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桃源主人
讯息传去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孤竹君但闻远处天际传来一声虎啸,下一瞬,便见秦媪妪驾着她的那头玄虎,自天而降。黛玉此前还未见过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眼见这头玄虎仅是个头便还要比她高出一尺,身躯更是庞伟,绿睛精光四射,瞳孔在月下凝为一线。而端坐其上的秦媪妪散着的一头如漆黑发,更是在极速下落间近乎笔直的蜿蜒向天空,黑瞳深深,注视而来的目光携着近乎于压迫力的审视。
黛玉不由微感怯然,不禁后退了半步。孤竹君注意到她的无措,瞟了瞟秦媪妪,传音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别唬着吾家契主大人。”
秦媪妪看也没看他一眼,她的黑发已顺势而落,如同一片片次第而落的黑羽般飒飒地垂于肩后、胸前,整个人在夜色看去分外的像玄鸟成精,声线嘶哑:“绛珠仙子?”
其实很多时候,九州修真界对秦媪妪的看法都很一致——静时庄肃,动时端厉。唯有孤竹君是打她从四处除妖的冰山小丫头一路看到如今的,倒没觉得她有多令人畏惧,至多调侃几句跟在她身边的妖怪盛夏都不用冰罢了。从他的口中,黛玉哪里想得到孤竹君口中所谓的“仙友”竟是这般令人从深心栗然的人物,下意识的朝他背后闪了闪。孤竹君连忙道:“绛珠,这便是吾要向你引荐的仙友秦媪妪。”
黛玉缓了缓,从他背后走出来,敛衽作礼:“秦仙子。”
秦媪妪飘身落地,回以一礼:“不敢当,以位阶论,与仙子相比,老身不过小小一地仙罢了。”
日常充神仙装高人的孤竹君忽然感受到了良心的拷问,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黛玉未想到与来时的气势相比,秦媪妪本人倒是谦逊,当下抛下了心底的最后一丝畏惧,含笑道:“前生之事我毫无记忆,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小小羽士,达者为先,敬一声仙子并不为过。”
秦媪妪兀自坚持:“仙子就是仙子,纵使前世不知,也不能仗修为而愚弄。”
哪怕明知秦媪妪从始至终都不赞同他欺骗黛玉,可明晃晃的听见她指桑骂槐,孤竹君还是心虚到想挖个坑把自己种进去,连忙传音道:
“秦姑,你是吾姑奶奶,看在两千年的交情上,你可一定要给吾兜住啊!”
秦媪妪冷漠的瞥了他一眼,收回眼神,自然而然的转道:“况且若无仙子相助,老身的修为绝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黛玉诧异,孤竹君亦不自觉的“咦”了一声。他素知秦媪妪秉性是断无可能说谎的,所以她这句话绝不是随意说来,而是确有其事。可黛玉自修道以来所发生的事,他几乎没有一桩不亲眼见证。她何时助的秦媪妪,他又怎会不知?
秦媪妪这回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自顾自地说:“仙子灵台之上所种的太清道种,源自竹君早年因缘巧合所得的老君遗物,托老身将其上的道意转译而成。仙子决意入道修行那日,曾沉信物入水,天地之气感仙子至诚而焕发玄机。老身因转译之功,勉强算半个仙人之师,得以一览玄意,方才突破两千载修为桎梏,得窥天人之境。”
“天人之境……”黛玉望向她的眼神立时充满了钦佩,“这样说来,仙子这个称呼便算得名至实归了。”见秦媪妪口唇微动,似欲反驳,她忙说,“仙子所说的相助,我既无所感,便也无所知,只知道如今仙子的修为非我所能及,仙子都不肯自认为仙,我又怎好觍颜自己认下这个称号呢?”
秦媪妪沉吟了一下,微一点头:“既如此,老身便厚颜随竹君,称你一声绛珠。绛珠若是不弃,随竹君叫老身‘秦姑’便好。”她是雷厉风行的性情,一经确认,便再不客套,当下转入正题,“绛珠所求之事,竹君已与老身分说明白。老身有一方秘境,或可助绛珠解此燃眉之急。”
“秘境?”黛玉一时未能会意过来。
孤竹君连忙解释道:“那是当今时新的叫法,古书上管它叫洞天。修为高深之士常会寻一山水灵秀之地做修炼道场,这就是洞天福地。吾的洞天便在九嶷山。不过秦媪妪说的这片秘境尤为不同,她从前在一位人皇座下为臣,曾获封食邑,她后来将那片封地炼作秘境道场,虽在凡世,却不再与凡世相通,除非她主动打开两界相通之门,或者……”
“或者,里面的人自行求去。”秦媪妪淡
淡道。
孤竹君补充道:“此境有千里之广,本就山川丰饶。经过秦姑多年治理,不仅田地肥沃,房屋皆是现成,全盛时期足有五万户人家。盐军和家属统共不过万户人口,安置在内不在话下。”见黛玉听得认真,明秀的双眸中尽是柳暗花明的欣喜与得闻逸事的讶异,他也不觉欢喜起来,一时忘情,说道,“古早前,秦姑有一回洞开此境之门时,凑巧有一位渔翁进去,出来后四处传说,引来许多隐逸之士探访,还有位大文豪为它写了篇绝妙的文章来……”
秦媪妪瞥了他一眼,孤竹君自知失言,当即闭嘴,可已有要遭的预感,果然黛玉已意识到了什么:“可是陶潜的《桃花源记》?”
秦媪妪眼眸微动,沉默了一瞬,承认道:“老身当年确有‘桃花源主’的称号。”
自幼熟读的文章居然成真,黛玉不由得点头赞叹不已,忽觉不对:“桃花源中人避秦乱才迁居于内,这许多年繁衍生息下来,怎还能容得下突然多出来的这么多人口?”
秦媪妪看向她,不同于一般女子眼眸的黑白分明、顾盼明媚,她的眼瞳深黑如漆,任何光明映入,都会无法逃离的沉陷:“桃花源中早已空无一人。”说罢,不再看黛玉愕然的神色,她对着粼粼月色摊开右手的手掌,长如鸟爪的指甲上方倏然腾起五点金色的火焰,“老身会为绛珠打开此门一日一夜。但此事是由绛珠起的因,老身希望这果也由绛珠自己承当——这一日一夜间,如何让那一万户人家迁入老身的秘境,便要绛珠自行设法了。”
黛玉听出了她言语间的郑重之意,肃起了小脸,点头道:“这是自然。这件事,我会自己想法子。”
孤竹君听了,笑道:“倒也不必这般难为自己,吾也会帮忙。”黛玉却摇手,敛了双眉:“我知道你的好意,可这件事我是起的头,当然也得由我设法做个了结。不管有多难,也希望孤竹不要插手。”
孤竹君一听,登时急了:“绛珠,你从前也不曾这般拒绝吾的好意,如今又何必这般见外?”
黛玉只是摇头,纤纤十指迅速比了御风诀,衣袂翩跹间,已乘风飞
天而去。孤竹君懵了,连忙欲追。秦媪妪却在他身后道:“竹君,你暂留一步,老身有话要对你说。”
孤竹君只得把自己卡回来,回头,满眼的不可思议,急急道:“秦媪妪,你弄这一出作甚?吾家契主如今的修为虽则已不算低了,可凡人之身何重于千斤,想要一日一夜间摄走一万户人家,就是累死十个她也做不到。你明知如此,怎么还故意引她做这承诺?”
他一口气说完,面上已升起三分火气。面对他呛人的火气,秦媪妪却毫无火气,只冷冷地说:“此事本就是她许下的愿心,老身只是替她拂去了些许灵台尘埃,看清自己的心意而已。”
孤竹君噎了噎,声音弱了三分:“愿心是愿心,能为是能为,她怎么可能……”
“她毕竟是谪仙降世,聪慧远超天下人,竹君,老师明白你关心则乱,但需得记住,莫要因为自己的一片保护之心,反而低看了她的能为。”秦媪妪说,“她停留在如今的境界应有两年之久了?今夜她发此愿心,如能成就,则愿心成就之时,便是她破境之时。”
孤竹君找不出她说的不对的地方,慢慢的也就消了气,半晌苦笑一声:“是吾关心则乱了,吾适才火气上头,还胡思乱想,道是吾随口说破了你的来历,你恼怒于吾,才故意……”
“老身是这样的人么?”秦媪妪依旧不怒不笑。
孤竹君负手,与她并肩而立,叹道:“是吾枉做小人了。当年桃花源中人联名做书求去,你都未动上一丝气,何况吾这点小小过失?只是可叹你的桃源中树岁岁落英不改,可源外人视其为世外无忧之地,源中人却被一小小渔翁口中的繁华所动,不顾收留之情而竭力求去……”
“他年,盐军后人也当如此。远离贫苦离乱后,遗忘昔日苦楚,便向往更多的锦绣荣华,为此不惜一切要逃离。红尘人心本就如此,老身一镜可明,自然无需悲伤。”秦媪妪说着,五指之火脱离了她尖而长的指甲,悠悠悬浮空中,霍然极快的勾勒出一道高约三丈、宽约两丈的光门。门后流水潺潺,隐有桃花甜美的香氛渗透而出。
她收手回头,瞧了
孤竹君一眼,又瞧了一眼。孤竹君被她瞧得有些手足无措:“你看吾做什么?”
秦媪妪的脸上罕见的现出了名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孤竹君,老身只是暗示你不许助她,可未说你不许陪着她。你还愣着作甚?”
孤竹君颇觉冤枉:“不是你要吾留下,说有话要说?”
秦媪妪冷冷道:“老身要说的,刚才已说完。”
言毕,孤竹君已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