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故人公案
冬日的太阳总是来得迟之又迟,当微薄的晨曦姗姗而来,将罗帐映亮时,那绮丽而淡薄的光色,便让红绡帐晕出了冰河霞色、美玉生沁般的艳氛。或许这红绡帐本身并无如斯美感,令它焕发神采的是此刻卧在帐中的人。
黛玉双目微合,睡意朦胧不醒。随着她的呼吸,有淡淡白雾沁出,飘挪出种种虚幻的形状,仿若海市蜃楼,周流不休。孤竹君卧于床畔,以手支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睡容,心中似喜似惧。
何谓魔?此心有缺,自生天魔。心魔内扰,天魔相诱,即是魔境劫。往古来今,修行之人如恒河沙数,其中不乏天纵奇才之人,却因心有瑕缺,能熬过这一劫之人少之又少。此劫之凶险,可见一斑。
有了若木青简护体,天魔之考验甚至动不得黛玉的一根头发丝,但心魔并不怎么好说了。心魔的形态千千万万,可能是妄念,可能是渴求,也有可能是一段遗忘已久的记忆,只要能扰乱真心,它可以是任何的形态、可有任何的变化。受心魔考验之人,注定会生成一双望穿幻象的神目。
届时,是被心魔翻出孤竹君以法术迷晕年幼的黛玉趁机吸血的记忆,或是被黛玉看透孤竹君竹子精的真身,不知哪一样会先发生?或者更霉运透顶一点,两者同时发生?
每每想到这一点,孤竹君便觉得心揪得慌。与黛玉爱恋越深,他便越发恐惧于这一天的到来。但再恐惧,他也不忍玩弄手段去压制黛玉的修为。她有这样卓绝的仙骨,有绝尘的仙心,他自然要捧她重新踏上仙途。哪怕惧怕忧虑,底色也是甘甜的——这约莫便是垫脚石的幸福?
哈。
昨日,在贾宝玉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后,孤竹君便察觉黛玉的修为突破了金丹境,迈入了魔境劫。历此劫之人,一应喜怒哀乐都会被心魔放大百倍,是以那时的黛玉给孤竹君的感觉,脆弱得宛如一捧被冷月光浸透的浮沤,无需日晒雨打,都会缓缓湮灭了存在。
这样的脆弱令她在贾母说起“这碟子鸡髓笋给玉儿端去,可怜见的,是南边吃惯了的东西,到了京里,天寒地冻的,反倒成了稀罕物”时
,居然动容得红了眼眶。她自幼丧母,若说这世上能有一人最能引动她对贾敏的思念,那自然非贾母莫属。从前在贾府居住时便是如此,此时七情恣肆,自然更是如此。
她泪眼婆娑的模样也勾起了贾母的思女之心,搂着她叹了半天的气。王熙凤见状道:“老祖宗这么舍不得林妹妹,越兴留她在家住几天?”贾母听了,很是心动,当即命人去传话:“去外头跟姑老爷说,就说我久不见玉儿,好容易逮着她过来,实在欢喜得紧,想留她多住几日。就问他肯不肯?”
岳母发话,林如海当然不可能不肯。荣国府中人虽然势利眼得紧,可如今林如海正是得势的时候,倒不用担心她们不上赶着捧着黛玉。即便稍有不恭之处,以黛玉如今的能为,也是惟有她欺负别人,不会被旁人欺负的。
是故,当晚黛玉便被留了下来,如幼时初来荣国府一般,与贾母同住。只是这回的她不再服孝,王熙凤再配给她的床帐用具便不再那么素淡,而是一色的鲜妍妩媚,正合了闺中娇女的娇美年纪。紫鹃看出了黛玉情绪不佳,安置好后便服侍她睡了。孤竹君歪在床沿边上,凝视着她的睡容,想到当年在荣国府时她不得不半夜起身炼气时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想到自己化身青雀陪侍左右时的亲密无间,再想到这一觉醒后,她睁眼之时不知还认不认他这个“孤竹仙人”。千丝万缕纠缠如乱麻,揪得他心中生疼。
日头又起来了一些,越发明亮的晨光透过红绡帐,将两人的面容映做浅浅的绯色。如同被凉风惊动的蝶衣,黛玉的睫毛颤了几颤,上下两排分开,露出了剪水盈盈的双瞳。感觉到了孤竹君的存在,她在枕上侧过脸来,于是那乌蒙蒙的眼瞳里便映出了孤竹君的影子。
孤竹君于刹那间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裁决。
“纵使看破了真身,知道了吾当年吸她血的事,又能怎样?”他辛酸的想着,“契约已成,她甩不掉吾的。大不了吾当牛皮糖,她不理睬吾,吾就去缠着她。”
可黛玉望向他的眸光除却了些许因为沉眠而带来的恍惚感外,一如既往的信任与眷恋,轻声呢
喃道:“孤竹,我好似做了场大梦。”
“噗通”。高高悬起的大石落了地,孤竹君迅速翻过身去,赶在眼泪滚落之前擦去了面上湿润,又飞快的翻回身,笑眯眯的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黛玉瞳仁颤了几颤,眉头微敛,情绪甚是不佳:“是一个故人。
难道是贾宝玉?孤竹君一凛,对这位意图莫名、敌友难明的谪仙人,他早就生出了心理阴影——昨日方才见过,难道当晚他就又入了黛玉的梦不成?哼,他自己踩着冰面乱走吓人,被紫鹃和雪雁叫来的人过来后却又闪没了影,这群婆子以为两个丫头撒谎,雪雁是随客人来的不敢说什么,却把紫鹃好生埋怨了一通——这些倒也罢了,可他昨儿还特意转了一圈,搜了搜大观园各处看管门户的婆子小厮的记忆,他们都没见宝玉进来过。合着他特意闪过来晃一晃,就是为了跟黛玉说几句话?这位来来回回装神弄鬼,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黛玉的眉尖锁得更紧,神色戚然:“是你没见过的。”
不是宝玉?那就好,那就好。孤竹君这口气舒得简直可以吹出十里长风,面上仍在追问:“是何人?能入得你的梦,纵使不识,也是值得吾知晓的。”
“是已故的宁国府蓉大奶奶,秦可卿。”黛玉抿了抿唇,“从前我跟着外祖母去东府赴宴,曾与她坐在一起赏了一回花。她对我颇有照顾,还赠了一只青囊花璎珞项圈给我。”说到这里,她不由抬起一只手抚了抚胸口,若她还戴着那只项圈,那青囊花的流苏正该垂到那里。
对于那只项圈,孤竹君印象颇深,毕竟秦可卿赠物之时,他正化身青雀站在旁边,亲眼看见秦可卿将它戴在了黛玉颈上。那项圈工巧清雅之极,是少有的能与黛玉的气韵相配的凡间饰物。黛玉对其也是十分喜爱,家常佩戴过不少回。迅速搜罗了记忆,孤竹君点点头:“是那只蓝宝石垂青金石流苏的银项圈?很衬你,可见那相赠者也是个不俗的——你昨日面向东方酹酒,莫非就是为了祭奠她?”
“倒是被你猜着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位这个,我才会梦到她。”黛玉道。
“你梦见她与你说了什么吗?”孤竹君生了兴趣。
黛玉欲言又止,挣扎了一会儿,才侧过身来看他。两人这般面对面躺着,岁月静好得似乎连时光都不忍惊动。只是她眉头紧锁,难得的尴尬模样,似乎将要说出的事很是难以启齿:“我梦见她……被一人迫着共行云雨之事,那人拔走了她的一根簪子,偏被那人的妻子撞见……她羞愤之下,悬梁自尽了。而那人……”她咬了咬牙,恨恨道,“正是威烈将军。”
“还有这等混账男人?哪怕是禽兽,求偶之时也只是雄性相争,决出那最为强壮有力的雄性,去讨那雌性的欢心。哪里有径直去强迫雌性的道理?若此事当真,吾这就去收拾了他!”孤竹君顿时义愤填胸,□□害出人命,已是天下最令人不齿的惨事,这污糟事还入了黛玉的梦境,污了她的眼睛,更是罪加一等,“玉儿,你说的威烈将军是哪个?”
黛玉咬了咬唇,怒意缓缓的将眼底的水汽炙烤干净,孤竹君从未见过她现出这般不齿并愤怒的神色:“就是现今宁国府的当家,她的公公贾珍!”
这伦常错乱的丑事所带来的惊愕,其冲击力之强,甚至令孤竹君将自己心下的隐忧都忘却了一瞬:“吾说错了,这等混账,可不能拿禽兽去比他——禽兽何辜,要被他贾珍污了名声?”
他少有这样的言语刻薄,黛玉怔了怔,竟被他逗得轻轻笑开:“这事固然是极丑极恶,可梦寐之事做不得准。万一只是我重回贾府,心有所感忆起故人,才胡乱做了场噩梦呢?”她淡淡一叹,摇头道,“可卿那样出色的人物,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丑事沾上边?我也是奇了,怎会做这么一出荒唐古怪的梦来?”
孤竹君探手,将一缕因为翻身而垂在了黛玉脸侧的乌发拂开,就势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那也未必,日有所感,才会夜有所梦。你毕竟是谪仙之身,便是在梦中,也不会无的放矢污人清白。定是你白日酹酒之时,感应到了那秦氏可卿留下的什么,才会梦见这荒唐事。”
他轻轻捏住了黛玉的一瓣粉水晶似的指甲,无论如何,黛玉的魔境中并没有他这一事实令他
轻松了不少,便更乐于找点事让她分散精神:“至于此事是真是假,去寻那贾珍验一验,不就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