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八章迫于生计,投机倒把(三)
张景芳没有想到阮萝会主动来找她。
阮萝所在的初中和高中离得挺远,哥哥曾经在这里上过学。她知道高中比初中放学要晚,放了学后,便一路疾跑过来打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张景芳。
以前等方浔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原来高中的女孩也跟初中的一样,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最少也是两个人结伴而行,很少有落单独行的女孩子。她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小群体中游走着,终于捕捉到了张景芳的身影。
其实,张景芳先看到了阮萝。她知道方浔已经毕业,突然看见阮萝,不知为何,骤然产生一种直觉,阮萝是来找她的,心里有些害怕。她其实无法理解这种恐惧感,尽管她比阮萝高,比阮萝胖,先不管力气大小,在体格上就赢了阮萝两成。但她看见阮萝,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阮萝手持剪刀双眼通红威胁她的画面,在心理上就先怕了阮萝几分。
阮萝嬉笑着一张脸走到她跟前说:“景芳姐,我有话跟你说,咱俩一道走。行不?”
张景芳有些怕阮萝在她同学跟前胡说八道,只得和同学分开,跟她一道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中所在的这条街走到底是一处桑园,张景芳跟着阮萝走到桑园外便有些不耐烦了,正要问阮萝有什么事,她的手突然摸上了斜跨着的绿色帆布书包。张景芳想起,阮萝那晚就是从她的书包里掏出的剪刀。继而想起,阮萝是个小裁缝,工具包里常装着剪刀跟一排子的缝衣针。顿时心口一紧,脸上的不耐烦立刻消散了。
然而,阮萝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假领子递向她,笑着说:“景芳姐,这个送给你。”
张景芳正捂紧胸口位置,立时怔怔地看向她,困惑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你觉得我们家会缺假领子吗?”
阮萝把假领子递近了给她看:“景芳姐,这是丝绸的。有人送了我师母一块丝绸面料,我师母没用完,给了我一小块。我想来想去,身边能衬得起丝绸面料的就只有景芳姐了。”
张景芳的目光落在那似月光一样颜色的丝绸假领子上,阮萝把它做成了荷叶状,托在手上,秋风一吹,微微浮动,似荷叶一般翩翩。到底是丝绸,远观的质感已非棉布所能比的,要是配在毛衣或外套里面,一定会显得她特别高贵娇艳。然而,张景芳不理解阮萝的这番假惺惺,她眉心皱得更深了:“阮萝,你当我是胡喜喜呀,咱们俩是那种值得想来想去的关系吗?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阮萝的笑脸碰了个钉子,笑容立时收了一大半:“我想请你帮我从你哥那里弄些白糖还有空汽水瓶子。”
张景芳惊诧道:“我妈那天在四十九号喊的话你没有听到呀?就算我不记恨你跟你哥想帮你,我哥也不会帮你呀。”
夏末发生在十泉里的那一件大事,表面上看,张家以一副强硬的姿态成了最终胜利者,但对张景芳是关起门来打的。哥哥坚硬的皮鞋底和妈妈手中的鸡毛掸子在她后背与胳膊上留下了许多印记。直到初秋时节,她娇嫩的肌肤上还有着淡淡的青一块,紫一块。对哥哥与其说是怕,更多的则是恨,她恨自己在这个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她堆积了满腔的恨与怨,却不能改变什么,唯一的小反抗便是对妈妈和哥哥阳奉阴违。她口头上答应了要听话,不再与刘少强那些人来往,偷偷里却是另一副做派。
阮萝不知道张家关起门发生的那些事,她只是依着自己对张景芳他们家的了解,对事情的进展做了预测与期待。期待里是满满的希望,连声音也透出一股子自信来,她对张景芳说:“所以,我才偷偷来找你啊。”
张景芳问:“我为什么要偷偷帮你?就为了这个假领子?它再是丝绸面料的,也不值得我这么费心费力。”
阮萝左右瞧了瞧没有人,便把自己的计划对张景芳讲了一下。
张景芳惊诧于阮萝的大胆:“你疯了,投机倒把弄不好是要坐监牢的。”
阮萝不在意地笑说:“我还小,他们抓到我最多就是没收我的东西,教育我几句,再不然,顶多关我几天。你放心,只要你帮我弄到白糖和汽水瓶,就算你前期不出钱,等我赚了钱也分你一份。我知道你们家不差钱,但不差钱的是你哥吧?你爸和你妈都把钱攒着给你哥结婚用呢。你要是跟我一起干,以后你再想买点小零嘴呀,头花头绳这些小物件呀,都不用再问你妈要钱了。你想想,你每回向你妈要钱,除了挨骂,不还得看你哥脸色。”
阮萝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张景芳的脸色,待说完这些话,把手上的月光白丝绸假领子轻轻放在了张景芳的手上。
张景芳掌心触到柔软光滑的丝绸,凝神想了片刻,说:“你也知道我妈和我哥,要是被他们知道我和你投机倒把,非打死我不可。我现在答应不了你,你容我想想。”
阮萝点点头:“好!但我能等你,桂花可等不了你。马上花期一过,咱们什么都干不成了。”
“嗯,我知道。明天咱们还在这里见面,我给你答复。那,这丝绸假领子?”
阮萝笑说:“说了送你就是送你了,我方才可没有说谎,想来想去,我身边能衬得起丝绸面料的只有景芳姐。”
张景芳把丝绸假领子收进书包,也跟着她轻轻一笑:“这话倒是不假。”
她们相视一笑,仿佛是关系极好的小姐妹一般结伴往回走。快到十泉里时才分开,一前一后地朝萝葭巷走。
阮萝刚走到道观巷巷口,就看见两个带红袖章的联防队队员由巷子里走了出来。一个队员手上拎着一个大口袋,一个队员手上拿着一把小杆秤,二人后面跟着赔笑说好话的小商贩。那小商贩心知到了街道人保组,这二位更不会讲情面。于是,一阵好话一阵自我批评反省,想在到人保组前把自己的东西讨要回来。
阮萝认得这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俩是老搭档,这一年,已经有好些个偷做小买卖的小商贩折损在他二人手里了。因他俩一个肤色白皙,一个肤色暗沉乌黑,十泉里的街坊私下都管他们叫“黑白无常”。阮萝没见过那小商贩,猜他肯定不是周围街道的人,若是这周围街道的人,便不会浪费好话在“黑白无常”身上。众所周知,街道人保组里最不跟小商贩讲情面留余地的就是他俩了。
阮萝背对“黑白无常”长长舒了一口气,上一次见到他们抓做小买卖的人只当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看了两眼就过去了。今天因自己有了偷偷做小买卖的想法,再见这等场面,不知为何,心虚了起来。
“黑白无常”一面走着,一面教育小商贩。阮萝听的并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现在又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你们这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这等话语词汇。蓦地,心里有些怕了。
因为妈妈的资本家大小姐身份,从她懂事起,“资本家”和“资产阶级”就是笼罩在她们家的阴霾。这阴霾虽然早已随着爸爸的去世,方奶奶的领养,不再笼罩在她这个孤儿身上,却已经在她心底留了浓重的一笔,久久摩擦不去。
今日,也想偷偷做“小买卖”的她听了联防队的教育话,不免疑心起来,她身体里大概真的流淌着资本家的血液吧?但她并不厌恶呢。
爸爸给她描绘的妈妈是那样的优雅美好,她很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一部分妈妈的血液而自豪。爸爸在世时,常常与她讲妈妈的事情,却很少提及他自己。有关爸爸更多的事情,她也是后来听奶奶讲起的。那时才知,爸爸远比她所认为的还要优秀。
战时医生资源紧缺,爸爸曾做过随军医生,救治了许多军人。有几位首长赏识爸爸年轻有为,把他记得很牢。新中国成立后,因有老首长举荐,爸爸被任命到一家医院做了副院长。爸爸虽年轻,但以他的资历和医术,在国家百废待兴时期,作一个副院长也能服众的。只因爱上了妈妈,结下这么一段姻缘,才断了他一世的前途。
妈妈的母家林氏一族,有大量家族成员分散海外,在外人看来,妈妈自然也有着复杂的海外关系。并且,妈妈同父异母的大哥、二哥,在解放前运走了大量的工厂器材和生产资料,不仅令数百工人失业,也给新中国造成了财产损失。爸爸的结婚报告打上去,妈妈的身份背景就被调查了个底朝天。爸爸顶着巨大压力和妈妈结了婚,最后,军功在身的他连个主任都没当上,只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
奶奶为爸爸的前途惋惜,但阮萝并不认同。
她曾听爸爸提起过,他此一生的幸福时刻都与妈妈有关,也唯有他的爱人和孩子,才能给予他所想要的幸福。即使没有任何官职傍身,他还是医生,仍旧可以履行医生的神圣职责,这种职责成就与家庭幸福双结合的满足感,是再高的职务、再好的前途都给予不了他的。
阮萝很爱听奶奶讲爸爸妈妈的事情,但她每每听完,都深藏在心底,很少与人说。当她不得不变坚强且外向后,愈发不敢提及爸爸,她怕频频想起爸爸会撕裂一个崩溃的口子,让她再也坚强不起来。
胡喜喜虽然不太懂阮萝的心理状态,却也很少主动跟阮萝提阮医生夫妇,怕引起阮萝的伤心或思念。这一次陪阮萝去采摘桂花,还是第一次听阮萝说起阮医生夫妇的爱情故事呢。
胡喜喜听完,沉默了许久。直到阮萝都回过心神来,她还一脸沉思状。
阮萝敲了敲她的脑袋,问她:“胡涂涂,你想什么呢?”
胡喜喜面庞尚迷惘着,唇角却显出淡淡笑意,双眼也熠熠生辉起来:“萝萝,我真羡慕你妈妈,我也好想嫁给你爸爸呀。”她带了星星亮光的双眼对上阮萝有怒气的双眼,立即回过神来,慌张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种意思。我是说,我以后结婚,也要找一个像你爸爸这样痴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