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只恐春阴咽管弦
于是他们便走了。临走之时,孤竹君到底还是设了个迷阵在那里,以三个少年的本事,等不到迷阵自行消散,是绝无可能绕出去的。为防他们饿死渴死在内,孤竹君还特地分出了化身清童盯着,好每天送些吃喝进去。
按他的推算,至多再有半月,张钊的叛乱便可平息。到时候就可以放三个少年回家——是的,灶户们忍无可忍之下的这把怒火,只能燃烧不到一个月。方今天下,穆氏作为皇家毕竟气运正盛,哪怕是隐隐露出衰败之势,可到底还是占了个太平盛世的尾巴。只是风起青萍,张钊之乱便是日轮渐西的预兆。待得帝室气运衰薄,再有起义军聚啸山林,便将成燎原之势。届时,九鼎转移,社稷易主,又将是一个新的轮回。
这样的轮回,数千年来,孤竹君已看了十数遍,实在见怪不怪。可显而易见地,黛玉尚且无法承受这些,哪怕是接下来他们很快便感应到了盐军的存在、确认他们还未与高邮本地的守军交战、只是隐蔽的驻扎在了附近并派出斥候去联络本地的熟人相约起事……掌握了这些敌情也根本无法为她带来一丝喜悦。把盐军的位置密报给官府?或者索性径直告诉爹爹?又或者……置之不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飘然立于夜风之中,孤竹君望见她的眼神很是恍惚,知道她踌躇不决,不由暗自叹息,代她做下了决定:“绛珠,我们该回去了。”
“嗯?”黛玉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可神思仍旧朦胧。
“我们该回去了。”孤竹君略加重了音量,信手扯出一件披风给她围上,“夜露重,哪怕是你有修为在身,当真着凉了也不好受。”
黛玉眼神渐渐清明过来,低声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孤竹君截道,“你与吾的本意只是来查探高邮的情势,现下情势已明,便无需再多耽搁。”又缓缓放柔了声线,“回去吧,绛珠,想不明白之事便撂开手,何况那些事本也不该由你去想,越俎代庖也只是徒增忧烦。”
黛玉心事重重的拢住了披风的茜色系带:“我……还想去另一个地方看看。”
数息之后,他们隐去
身形,降落在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中的一块玲珑的太湖石上。与他们所立足的太湖石相隔十丈的是一座用许多嶙峋山石堆砌簇拥而起的彩亭,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正捧着彩绘填漆的食盒,携着一股股香风鱼贯而入,将盒子里的珍馐一一的摆在亭中石桌上。
不一时,便有一位容止极娇美的少妇扶着一名年约四旬的男子进了来,婉声道:“老爷这几日总是这么闷闷不乐的,眼见得两颊的肉都瘦干了,叫我看着心里止不住的疼。这几道菜是我特地吩咐厨下做的,都是极清鲜又易克化的东西,给老爷好生补补。”引他坐下后,又轻舒玉腕,布菜斟酒,腕上的两只水头绝好的翡翠玉镯翠盈盈的,衬得丰润的腕子曼妙可爱,“这是我去年亲手酿的桂花酒,今儿才刚启封,头一杯就敬老爷,请老爷好生品鉴。”
那男子眼见得仍是愁眉不展,可见她如此婉娈可爱,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捏了把她的手背,笑道:“还是芝儿体贴我心。”他虽然保养得宜,容貌也颇为俊朗,但与年纪看去至多不过二八的女子搁在一处,仍颇有蒹葭倚玉之感。可这依旧不影响被称作芝儿的女子含羞一笑,接着也落了座,与他推杯换盏,眉目传情了几回,又抱了琵琶,娇滴滴的唱起曲来。孤竹君大略的听了听,她唱的是不知是哪支扬州清曲,只听“一阵风一阵雨,风风雨雨,害得我坐立不安心猿意马……”嗓音清亮,词曲也甚是缠绵,听来甚是顺耳。
先前孤竹君还化身青雀的时候,在黛玉的生辰宴上见过两淮巡盐御史家的小姐杜香兰,亭中男子的容貌与杜小姐有五分相似,再考虑到年纪,应便是杜小姐之父两淮巡盐御史杜如恒本人了。他都能认得出,同样与杜小姐见过数面的黛玉自然也不可能认不出……
对了,从前听狐狸说过,扬州人牙子常购进面目姣好的小女孩蓄养,教以妾妇之道,授与声色之道,等长成后再发卖给富贵人家为婢妾,一人身价常有数百金至千金。看这叫芝儿的小丫头的容貌态度……呃。
正想着,便觉空气中水汽蒸薰,果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那芝儿的歌声隔了雨,
听来越发婉媚。而杜如恒赏着檐下如线落雨,再看着眼前美人,不多时,神色便有些晕陶陶的,以手敲膝打着节拍,身体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晃动起来。
三个少年蹲在一处小心翼翼的啃着饼的身影自眼前一掠而过,即使是孤竹君也不免有些唏嘘。他侧过脸看去,果然见黛玉一双妙目紧盯着亭中悠然吃酒的杜如恒,如烟的黛眉锁得很紧。她如今也已修至入水不濡的境界,无需孤竹君帮她撑起结界,那扑面的雨丝在将将及身之际,便会轻轻柔柔的绕开滑落。可饶是如此,她的面色仍是苍白的,仿佛是被无处不在的雨水寒气浸透了一般。他知道她心中难过,正欲劝她回府,便听黛玉极失望的冷笑了一声:“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说罢抿抿唇,面上浮起几缕倦意,“孤竹,我们该去了。”
孤竹君的视线自亭中桌上被动了一筷便再无人理会的四腮鲈鱼上略一停留便即抽离,清然点头:“好。”
说是回去,可黛玉心绪欠佳,却也没有立即便乘风蹈空。一人一妖略行了几步,不知觉便到了另一处小园。远远看见几个娇俏的丫鬟靠在月洞后看雨,听见一个人笑道:“老爷又和王姨娘喝酒耍子去了,倒难为了王姨娘,现下也就她能勾得动老爷。”
“毕竟才来了两月不到,正在新鲜劲头上。上月银楼里送来了打好的首饰,除开太太、姑娘们,就属她拿到的拔尖的那份,那支点翠花簪上的珠子可难得了。这样的好珠子,咱们姑娘也不多呢。”另一个丫鬟笑道,“老爷这阵子为着那姓张的造反的事,头疼到茶饭不思。王姨娘能引他多吃喝几口,也是她的本事。反正太太这几日正愁着怎么转移家私呢,也懒得管这些小狐狸精。”
开头笑的丫鬟压低了嗓子:“论理说,也是咱们老爷的不是。我大哥在二门上当差,听外头的人说,是咱们老爷提了盐引的价,那群盐商自个儿舍不得掏钱了,就贿赂盐场衙门那边,让那群烧盐的多交税银填这窟窿。谁知底下就有那个姓张的,不依了,就造起反来了。”
另一名丫鬟闻言也悄声说:“咱们老
爷的错有三分,那群盐商就有五分!镇日里花天酒地的,掬那么多银子又带不进棺材里!老爷也是为了备着接驾,又不是光给自家花用。有让那群商人挥霍,还不如掬来给皇上乐!那姓张的也有不是,好好地,为着几两银子的事,造什么反呢?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倒连累得咱们老爷这几天坐立不安的。”
又有丫鬟自后道:“你们怎么还在那里偷懒呢?姑娘想要抚琴,你们还不赶紧准备好琴桌?刚才落了雨,湿气重,得焚一路黄山谷深妙香最应景,还不赶快开箱子把月前合的香丸取出来?”
前一个说话的丫鬟吐了吐舌头:“姑娘不是在落雨天最不爱抚琴,说是水汽太重,琴弦生涩,声音不透彻了么?”
那丫鬟嗔道:“姑娘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轮得到你这个死丫头说嘴?还不快点去取香?再躲懒我就要打你几下!”
黛玉听不下去了,拢了拢披风上的系带,淡淡清风从足下微打了个旋,便盈盈的托着她升入半空。孤竹君连忙跟上,鼓袖震起一片云气,带着她往更高处飞去。回去的路上,黛玉始终不肯说话,他低头看去,见她的眼角是氤氲淡云也氤不去的浅红,知道她心里委实憋闷得狠了,不暗暗一叹,道:“此番张钊之乱全由杜如恒盘剥而起,待风波平息,事后清算自然逃不了他的。你该信得过你爹爹。”
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信得过爹爹不会放过这群豺狼之辈,可适才那丫头说了一车子的话,旁的都是无理,独有一句话是有理的——谋反叛乱毕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盐军都是出身寻常百姓,只因走投无路才起兵。他们自个儿、连同他们的父母妻小,为着这群蠹虫送命,我是真真觉着不值!”合了合眼,睫毛有些颤,“可又有什么法子能把他们摘出去呢?”
孤竹君最见不得她为难,眼见她难过至此,自己的心肝都快绞成一团,此刻灵光一闪:“似乎,也不是没有解困之法。”
刹那间闪耀于黛玉眸底的明光,绚烂清滟到如水晶中折射出的烟火:“怎么讲?”她清切之下,不觉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快说啊!”
孤
竹君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向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生恐她醒觉后一时羞怯再收回去,只好僵着脖颈,望天做出傲岸清绝状:“绛珠,若你果真有意,吾可以引荐一位仙友与你。”他拿出与秦媪妪联络用的传音竹简,“她当有法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