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羡慕
第一节晚自习的时间，一中的学生们都端坐在各自教室里爆肝白天老师们留下来的试卷和习题册。
林晓影此时却安静温顺得像只鹌鹑，在九妹的办公室里站得笔直。
上次迟到翻墙差点被抓，值班老师气不过，和几个年级的班主任都通了气。
九妹深知自己班上有个惯犯，对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
结果今天下午逃课不说，回来的路上因为送人回家耽误了不少时间，晚自习迟到又想故技重施，被墙根下早有准备的老师逮个正着，直接扭送到九妹办公室。
这下真是刺激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离开九妹手中那个保温杯沿上摩拳擦掌的苍蝇，低眉顺眼地装出一副真的有在反省的样子。
九妹人高马大，俯视着这个屡教不改的熊孩子，气得腮边没刮干净的胡茬都在用力：“第几次了林晓影！你自己说说你一个女孩儿，像话吗！”
林晓影眼睁睁看着怒吼声把杯沿上的苍蝇都给吓跑了，想提醒九妹刚才那苍蝇偷喝了一口他的茶水，又觉得实在不合时宜，只好拿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作风，直接干脆地开始认错：“我错了，下次一定改。”
同办公室的几个班主任都知道这小姑娘是老熟人了，性格挺好，成绩常年中游晃荡，大错没有，迟到的毛病天天犯，此时一个个看乐子似的抬头往这边瞧。
回回一叫到办公室来就是光速滑跪道歉认错一气呵成，然后回回不改。
林晓影沉默时倒还好，一开口就是这么熟练而毫无诚意的认错，九妹感觉自己气得头都快有两个大了，觉得自己这次不动点真格是没法管教学生了。
他把手中的杯子朝桌上重重一放，声音都提高了好几格音量：“你改个屁！这段时间你迟到几次我都懒得给你数，你是不是还以为我不知道啊？今天下午都敢逃课了！说，下午你逃课干嘛去了！”
不应当啊……？
老郑居然真的会去找九妹核实？
林晓影讪讪地缩起脖子，谨慎观察着九妹涨红的脸，生怕自己回答的声音再大些就会把他点炸：“人民医院。”
“你去人民医院干嘛……”九妹皱起眉头，脱口而出的质问说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音量骤然拉低，“路遥？”
林晓影点了点头。
九妹心头的那团火原本烧得正旺，可还没等爆发出来，就被这轻轻一点头给浇熄了。
作为班主任，他当然知道路遥家的情况，自己也曾经特地去医院看望过。而林晓影这个学生如果抛开迟到和懒散不谈，确实是善良热心，在年级里人缘都相当好。
他乍一听说林晓影逃课，第一反应是这熊孩子已经从迟到升级到逃课去玩了，却从未曾想过她会是为了独自跑那么远的路去探望朋友，顿时心情有点复杂。
还没等他酝酿好下一句话要怎么开口，不远处的教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走廊上有学生朝办公室方向跑来，大声喊道：“老师！有人打架！”
这边热闹还没看完，那边又来一出。
瞬间办公室里几个老师都齐刷刷站了起来，一群人往外面走的时候，个个都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是自己班上的学生。
等看清跑过来的学生是谁，一班的班主任脸都黑了。
刚入学时分班基本都是按照成绩来的，既然能分到一班，自然都是些分数傲人的优等生。
一班的班主任出来本来只是看看什么情况，却万万没想到打架的居然是自己班上的，顿时怒气冲冲地向班里走去。
办公室里的林晓影也很想看热闹，可惜九妹就杵在门口，高大的身形把外头的情况挡了个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到。这会儿本来就正挨着教训，她也不敢再造次，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试图从传来的声音中听出个所以然来。
几位老师过去以后，外面的喧哗倒是平静得挺快，不到十分钟，一班班主任就左右手各拎着一个挂彩的学生走了进来。
此时办公室里的风暴中心显然已经发生了转移，林晓影终于有空去看别人的笑话。
当她看清其中一个的脸时，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那边站着的不正是下午那位莫名其妙的天蝎座，和他们一班最能惹事的钱宏吗。
林晓影的确是公认的性格好人缘好，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圣母到对这种无端充满敌意的人还温柔体谅。
下午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转眼这家伙就被打了，她幸灾乐祸地想，这性格怕不是早晚挨揍，活该。
何聿整个人硬梆梆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活像根冻结实了的冰棍。
他下巴上还带着伤，打架的时候不觉得，此刻平静下来才感觉到隐约的疼痛，对方刚才挥拳的时候似乎还擦着了他的鼻子，现下呼吸间都仿佛带着点血腥气味。
不过对方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他扫了一眼前桌那位青了半边的眼圈，刚才被打的时候还嗷嗷叫得一副要不行了的样子，这会儿倒是有力气爬起来在班主任面前恶人先告状了。
钱宏疼得呲牙咧嘴，依然喊得很大声：“我不过是转身的时候撞到了一下他的桌子，他就站起来推我！”
放屁。
何聿漠然地斜睨着对方精湛的表演。
刚才前后桌隔着他传纸条，失误扔到了他面前，他本就被他们传来传去搞得心烦意乱，因此直接把纸条扔出了窗外，这才激得前桌那货猛地站起来撞到他的课桌，连带着把他桌上的书都扔了出去。
可面对班主任转过来的疑问眼神，何聿甚至都懒得施舍一丁点口舌去辩解。
他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扯出一个极端嘲讽的笑容。
班主任暴跳如雷：“何聿！！！”
周围人有窃窃私语讨论的，有还在喋喋不休告状的，有勃然大怒咆哮的，四周风暴肆虐，唯独何聿就像是风暴眼一样平静，他既不反驳也不顶嘴，只是冷冰冰地站在那里。
班主任骂了半晌也没个回应，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怄得难受：“明天把你爸给我叫来！”
听到这句话何聿表情动了，终于说出了来到办公室以后的第一句话。
“我没爸。”
办公室众人沉默。
气昏了头的班主任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何聿复杂的家庭状况，以及他爸何耀文当初安排儿子转学事宜时财大气粗的样子，顿时泄了气，只得草草打发涉事两人都在办公室写检讨，不写完不准回去。
林晓影在一边伸长了脖子看戏，被回过神来的九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脑袋：“还看别人？你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吗？你也给我写检讨去。”
何聿听到动静，转头朝刚才没注意过的角落里望去，才发现居然是张熟面孔。
两人视线相交，各自在心里啐了一声：晦气。
何聿手里拿着笔却一字未写，他觉得自己下午想的没错，这种人不学无术，一天到晚逃课迟早被抓，活该。
林晓影受他刚才那一眼启发，回想起下午的事情始末，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怀疑：老郑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别是这冤种去告状的吧？
倘若对学生时代最受众人鄙视的行为开个投票通道，“告老师”必然票数一骑绝尘。
此时怀疑的念头一旦出现，再加上对何聿的敌意滤镜，在林晓影心里，这件事情本来不到三分的可能性，瞬间变成了十成十的板上钉钉。
何聿这边尚且还不知道这卷发小太妹在内心给自己安上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就挨了对方一记鄙夷的眼神，只把这莫名的眼神解读作“这类人”的挑衅行为，当场瞪了回去。
林晓影拿着纸笔默默走到何聿对面的桌子边，假装埋头写检讨，偷偷向何聿比了个中指。
何聿：……
他从小家境优越，又没什么朋友，这种隐晦又接地气的骂人方式他愣是没看懂。
就在他皱眉思索间，余光瞟见坐在自己旁边那位对着林晓影竖起了大拇指表示敬佩和赞扬。
……这下他至少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意思了。
三个人在办公室折腾了将近一整节晚自习的时间才被放出来。
林晓影是老熟练工了，随手就是洋洋洒洒一千字的检讨，全篇浓墨重彩、声情并茂，看得九妹脸色晴一阵阴一阵，却又没法摘出什么错处来。
钱宏没什么经验，写得不行，不过苦思冥想凑了三五百字，虽然看起来干巴巴的，倒也还算有两分诚意。
至于何聿……
办公室里一班班主任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疼，手里何聿的检讨书上除了字迹隽秀的“检讨书”三个字以外，一片空白。
他觉得下次还是得想个办法好好和何聿的父母谈一谈。
再怎么样天资优秀的孩子，也总还是需要来自家庭的肯定和关怀。
只把孩子的成绩和天赋当成炫耀的工具，除了给钱别的什么都不会，哪有这样当父母的呢？
三人走在走廊上准备回各自的教室，何聿一如既往地不合群，远远缀在后头。
林晓影重获自由，神清气爽，昂首阔步往班上走。
此时正是晚自习课间，不少学生都走出了教室，看到林晓影回来，纷纷和她开玩笑打招呼。
“林晓影你完了，刚才那节晚自习老周来给我们划了下次生物模拟考范围，你没听着。”
“干嘛！”林晓影三两步跑到赵冉冉身边，“你不给我范围还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绝情？是吧冉妹！”
赵冉冉摸摸鼻子，故作严肃：“那还真有可能。”
身边人一阵哄笑声中，赵冉冉看着林晓影可怜兮兮的表情，实在有点绷不住，稍稍退步：“明天早上帮我带早餐就给你。”
“没问题。”
“你家小区门口那家的小笼包。”
“南苑那边的都行！”
好事者赶紧掺和：“我也想吃。”
“你要吃自己买去！”林晓影抬头一看正是刚才挑事的生物课代表，忍不住笑骂，“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求你了！下次九妹找你麻烦我第一个帮你打掩护！”
明明是挨了骂写了检讨出来，林晓影乍一回班却受到众人的热烈欢迎，仿佛她不是犯了错，而是凯旋归来的英雄。
何聿在后面看着那片以林晓影为中心的喧哗和热闹，觉得他们真的很吵。
他跟在钱宏身后，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教室，钱宏一回来就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只有他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坐定，低头继续刚才写到一半被打断的习题册，身边像与班上的同学隔开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没法像之前一样集中精神。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久久未落，何聿一个不注意又走神了，脑海中莫名闪回刚才人群簇拥中与众人笑闹的林晓影那一幕，反衬得此刻孤身一人的自己周围更加冷清。
这些年来，他总是刚到一处立刻被推着赶着去往下一处，不管是家里的父母还是身边的老师同学，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
所以他渐渐开始讨厌与人交流。
最初他也会羡慕旁人和同学朋友说笑玩闹，但后来时间长了，他反倒慢慢厌恶起这种抱团聚集的行为，此后哪怕有人因为他成绩优秀、相貌出挑主动接近示好，他也一概不予理会。
反正都只是人生中一个短暂的落点而已。
他不在乎。
可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却隐约有死而复生的羡慕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