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二十三章身世浮沉,往事难辨(三)
阮萝乍一听见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等下一秒反应过来,立即丢下菜盆跑进了奶奶的房间。等看见奶奶,那猛提起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奶奶身体没有事,只是叮嘱她,不要跟哑巴阿姨多说话,有什么话,奶奶会跟哑巴阿姨说的。
阮萝得了方奶奶的吩咐,再回到灶间,不论黑瘦少年被梦蝶授意问她什么,她都只对他们笑笑。
方奶奶和阮萝都没有吃多少晚饭,梦蝶和黑瘦少年把平时他们三个人都吃不完的饭和菜全吃完了不说,还露出没吃饱的样子。
阮萝想再去给他们做,方奶奶则把他们母子喊进了房间。
方奶奶半躺在床上,让那个自称方炜的黑瘦少年到她跟前来,把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其实今天下午趁着日光,她已经偷偷把他仔细看了一遍。
方奶奶虽然宝贝方浔,可方家要是还能有第二个孙子,她会非常开心的。这一次,她借着电灯,把黑瘦少年转来转去地看了又看,恨不得看到他骨血里去,想看一看那里面究竟有没有方家的烙印。
可惜的是,没有。
若这黑瘦少年是方家孙子,年纪应该比阮萝还大,但方奶奶瞧着他,是比阮萝幼态一些的。即使他们这个年纪,差个两三岁不好辨认,但这孩子的长相里根本没有一点方家子孙的影子。他个子不高,但人很清瘦,颧骨也高,因为眉眼像他妈妈,所以一张脸搭配下来也并不难看。若肤色有层次,他比方浔直黑了好几层,但也不算黢黑,更像是太阳晒出来的一种健康。一看,这孩子的命格就很硬,虽是一母所生的弟弟,可他绝不是方浔的福分。反有可能是方浔命里的劫难,是专门来克方浔的。
经过一番仔细察看,方奶奶抱有的那一点幻想幻灭掉,彻底失望了。转而是对梦蝶的加倍愤怒,这个女人竟然拿她最在意的事情来欺骗她!
方奶奶让黑瘦少年坐回到他妈妈旁边,稳住情绪,对梦蝶开了口:“我不知道你有几个姓名和身份,在方家做媳妇的时候你好像是叫梦蝶。”
梦蝶一张漂泊沧桑的面容不由多了点动容,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叫她梦蝶。
她从豆蔻少女到嫁给阿炜的爸爸,期间爹给她变过许多的姓和名,又把她卖过许多的男人。那些姓和名,她都不记得了,因为是个哑巴,也说不错话引人怀疑,叫什么都无所谓。可她有个名字叫梦蝶,是妈给取的,爹大概也早忘记了她还有个名字叫梦蝶。
可是她叫梦蝶,在她心里这是唯一的名字。
从妈放弃她之后,只有生活在萝葭巷四十九号的那段时间,她还做过一段时间梦蝶,四十九号的人都管叫她梦蝶的。
也是这一点特殊,让梦蝶走投无路之时,想起了萝葭巷四十九号。她不知道方奶奶是否还活着,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否平安健康地长大了。但她知道,只要方奶奶和方浔活着一个,她和小儿子就能有活路。
她看见过的,在方浔奶奶珍藏的一个檀香色雕花小匣子里有着整个四十九号的房契。不仅仅是房契,她还看见过照片的。小洋楼的花园草地上,一个身着旗袍、颈绕数圈珍珠项链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身着锦衣、头戴虎头锦帽的幼儿立在秋千的一旁,在与旁人说着什么,背景里收进半个洋楼和三个半女佣。虽然只是照片,但那珠光宝气、锦衣玉食的气息还是扑了梦蝶一脸。年轻妇人只有大半个侧脸,梦蝶虽不能认定是方浔奶奶年轻时的模样,但她起了疑心。因为年轻妇人抱的幼儿,和方浔太像了,极有可能是方浔爸爸。方浔奶奶怕不是什么女佣,而是大资本家的太太,是四十九号的女主人。
她当时走得急,没有细想,觉得没有用处,才没有动房契和照片。等许多年以后回忆起来,已经记不清照片上人的相貌。但是,不论方浔奶奶是不是四十九号的女主人,她有房契在手,四十九号就是她的。是她的,那就是方浔的。方浔有着这么一座大宅子,桐市无论如何都有她跟小儿子的容身之处。她虽没有养育过方浔,但几乎丧了半条命才生下的方浔。生育之恩,方浔总得报的。
而且,梦蝶觉得自己也算是威胁方奶奶的一个把柄。整个四十九号的老住户都知道她不是桐市附近乡下的,而是方奶奶买回来传宗接代用的工具。她反正是已经没有活路了,和方奶奶撕破脸闹到人民公安那里去,说不准能给小儿子闹出活路来。但她觉得方浔奶奶不会愿意闹成那样子的,方浔奶奶是个极其要脸面的人,而且闹大了,对他们方家的独苗也不好。方浔奶奶不会不顾忌方浔的。
在方奶奶仔细察看阿炜的时候,梦蝶也在观察着方奶奶的神色。不知是她修养太好,还是年纪太老,面容上只有苍老,仿佛内心的一切情绪都僵硬着,显不到五官里来。不过梦蝶从她松开阿炜的动作猜想,她最后肯定恼了。看来,她不是认下了阿炜,而是判定了阿炜绝不是方家的孙子。
寂静的几分钟内,方奶奶和梦蝶虽然没有交流,心里无声的争执却上演了无数个回合。
方奶奶知道梦蝶打的什么算盘,绝不能留下梦蝶,尤其是她还带了一个野种回来。以后让街坊邻居们如何议论方家,如何议论方浔?街坊们怀疑方浔不是方家孩子的话,她不是没有听见过。
梦蝶沉浸在内心无声的争执中,乍一听见有人叫自己梦蝶,一时怔住,没有立即回应方奶奶。方奶奶已经继续笑着说:“梦蝶你好记性,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方家的地址。”
原先梦蝶比划几下,方奶奶是懂一些的,可现在岁数大了,她已经看不懂梦蝶的比划。那时候婆媳间好不容培养起来的默契,也早没有了。梦蝶见方奶奶没有懂她的意思,想去找纸笔写下来。黑瘦少年有点馋果盘里的糕点,没有看见妈妈的手语,却脱口替妈妈解释道:“我妈妈记性好。”
方奶奶立即接上去说:“你妈妈记性好,怎么可能会记不住你爸爸是谁?路可以走错,爸爸可不能认错!”有些话,她不想阮萝这个小姑娘听见。可也没办法了,这母子俩明显来者不善,她怕自己万一有个好歹,方浔会稀里糊涂地认回个弟弟。
黑瘦少年还没有接话,院子里有人喊着“萝萝”、“方奶奶”向堂屋走来了。
胡爸爸托人做了一套新沙发,胡妈妈买了布想做些新罩布,又担心自己的手艺,就找阮萝来了。
阮萝快速走出去,把胡妈妈迎在客室里,接过她手上的布料。胡妈妈跟阮萝详细描述了一遍自己想要的样式,阮萝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胡妈妈已经讲完,貌似最后说一句“我去看看方奶奶”。等她反应过来,胡妈妈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胡妈妈笑着说了一句“有客人呀”,然后对梦蝶和黑瘦少年点点头,又对方奶奶说:“方奶奶,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听喜喜说您现在可以拄着拐杖走几步路了。”
方奶奶应道:“是,可以走路了。”她没有招呼胡妈妈坐下,胡妈妈也没有自顾坐下,毕竟人家这里有客人。可是她已经进门,又不能立即掉头走掉,只得跟方奶奶客气两句。
她正要再说话,那黑瘦少年突然对她说:“阿姨您好,我哥是方浔,我是方浔的亲弟弟,我叫方炜。”他原本在偷吃果盘里的糕点,突然妈妈拧了一下他大腿,又暗示他开口,他也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食物就开了口,差点喷胡妈妈一脸的糕点渣。
胡妈妈先是被他吓一跳,等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不由愣住了。她看看他,又看看方奶,很快反应过来,尴尬地说:“那个,方奶奶,我家里还有事,我就是进来看看您,您没事,我先回家了。”
方奶奶“嗳”了一声,同时给阮萝使了个眼色。阮萝立即追着胡妈妈出来,在小天井里跟胡妈妈说:“胡妈妈,这个事…这个事,我们家现在也糊涂着,还什么都没有问清楚呢。”
胡妈妈表示非常理解:“我知道,我不会跟人乱讲的。”
可是她太震惊,太激动了,还没有进家门,就对胡爸爸喊着:“胡有德,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胡有德。”
胡爸爸被她吓得迎出门来,又被她拉着快步走向卧房,二人关了门,避开胡喜喜,把方家的事情分析了一通。他们搬来四十九号比较晚,对于方浔妈妈的事情不太清楚,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去问四十九号的老住户孟春娇,因为答应了阮萝不跟别人讲。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胡喜喜身上,希望她能从阮萝那里听说些什么。
胡妈妈虽然忍得辛苦,四十九号却已经传开,从无亲戚往来的方家突然多了一对母子在家里住下。有几个好奇心格外重的妇人借口找阮萝做衣服,轮流到方家探听情况,私下里跟大家汇报着。
那中年妇人的身份经由四十九号的老住户联想到方浔妈妈身上,不管真相如何,已经被当做既定事实在四十九号私下传开。
阮萝也心生奇怪,奶奶原本是绝不会留下哑巴阿姨和黑瘦少年的。在和哑巴阿姨交涉一番后,却好像被抓住了把柄似的,一时间不知道拿她母子二人如何是好,只得等哥哥高考完以后再商定。
高考结束这一天,阮萝算着时间,在十泉里街口迎住方浔和贺昀,把家里的情况提前告知了方浔,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三人进到四十九号,往方家走的时候,路过一条长廊,从一户邻居的窗户处听了些污言秽语。
“……那时候别看她不言不语的,可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看人带着眼风呢,要是对上男人的眼,就发起骚来啦,天生的下贱坯子。呸!”
那劣质玻璃布满了污垢,借由夏日黄昏的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然而李秀梅以前是在戏台上报幕的,养成了大嗓门的习惯。在家里说别人闲话,也像报幕似的,一个字一个字饱含热情地传到了他们耳中。
窗户内的男人说了什么,三人没有听太清楚,只听李秀梅很快反驳道:“正经女人?哪个正经女人会丢下还吃着奶的儿子跟别的男人偷跑?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你男人跟你婆婆不吃不喝,你儿子总要吃喝吧。骚狐狸不仅骚,心还狠着呢!你还心疼她!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就该叫你遇上!带野种回来这种福气就该落你头上!”
“个要死的东西!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骚狐狸呢。她生孩子那天,你巴巴地跑去帮忙,可给你看着了。怎么?她比我多长两个□□?勾得你跟丢了魂一样,恨不得去给她伺候月子。我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你关心过……”
“哐啷!”
再也忍耐不住的方浔,一拳打碎了李秀梅家的玻璃,李秀梅饱含激情的话语猝然转为了一声悠长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