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精神抚慰剂
参与过的人都知道。
生物实验，其实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磋磨疯的事情。
直到星际联盟公历9416年，这一点也从来没变过。
而且对于一个科研人员来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无穷无尽不清楚原因的失败。
是的。
她又失败了。
叶慕兮捏着光脑，站在导师办公室门前，目光凝在这份实验报告上，半晌没动。
面前，大门紧闭。
叶慕兮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欲敲门，旁边，突然有人冲叶慕兮喊了一声。
“怎么不进去呀？”
叶慕兮闻声转头，看到从楼梯口走上来的人。
是范若晶。
她的声音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尖细，做作。
叶慕兮冷淡的问：“有事吗？”
范若晶笑吟吟的走来，脖子一伸，眼珠斜着瞟向叶慕兮手里的光脑，挑挑眉毛，说：“果然又失败了呢。所以……这是不敢进导师办公室了？”
她一双吊梢眼似嘲笑似惋惜，一凑近，便涌来浓烈的omega信息素调香剂的味道。
肉蔻味。香得不自然到近乎有股让人胸闷屏息的臭。
叶慕兮立即皱了眉，后撤两步。
“怎么了？”范若晶故意抬手，仿佛后知后觉般的说，“哎呀，我忘了。你是狗鼻子。”
她边说，边在自己颈侧扇了两下——
那里靠近腺体，是味道最强烈的地方。
范若晶和叶慕兮曾在同一实验室待了一年，她很清楚叶慕兮一直闻不得这种信息素调香剂的味道，会过敏。
人凑这么近，还用手扇风。
她故意的。
叶慕兮掀起眼皮，毫不意外的在她眼里看到轻蔑和挑衅。
叶慕兮没说话，只直勾勾的盯向范若晶。
她的瞳仁占比极大，黑幽幽的，却印不进去人影。
范若晶被她这么看得有些不自在，脖子一梗，先怒道：“看什么1
叶慕兮慢悠悠的收回视线，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隔着一扇门，里面导师的声音不大。
在推门之前，叶慕兮才回她，声音轻飘飘的：“麻烦下次找我说话前，把睫毛上的苍蝇腿擦干净吧。我还有洁癖。”
门打开，又轻轻关上，将气得脸上又青又白又红的人隔在了外面。
“是小叶埃”
“是。”
叶慕兮身子笔直的站在办公桌前，将手里的光脑递过去，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道，“余院长，您说的思路我试过第四遍了，可能是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地方，这次依然不行。”
“噢，是么……”
余院长似乎对报告情绪不高，他只翻了两页，便将光脑盖到桌上，随口说：“这个思路肯定没问题，你多试试。”
叶慕兮瞥见余院长的手指在桌面来回叩击，很快反应过来，他是有别的事要说。
“是这样，”余院长转过身来，语速很慢的说：“咱们学校和军部的大学一直有学术交流，每三年还有联合培养，这你知道。”
叶慕兮敛目：“是。”
余院长继续：“你研究的课题，最后很大几率也是服务于军部的。”
“是。”
提到军部，叶慕兮心里大致有了底，垂眸安静听着。
“军部那所大学，就是c33防线军事学院。那边给了我们学校联合培养的名额，为期三年。机会难得。”余院长伸出食指，在叶慕兮面前摇了摇，再次强调道：“小叶，我向他们推荐了你，机会难得呀。”
这种机会是不多。
但若说好，那绝对谈不上。
368年前，也就是星际联盟公历9048年，各大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在不同程度上，突然遭到s78星兽的大规模入侵与破坏。
s78星兽体型大，战力强，防御高，可以在宇宙中随意穿梭，且一出动就是成千上万。
星兽与人类之间，并非不能和平共处。
但s78星兽每到繁殖季，就会大批量迁徙。
人类生存的星球，就是它们迁徙目标地之一。
古代某位动物学家曾说，自然法则的本质，有时就是生存资源的抢夺。
为了延续生命与文明，人类奋起反击。
星际联盟以首都星为中心，在边沿地带前后划出十二道星际防线，派遣大量军队长期驻扎戍守。
s78星兽过于强大，直到现在，人类与它们之间的战役仍未停止。
据叶慕兮所知，余院长所说的c33防线军事学院在ec03星系，不仅在防线战区内，还相当靠前。
即使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知道防线区内十分危险，战火纷飞，是个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地方。
不像他们的星际联盟综合科技大学，位处首都星附近，完完全全的大后方。余院长所谓难得的机会，换个人，怕是唯恐避之不及。
他惯会用这样的话术。
但对叶慕兮来说，那边确实比这里更适合她，因为她研究的，是一种寄生于s78星兽体内破坏其免疫系统的病原体。
实验项目的最终目标，是利用这种病原体，从生物防治的角度帮助人类抵抗s78星兽入侵。
叶慕兮并不排斥去军部。
或者说，她的实验屡屡碰壁，这里也已经没有人能真正指导她。
作为一个用生命热爱科研的人，她意识到，也许只有军部、只有专门研究s78星兽、拥有大量数据样本的军事学院，才有可能是成就她的捷径。
但她没有搭腔，只等着余院长的后话。叶慕兮跟着余院长两年多了，很清楚他只是表面慈蔼。
“对了。小叶呀，你向星际联盟申请的奖学金已经通过审核了。这笔钱，也已经划到学校的账上了，但是吧……”
余院长话说到一半，偏不说完。他捏起品茗杯，不慌不忙的抿了一口，将含进嘴的茶叶梗往桌子上随意一吐，才继续道：“现在有这么个问题……”
叶慕兮听他提到自己的奖学金，眉间轻轻一蹙后迅速放开，“您请讲。”
余院长这才继续：“范若晶，你还有印象吧？那孩子不错。”
叶慕兮当然记得。
这人刚在外面被她回敬了一嘴软钉子，这会儿说不定人还没走。
叶慕兮不知道余院长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好事，心中微妙，抬头时，恰到好处的露出不太愉快的表情：“……记得。去年烧了实验室的就是她。”
她说：“当时好多样本因为她没了，有个学姐差点毕不了业，我们和她矛盾也很大，最后还是您亲自将她调走的。她怎么了？”
余院长一哂，顿了大约两三秒，才说：“上次的事情我给你们做主了，但作为导师，我总是要一碗水端平的。”
叶慕兮对余院长的拐弯抹角很不感兴趣，她大方的笑，直言：“余院长，我们都是您的学生，有什么您说就是。”
“小叶，年轻人要懂进退。”余院长突然语重心长，说：“范若晶她今年也会去c33防线军事大学。你俩到那边，代表的是我们学校的面子。她不如你优秀，论文、专利、竞赛，全都没有。”余院长边说，边朝叶慕兮掰手指，最后终于说到重点，“所以为了你俩报上去的履历平衡一点，好看一点，学校决定把你今年的星际联盟奖学金分她一半。”
叶慕兮掀起眼皮，望向余院长那张皮肉耷拉的脸。
叶慕兮的情况有点复杂，和父母基本断绝往来，从15岁起，她本人衣食住行的每一笔花销，都来自星际联盟下发的omega补贴、学校的助学金、各种奖学金和竞赛奖金。
虽然现在有了点小积蓄，但每笔收入，叶慕兮都做好了理财规划，以谋求保障基本生存需要。
而余院长作为导师和学院院长，权利很大。至少对学生而言，除了可以一句话拖着让人毕不了业外，还能方方面面折腾得罪他的人。
叶慕兮不是第一次在余院长这里领教这种事了。
以前的有些事情她不太在意，顺着对方也没关系。有些时候碰上，实在不愿意的，她也能巧妙的躲过去。但有些事情，她作为人微言轻的学生，还是不得不暂时听余院长的。
想了想，叶慕兮抬起头，朝余院长露出一个苦涩勉强的笑，示弱道：“余院长，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
余院长摆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你生活负担重，但军事学院包吃包住，每月下发生活补助和军事补助，加上你的omega补助，你衣食不愁的。而且这件事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总不会让我一把年纪了，还说话不算数吧？”
原来是先斩后奏。
叶慕兮抿唇，如果闹起来，这笔钱肯定能拿回来，但是……没必要。
联合培养不是转校，她最后还是要回这边毕业，还要余院长签字同意，所以现在不能轻易得罪他。
至少不是现在。
叶慕兮敛目，很快分析清楚利弊，做出选择。
“知道了。”她眨了下眼睛，平静道。
“嗯。”余院长摆手，连头都不抬了：“我还有事。你出去吧。”
叶慕兮起身，带上门，脸上的所有的表情伪装都退的干干净净，神色如常，表情冷淡。
她并非没有情绪，相反，她现在非常不愉快。
只是她从来不会在人前发泄。
或者说，比起无用的愤懑，她更倾向于，想想以后该怎么报复回来。
走廊上空荡荡的，范若晶不知踪影，天花板顶灯投下惨白的冷光，有些晃眼。
叶慕兮垂头走着，光打在鸦羽眼睫上，印下一截阴影，遮住了古井无波的双眸。
出了办公大楼。
n26星系特有的双恒星挂在天上，周围群星忽明忽灭，环绕成两个橙黄色的星云漩涡。像一双巨硕的眼睛，与地面的人遥遥相望。
叶慕兮驻足凝视着，长吁了一口气。
实验屡屡失败找不出原因，她本就没什么好心情，现在赶上余院长拿奖学金的事恶心人，心里更加烦闷倦燥。
叶慕兮面色冷漠，手抬起，葱白指尖伸进腰侧的口袋，摸了摸，准确找到一支触手冰凉的墨绿色小瓶子。
拿出来后，单手熟练的扭开瓶盖，倾倒，几滴金黄色的液体滴在掌心。
双手迅速揉开，捧住口鼻。
办公大楼门前的树荫下，光影斑驳投下，叶慕兮眯着眼睛，胸腔缓慢起伏。
浓郁的植物草本味，混着甘冽清甜的柑橘味，两股味道交缠着，冲进鼻腔，直达肺叶。
叶慕兮不是个心宽的人。
她的事业是一个崭新的、无人成功过的实验课题。在实验室待得越久，叶慕兮越感觉到这条科研路远得望不到头，甚至越来越不清楚正确的方向是什么。
压力与日俱增。
到现在，除了这个味道的甜橙精油，她已经找不到其他任何能够迅速平复心情的精神抚慰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