,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菜。每个菜又都混搭了别的菜,以至于桌上所有的菜看起来都差不多。肉和菜都切得很大块,并不装在盘里,而是都盛在大碗里甚至是盆里。几个人也顾不上那么多,吃得倒也挺香。小孟对桌上一瓶黑乎乎的辣酱很感兴趣,用筷挑了一大坨拌在饭里,结果辣得直呛眼泪,一个劲地哇哇直叫,一旁的阿姨也被逗笑了。
念寻看了看小屋,昏暗的灯光,深黑的农家土菜以及烧饭阿姨黑亮的肤色,都构成了这个地域特有的色系,提醒着他们身处在另一个时空。
卫生院将三位北京专家安排住在小河边的两间平房里。里面虽然早已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推门进去看到的第一眼,还是让两位姑娘愣住了脚。小孟本能地拿手捏住了鼻子,抗拒地环视着屋内。这回她的幽默感不知躲哪儿去了。
屋里的摆设瞬间把人拉回到三十多年前。半旧的花布窗帘半高不低悬在空中,别扭得能刺激到你的强迫症,纠错的冲动让你想要立即将它往下拉挨着地,心里头才不拧巴。旁边摆着一张老旧写字台。靠墙是两张并排的钢丝床。墙角立着一个简易衣柜。墙上的镜子斑斑锈迹,隐约似有蚊虫的血痕。长板凳边上是一把褪色的塑料壳热水壶。
念寻走进屋里,打开灯,推开窗,着手开始整理行李。小孟还在东张西望四处打量这间小屋。
“念寻姐!”小孟的怪叫声突然从卫生间里传出来。
“怎么了?”念寻马上放下东西过去问道。
“天哪!你看!他们这里用的是蹲厕,没有马桶!”
念寻看到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蹲厕就蹲厕吧,蹲厕更加卫生嘛!快别嫌弃了,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快去整理箱子吧!”
小孟只好一声不吭出来收拾她自己的东西。忙着把箱子里的衣物和洗漱用品拿出来,该挂衣柜的挂衣柜,该放卫生间的放卫生间。再给床上铺好床单,换上自带的枕套、被套。念寻则已经收拾完毕,从箱内拿出两本书放到写字台上,坐下来打开一本准备看书。才看了几页,就眼皮打架困得不行。一看时间不早了,便合上书去卫生间洗漱准备睡觉。
“啊!”
小孟的尖叫声将正刷牙的念寻从卫生间揪了出来。
“又怎么了?”她抹了抹嘴角的牙膏沫问道。
“蟑螂!有蟑螂!”小孟指了指床上。只见她神色惶恐地躲在墙角,箱子也被打翻在地,满箱衣物洒了一地。
念寻走到床前,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在哪?没有啊!”
她把床上的东西移开又看了看,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东西。
“刚还有的呢!”小孟在一边嘟囔道。
“啊!”又是一声尖叫。
念寻慌忙转身,只见一只深褐色蟑螂哧溜窜了出来朝墙角爬去。她被吓得本能一退,待看清楚后,追上去伸手一把抓住蟑螂,扬手往地上使劲一摔。见蟑螂仰天不动,这才赶紧去洗手。
“念寻姐”
“嗯?”
“你刚才那动作和你拿手术刀时一样帅!”小孟挨过来说。
念寻听了撇撇嘴,“你这比喻不太高级啊!”
“念寻姐你怎么练成这样的功夫的你怎么胆子这么大这么威猛啊?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你要是个男的该多好!”
“干嘛?”
“那我就不顾一切要嫁给你,你就可以保护我了。”小孟的花痴病又犯了。
“你意思就是说我是女汉子呗!”
“女侠,你是女侠!”小孟竖起大拇指道,“念寻姐你是女侠,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念寻笑了笑。她曾经不敢半夜上卫生间,不敢一人睡觉,怕猫狗怕虫鼠怕黑怕雷。她是啥时候变得什么都不怕的?她想起了曾经睡过的桥洞,刷过的碗盘,挨过的刀棒,戴过的镣铐。曾经遭过的白眼,听过的辱骂。曾经担过的惊吓和忍过的泪水。再看看地上的蟑螂,念寻笑笑,继续回去洗漱。
当地老百姓听说从大北京来了专家组坐诊,几天后的号一下子都给挂没了。山区交通不便,老百姓得了病只要不是要命的,都不会选择去县市看病,更不会跑省城。都是能忍则忍,实在熬不下去了才会让家人陪着上乡卫生院来检查。最近专家门诊爆满,前来就医的以老年人为主。有些病人从很远的村庄赶过来,把中午饭都带上了。有些则是大清早就跑过来排队,医院科室还没开门,队伍就已经排到走廊里了。
念寻带着两个助手忙到连说话都顾不上,吃饭也只是随便扒拉几口垫个肚子,马上又继续接诊。一天下来腰背脖颈便酸麻肿胀,只想立即躺下睡觉。
诊室里候诊的病人们并不互相大声说话,只是各自发愣。一屋子人除了医生和病人的对话,便没有别的声音了。大家都自觉小心地维护着这份安静,以表达他们对北京专家的尊重。只有那些发自喉咙深处的咳嗽声,哮喘声和浓痰滚动的声音,提醒你这个空间里还有那么多无声的灵魂在默默等待着。他们脸上沟壑纵横表情呆滞,眼睛浑浊黯淡无神。走路也颤颤巍巍行动不便。厚重的灰黑色外套把背压得更弯了。老人们穿衣只为保暖不讲搭配。往往里外几件都是高领,领口叠着领口,一层一层裹着干皱的脖子。说话时颈部的皮一上一下拉扯抖动着。表述病情也是语言混乱,条理不清,需要子女在旁边帮衬着补充。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这些专家医生的无条件信任。他们将身体完全放心地交给陌生人,不掺杂任何怀疑。拿到处方单就像得了宝似的千恩万谢,除了恭敬便是感激。他们把这些不远万里而来有大学问的年轻娃娃们当成救命的活菩萨,最多的动作就是使劲点头,反复答应:
“嗯嗯,好的!”
“谢谢,知道了,”
“谢谢大夫,太谢谢了!”
这不禁让念寻想起了神圣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使命感与责任感骤然猛升。她轻柔地查问病情,注视他们的面容,感受他们的痛苦,确定最佳治疗方案。在北京工作这么些年,她第一次感受到医患关系可以如此轻松愉快。相比于这些简单的底层群体,城里人就医则要讲究许多。他们对自己的病会先在百度上做详细了解,基本上自己都会懂个七八分。然后就是选医院挑医生。病人及家属受教育程度都很高,问话也很到位很犀利,维权意识极强。有时医生开方需要向患者做详细解释,医生的建议也往往会被质疑甚至推翻。医生与病人间像是一场微妙的博弈,医患关系缺乏基本的信任。而在这里,你无需设防,人的尊严在这个最弱势的群体中受到了最大的尊重。念寻每天连轴转,却并不觉得日子有多苦,倒是过得很充实。面对那些强忍疾苦又心怀善意的病人,她甚至觉得不是她在治愈他们,而是她在被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