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仙女
“可同样的一些事,换做是青雀,绝不会拦我。”黛玉含着几分恍然的了悟说道。
明明只分离了不过三日时间,她便不由得开始了记挂。
孤竹君的嘴角不住的上扬,在黛玉回神的一瞬,又强自恢复了恬淡的形容,和声道:“换做是吾,同样不会阻你。”他向空中探出一根修长如竹的手指,“你是那片高天之云,哪怕机缘巧合拂过了下界的山峦林海,也不该当真与尘世同流了去。”
黛玉抬手,掠了掠耳边的紫玉坠子,抿嘴一笑:“瞧你说的,难不成我杀人放火,你也要助我不成?”话虽说得俏皮,可神色赧然,分明是不好意思了,却又更不好意思被孤竹君瞧出,才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孤竹君低笑了两声,眨了眨眼:“适才吾比你早来一步,你不想知道令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话音甫落,便听见林如海饱含怒意的声音透窗而出:“好一个杜如恒杜大人,果然是他造下的孽!匡正朝纲、与民休息不见他,盘剥百姓而媚上倒是拿得头名!他既有这翻天的手段,怎不自己招兵买马,平息民乱!”
“大人息怒啊,他但凡有这个本事,也就不会闯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来啊!”另有一人道,“喝口茶缓缓,缓缓。”
“巡抚大人,眼下镇压暴民、平息物议才是要紧,杜御史的过失,过后再处置不迟。”又有人劝道,“大人还是暂息怒意,先看眼前吧。”
窗外,孤竹君抬抬眉:“大致便是如此。巡盐御史杜如恒私自抬高盐税,又大肆敲诈盐商,惹得灶户与盐商同时不满。有个叫张钊的灶户实在受不得,便纠结了一拨人手,砍了官差,烧了盐场衙门,带着抢来的金银,在众灶户里振臂一呼,反了。扬州知府一时不查,被他占了仪征。依江为险,很有几分气势。扬州知府派兵剿了一回,不但拿他不住,反倒陪送了许多粮草兵甲,实在无法,只好写信向林大人求援。写信之时,这张钊已整顿人马,朝高邮进军——这是两日前,至于如今的情况如何,只能等下回的消息了。”
黛玉听得紧张起来:“孤竹也不知道高邮那边的情形么?”身为
仙人,总该有些掐算的能为吧?
孤竹君还真的没有这方面的能为,但也不能露怯,他早料定黛玉会如此相问,心中早有成算,闻言面不改色的道:“从姑苏至高邮,不过三百里之遥。耳闻总不如眼见,绛珠既关心高邮的局面,不如吾与你同去一观?”
黛玉的御风术虽已练得谙熟,可腾云之术仍未习得,想要展眼之间越过三百里到达高邮,总还得借助孤竹君之力。而军情如火,怕是给不了她从容乘风过去的时间……正凝眉发愁间,便见孤竹君单手在半空中一抹,便有皎白云气袅袅生于足下。他朝黛玉伸出另一只手,后者略有迟疑,避过了他相邀的手,轻抬莲步上了云头。
“真是多谢了。”黛玉轻声道。从前她不是没有与孤竹君一同乘云过,但那是孤竹君作为一名男子向她的示好之举。女子面对男子的追求,再怎么骄纵也是你情我愿。可这回牵扯到林如海,情况便不同了,接受了孤竹君的好意,无疑是欠了他一份大大的人情。
孤竹君将那只探出的手背于身后,脸色有些黯淡,忽然轻柔而笑:“如果此时邀你一同乘云的是青雀,你也会这般客气吗?吾不求你待吾一如吾待你,可你如此见外,当真令吾伤心。”
自然不会,无论青雀做什么,黛玉都会坦然受之。因为在她心中,对方着实是情同手足的存在,她与她不分彼此。
黛玉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口,终是没了声息,半晌才声若蚊呐的道:“是我的不是……”
孤竹君望着她为难的模样,因为她的疏远而微愠的心又软得一塌糊涂,无奈叹道:“绛珠,吾该拿你如何是好?”
黛玉鸦青的睫毛颤了颤,抬起纤细的手,拂过萦绕在身前的一片绯红的晚霞,再未说话。
蒋七郎在磨柴刀。这把从爷爷时候便在使用的柴刀早就在数十年来的劈砍里钝得像块粗糙的石头,每一次挥动起来剁向粗糙的树皮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虎口就像一张绷到了极点的弓弦,在“崩断”与“即将崩断”之间打着可怜的哆嗦。
可他必须得用这把柴刀,这是家里除了做饭的锅之外仅剩的和金
属有关的东西,不靠着它,他就没法打到足够的薪柴,背回家里煎盐用。而煎不出足量的盐,就换不来口粮,少不得就要断顿。
单调的磨刀声刺耳极了,他掬了一把清水迫在刀刃上,声音顿时一消。蒋七郎活动了下手腕,正待继续磨,忽而闻到一缕幽香,和他从前闻过的所有花香都不同,要来得更加沉静,也更加美妙。
眼角看到了一点异色,他沿着那点异色看过去,望见光华潋滟得仿佛被日光映透的湖水的浅碧色裙子,仿若初春柳叶般微黄的褙子,两颗晶莹润泽的坠子,圆溜溜的,像荷花尖上凝出的圆圆露珠儿。至于脸……
他像是被火炭烫到一般眼神一跳,连忙低下头,讷讷的红了脸——他打从生下来,哪怕是在梦里,都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我梦里瞅见仙女了?”他揉了把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磨刀时晒晕了头,做了场梦。只听一个好听的男声笑道:“眼光很准啊!”又说,“绛珠,你看,世上何人见了你,不觉得是遇见了下凡的仙子?”
还有人!蒋七郎一惊,抄起柴刀后退了一步,再抬头看去。便见那姑娘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青衫男子,戴着怪异的高冠,容貌虽不至于像那姑娘一般让人看了一眼便自惭形秽到连看第二眼的勇气也没了,但也是说不出的好看。他使劲的瞅了瞅他们背后的影子,青衣男子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别看了,日头还没落下去,哪里会冒出鬼来?”
蒋七郎咽了口口水,紧张的说:“你们不是鬼,难不成真的是神仙?”
青衣男子笑而不答,只侧过脸,柔声对那美得不像话的姑娘说:“我们到了。看这小子的样子,像个话痨——有什么想问的,或许可以问问他?”那姑娘点点头——她点头的样子也像幅画儿似的,水润的眼珠朝蒋七郎一瞟,立马把他的脸瞟成了红柿子:“天色已不早,别家的屋子都已升起炊烟,为何小哥家里还动静全无?”
蒋七郎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腰间的干粮袋:“我的嚼用都在这里呢,不用生火造饭。喝了,在山里找个泉眼喝两口就成了。”
那姑娘歪了歪
头,有些好奇:“听小哥的意思,今晚还要进山?”
蒋七郎悄悄地把自家因为劳作而胡乱搭在身上的褂子拉严实了,闻言苦了脸:“得进山,得进山。附近山头的树都给大伙砍得差不离了,要想打够柴火,要么就得抢在天亮前抹黑去远处的山上打柴,要么就晚上走,砍够了柴火,睡一觉,醒了再背回来。”
那姑娘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如今春暖,为何还需要这么多薪柴?做饭应也用不着这许多呀?”
蒋七郎乐了:“仙女都有不知道的事?这些柴要都是用来生火造饭,十个我的饭都尽够了——那是用来煎盐的!这煎盐啊,得多多用柴,也不知道看起来小小的一块盐巴怎么就那么废柴火!村里人为着填这无底洞,哪家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啊?可没法子,咱们还指着这盐换米呢,一天柴火不够,就有一天的饥荒要打,断顿的滋味可不好受!”
那姑娘眉尖皱了皱,眼眶也泛了微红,反手自头上摘下一根簪子来,上头的珠子亮得晃眼:“耽误了小哥的功夫,真是对不住,这支簪子拿出去也能换些银钱,便当做小哥为我解惑的酬劳好了。”
蒋七郎只在收盐的小吏的娘子耳朵上见过类似的珠子,可也没这簪子上的珠子大而圆,虽然不知道价值几何,可也知道一定是贵重东西,忙擦了擦手,就准备双手去接。那男子却抬臂一拦,笑道:“绛珠,你这簪于他而言太过稀罕,纵拿了也换不了多少,倒白白便宜了当铺。”手一翻,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锭大银,“这是二十两银子,权当谢礼了,不知道可还够?”
“够够够,太够了!”蒋七郎这回的喜悦比要看到簪子时还要真切,接过银子的手有些发抖,“两位神仙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要有半个字的扯谎,就烂心烂肺!”
男子瞥了神情郁郁的姑娘一眼,点点头:“那吾便问了,小哥,这早晚,再出外劳作的人都该回来了,可你屋里到现在也没个人气,你家里人呢?”
蒋七郎又红了脸,难为情的说:“我娘嫌这日子过不下去,半年前就带着我妹妹回娘家去了。”
“那你爹爹
呢?”男子追问道。
蒋七郎理所当然的道:“爹爹啊,交不起税银,给盐场衙门拿了去,等什么时候我凑齐了钱,什么时候才能把人领回来哩!”他颠了颠那锭银子,咧开嘴笑,“官老爷要我们灶户每户交三两银子,说是皇帝大老爷要来咱们南边体察民情,这是大大的荣光,家家户户都要奉承着。有了神仙给的这锭银子,我爹可算能回家了。”
那姑娘颤了颤,轻声道:“那银子一共二十两,还过税银还剩十七两,你得寻个可靠的人帮你把三两剪出来。仔细衙门的人看见大银,想要一并贪了……”说到一半,蓦然声音一哑,转过身去,削肩微微耸动。
真是个好心的仙女。蒋七郎想,她是为我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