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邻居
人民医院坐落在新区，离老城的一中距离相当遥远。
饶是林晓影骑着自行车一路加速狂飙，也花了一个小时多点才赶到医院楼下。如果不是额外逃了一节体育课，就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之间的那点时间，根本不够跑个来回。
夏日炎热，林晓影陡然从外面走进开了空调的住院部大厅，凉爽得整个人都放松不少。
低头看了一眼临走前赵冉冉塞给她的迷你便签，上面写着路小胖奶奶住院的病房号，林晓影越过一楼的咨询台，径直往楼上走去。
赵冉冉其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成绩优秀的乖乖女，实际上平时生活里最爱的就两样：一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星座占卜，二就是各类八卦传闻。这位赵氏情报头子总是什么离谱消息都能快别人一步，林晓影有时候简直怀疑她是不是脑袋上比别人多长了根天线。
走到病房门口，林晓影突然心头一动，搭在门把上正准备开门的手顿了一顿，先踮脚朝病房里望了一眼。
路小胖家里条件并不宽裕，因此奶奶住的是个六人间的大病房。
林晓影乍一眼看进房内，并没有找到那本应当会相当显眼的身影，视线绕着整个房间转了两圈，才终于在靠近门内侧的角落里发现了路遥半个正昏昏欲睡的脑袋。
他整个人蜷缩着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为了不压到床上睡着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只趴在病床上很小的一块位置上。
也因为他极力蜷缩的姿势，大半的身体部分都被门挡住，从病房窗口才没能一眼看到。
林晓影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路小胖身边，拍了拍他。
路遥睡眼惺忪间看见是林晓影，吃惊之下正要开口说话，林晓影却眼疾手快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病房外。
站在病房外稍远处的走廊里，路遥终于能开口表达一下自己的惊讶：“这么远你怎么来的？”
今天显然不是假日，想想也知道，正常放学时间从学校出发的话不可能这个点到医院，林晓影这人向来胆子够大，能此时出现在这，答案已经都已经呼之欲出了。
林晓影假装听不懂：“骑自行车来的。”
“你别装傻，不是我说，这也太冒险了，被九……”
还没等路遥说完他的忧虑，林晓影火速从书包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信封塞到了他的手上，强行打断了他的吟唱。
“这是什么？”路遥打量着手里这个奇怪的信封，里面装的东西颇有些厚度。
该不会是……
他吃了一惊，赶紧打开信封朝里面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所料。
路遥仿佛突然被手里的信封烫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要把这东西还给林晓影。
“不……”
林晓影笑眯眯地看着他，看起来真挚而温柔：“这是同学们的捐款。”
路遥垂下眼睛，没说话，握着信封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指节泛白。
傍晚时分的阳光像长者的手，慈祥地抚上她和路遥的头顶。即使是这样昏暗不清的光线下，林晓影也依稀能看见路遥那对浓重的黑眼圈。
每当提到年少时代、青春岁月，总会唤起人们对于美好时光的无数回忆，好似唯有意气风发、一往无前才是少年标配。
但许多人总容易忽略掉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前提——绝大部分是因为能够站在家人羽翼荫蔽下，才能如此展望将来。而当这个年纪的孩子失去家庭的保护，直接与生活的残酷对抗时，所谓的“青春年少”将会真切地变成一种负累和缺点，毕竟年轻的翅膀羽翼未丰，还并不足以抵挡风雨。困境中的少年人只能咬牙坚持，强迫自己快一些长大。
明明是同样的十六岁，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在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有谁会去主动留意那些零星的例外呢？
她抬手轻拍路遥的肩膀：“这是大家的心意，收下吧，等奶奶身体好了，早点回来。”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总是乐呵呵的小胖子此时却没了笑容，他微微别过头，不想让林晓影看见自己骤然红了的双眼，沉默半晌，用力点了点头。
从医院出来的林晓影看了眼表，感觉自己时间还算充裕，打算先去附近找个快餐店解决一下晚饭再回学校上晚自习。
摸摸口袋，林晓影把身上仅剩的零钱摊在手上点了点。
九块三毛。
这次属于是彻底把家底儿掏空了。
新区这块其实不少看中未来市场的饭店入驻，虽然这边生意目前不如老区，但是现在能在这开起饭店的老板个顶个的都是有钱人，就先不用说味道怎么样，首先装修就水准极高。
顺便连带着价格也相当高。
林晓影一路经过不知道多少看着价格都肉疼的店，窘迫地揣着仅余的九块三，终于找到一家看起来档次低不少的大排档。
傍晚时分正是这类店最热闹的时候，附近厂里下工的男人们三三两两约着来吃饭喝酒，店里都是些造价便宜的饭菜酒水，重盐重油，随便来点就着下酒，几十块钱就能吃喝尽兴。
林晓影绕开拥挤的人群，点了份五块钱的炒粉在角落里坐下。等餐的时候一边想着这下没钱了要怎么准备生日礼物，一边无聊地四处打量。
还没等她飘忽不定的眼神从桌上的花纹游移到天花板上油腻的白炽灯，不远处一桌男人爆发的大声哄笑引得她转头去看。
“被摸一把还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头一回在这店里见啊，生面孔？”
“脸蛋倒是挺俊啊。”
被众人七嘴八舌调笑的是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
但同时，那也是个长得很美的女人。
岁月只赠予了她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知性，却忘了给她加上时间的痕迹，从那张脸到举手投足，她都美得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似乎长着这种脸的女人大都应该坐在明亮宽敞的会客厅里优雅地品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充斥着油烟、酒精和男人汗味的街边大排档里，手拿菜单和餐盘，在众人哄笑声中涨红了脸连连向客人致歉，逃也似的躲回厨房。
她离开时脚步还略显踉跄，像是脚受伤了。
炒粉送上桌，林晓影抓紧时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晚饭，但刚才那个美丽的女人给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美总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熟悉。
走的时候，林晓影还故意从厨房边经过，还朝里面偷看了几眼。
可惜，没再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也许已经换班走了吧。
这样猜测着，林晓影走到店外，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学校。
可刚骑出去没几百米，就看见了刚才在店里一照面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背影。
那女人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打包了几份店里的饭菜，看起来是准备带回家当作晚饭吃的。她步态优雅，背影可堪当得起“绰约”这两个字，只可惜像是腿脚不便，即便走得很慢也有些一瘸一拐的。
林晓影莫名动了恻隐之心，自行车加速一段又慢慢减速，最终半缀在女人身边：“阿姨，你腿受伤了吗？”
叶奕岚听到有人搭讪，先是吓了一跳，犹如惊弓之鸟般往后一躲，等转头看到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穿着一中校服，这才缓缓放下戒备。她抿了抿唇，大概是看出了林晓影是刚才店里的客人，联想到之前在店里发生的事情，神色不由得有些窘迫：“没……没事，扭了一下而已。”
“阿姨，你家在哪？”林晓影大概知道对方在顾虑刚才的事情，“这会儿天色也要暗了，要是远的话，你腿脚不方便，得走好久呢，路上也不安全。”
最后这句话里的“不安全”仿佛突然勾起了叶奕岚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她本要脱口而出的拒绝顿时卡了壳，变成犹豫不决的沉默。
她和前夫离婚还不到三个月。
她从十九岁爱上他，哪怕和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他。婚后乖乖听他的话辞了工作安心在家做一只听话的金丝雀，眼看着他事业渐成，明知道他在外面有无数不清不楚的女人依然假装没看见，以为只要自己做一个温顺贤惠的妻子，就可以保住丈夫的心。结果到现如今离婚后被赶出去，除了儿子的抚养权，和一丁点补偿费外，几乎一无所有。
对一个已经在家安心做富家太太快二十年的女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陌生了。
曾经人人欣赏称赞她的美貌，她也乐于享受这些由衷的赞美。可当她跌落到谷底，美貌却突然变成了一把锋刃向内的刀。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骑车载你回去。”
十几岁的女孩儿眼神清亮，里头写满了真挚，自叶奕岚离开那些奢华和富贵后，许久没看见过这样的善意，不由动容：“……那谢谢你了。”
“阿姨，你家住哪儿？”待人在后座上坐定，林晓影缓缓加速，顺口问道。
“碧水华庭。”
那是离婚后，她用前夫打发她的补偿费买下的一套二手房，作为她和儿子当下的容身之所。想着担心这么小的孩子还不太弄得清远近小区的名字，叶奕岚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在哪吗？就是……”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晓影的笑声打断：“哈哈哈哈我知道！正好顺路。”她将自行车踩得飞快，周身卷起清凉的风，声音里都洋溢着笑意，“这也太巧了，我家也在那儿。”
碧水华庭是老城区一个相当大的小区，整体环境好，周边公共设施一应俱全，离一中又近，因此入住率超高。偶然间在市区里碰到一个人说自己住那，说起来确实是个巧合，但倒也算不上太令人惊讶。
直到林晓影把人送到楼下，她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巧合”。
“……”
林晓影抬头看了眼自家三楼的阳台，又看向同层隔壁家的阳台，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阿姨你说你家住哪？”
“一单元302呀。”叶奕岚疑惑地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回答，转头看到林晓影朝着三楼东西边相邻的两个阳台来回望，突然明白了过来，她内心颇喜欢这个善解人意又热心肠的小姑娘，顿时笑出了声：“难不成咱俩还是邻居？”
她长得本就很美，这一笑更是粲然生辉，林晓影傻傻地点了点头，心想我上周就发现对门的空房间搬来了新邻居，可一直没有碰过面，居然没有发现邻居是这样好看的阿姨。
叶奕岚看她楞楞的样子，又穿着一中校服，陡然让她想起了刚跟着转学来一中的儿子，暗自思忖着两人年龄看起来倒也相仿，不由心中泛起一丝母爱。
“今天真是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林晓影乖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阿姨有个儿子，也在一中念书，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林晓影听到“一中”两个字突然一个激灵，仿佛被突然提醒了一样，满脑子只剩下加粗放大的两个字——“完了”。
她连忙抬手看表。
果然只剩两分钟了！
她瞬间宕机的大脑来不及对叶奕岚的话多加思考，赶紧点点头：“嗯嗯好的，阿姨不好意思我赶晚自习时间先走了！！！”
说完就犹如脚踩风火轮一般骑着自行车飞了出去。
完全没对“有个儿子，也在一中读书”这句话的内容产生什么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