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同之处
八百年前,仙人下降九嶷山。
八百年前,九州第一妖王孤竹君离开自己的洞府九嶷山。
八百年前,孤竹君身患狂疾,其具体症状为:每月必饮血一次;无规律的神智昏聩,干出些令人皱眉或者哭笑不得的事,清醒时却对此少有记忆;个别时候性情极端暴躁,毁山坏林,煮湖填海……
这八百年来,若不是有秦媪妪时不时的出手限制,天知道他会闯下什么无法弥补的大祸来。
而当初孤竹君便是在暴躁又渴血的状态下,无意识的吸了黛玉的血,却机缘巧合的被封印了一身修为,成了一位对自己的身份毫无所觉的谪仙人的役妖。可这位谪仙人的气息却恰恰能够缓和他的狂疾,委实不令人多生遐想。
“难道……”玄虎转了转眼珠,因为涉及到仙人,便明智的不再讨论下去,只是叹道,“希望孤竹大人的等待,能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不是所有等待都会有结果。”秦媪妪淡淡地说,“竹君的运道很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总算,他并没有为此而等待多久。”
疯癫八百年,才换来一个吉凶不知的结果,这也算“运道很好”么?或许对大多数世人未必,可玄虎却知道,至少于它的主人而言确是如此。毕竟她已等待了千年,还将永无尽头的等待下去,而且,注定永远不会等来一个结果。
烈烈的山风如鹰隼,呼啸着自远天隆隆而来,向着更远方的暮色飞掠而去,似乎能将时光也一同掠夺殆尽。玄虎的皮毛绒绒而动,它仰起脑袋,想要看清主人的面上是否有与泪意相似的朦胧之红,却看到她眼眸微张,手掌一翻,一道光幕如画卷般在面前展开。
清澈见底的河川奔流不息,两岸的花树鲜艳欲燃。腰肢纤细的蜂群与羽衣斑斓的蝴蝶熙熙攘攘的采集着花蜜,同样热热闹闹的还有以原形互相追逐打闹乃至打着滚的小妖们,有狼,有狐,有猞猁,有花豹,也有老虎。
毛茸茸,尽是毛茸茸。
“主人!啊,玄衣大人也在!主人,白狼酿了新鲜的羊羔酒,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喝啊?”
“我们羊做错了什么,凭
什么喝我们?主人,我种出了紫色的朱草,新品种!主人回来了可一定要先来我们洞品尝!”
“主人做错了什么,年年回来都得去你家啃草根?主人,我参阅我们狐族的古籍,创立了一门新的功法,可以让皮毛生得更加油润水滑,欢迎主人前来试试手感~”
“狐狸,你狡猾狡猾滴!”
玄虎:……
金乌西沉,玉兔初升。幽暗的夜色如同绵软而舒适的衾被,诱惑着人不断陷入,陷入,直到彻底睡入黑甜乡。看守盐场衙门的守卫们勉力支棱着上下打架的眼皮,提着灯笼没精打采的巡逻着。
骤然,月色下,多出了一道被月光拉扯得长长的影子。继而又是一道,两道,三道,四道……黑压压的人影从黑压压的人丛的脚下延伸开去,冰冰冷冷,一如人们手里挥舞的大刀霜寒的刀芒。
守卫们吓得双腿瘫软如泡透了的面条,所有逃生的勇气都扔在了九霄云外,整个人都木在了当地,颤抖的瞳孔映照出了袭击者们愤恨的面容与高高扬起的砍刀。
血色飞溅,紧接着即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
三日后,林如海的案头多了一封言辞哀切惶急的求援信,来自扬州知府。
黛玉完成了今日的修炼功课,正欲步下兰猗亭,便远远看到雪雁坐在远处的山石旁朝自己张望,神情颇为焦灼。雪雁见她炼罢了气,忙忙的起身跑过来,问道:“姑娘可要吃茶?练了这许久,想是也该口渴了。”
黛玉摆摆手:“早跟你说了,不必的。”于如今的她而言,食水早非必须,只是出于幼时所保留的习惯,每日才聊胜于无的吃一点子。青雀在的时候,自己的一应起居都由她亲手操办,十分便利。如今青雀求去了,换上了雪雁,虽也是自幼跟在身边伺候惯了的人,可对方总把她当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质女流照顾,生怕有一点渴着饿着磕着碰着。虽则是出于一片热心,可也未免太过腻烦了。
若是青雀在时,断不会如此的。
黛玉幽幽一叹:“雪雁,还有什么事?瞧瞧你,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雪雁忙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姑娘,那会
子老爷那边传了话来,说晚饭姑娘自用,他要和先生们商议要事,许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商量完的,叫姑娘不必等他。”
黛玉瞄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往常爹爹也不是没有因着议事耽误了用晚饭的时候,也没见你出这么多汗的。”
雪雁咬了咬嘴唇,又悄悄地说:“我看传话的人声气不对,特地托张嬷嬷,让她孙子在前头打听了一下。姑娘猜怎么着?说是扬州那头不知怎地乱起来了,有个姓张的人不知怎地集结了一帮同伙,杀了好几个官兵,烧了衙门,造起反来了!扬州知府拿他不下,就赶紧写信给老爷,指望这边派兵过去救命呢!”
“什么 ?”饶是黛玉自修行以来养气功夫已非同一般,闻言也是惊异不已。
她再怎么见多识广,到底还是生于太平年间,“造反”一词便如海市蜃楼般渺茫而不可及,哪里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还会叫自己碰上这样的事?这是一惊。
扬州府归江苏管辖,自然扬州有人作乱,于情于理都需要江苏巡抚一力担当,这乱子若是压不下,届时作为江苏巡抚的爹爹绝对逃不了干系。这是二惊。
便是这乱子压得下,好好的百姓放着日子不过,造起反来,一州知府竟然还拿他不下,还得上报求援,此事无论放在哪里都足可被称之为丑闻。何况明年便是当今圣上奉太上皇南巡之年,江南各地正自铆足了劲做出一片盛世乾坤的模样,偏就江苏治下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少不得要惹得龙颜大怒,怪罪到相关官员的身上。而爹爹作为巡抚,正是首当其冲。这是三惊。
“我得去书房瞧瞧。”黛玉收敛心神,轻声道。
雪雁听了,为难起来:“老爷只吩咐叫姑娘自家吃晚饭,不必等他。不如我们先回房?今儿厨房里可备了姑娘爱吃的风腌果子狸……”
从前老爷也不是没有因为忙于官务而耽误了与姑娘共进晚饭的时候,可那时姑娘也没有生出直接杀去书房旁听的念头。须知书房里此刻除了自家老爷和府里的幕僚先生外,还聚了不少各级的官儿。自家姑娘再怎么修道,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闺阁姑娘,脸嫩
,怎么好过去的?不管是偷听,还是光明正大的径直进去旁听,未免都有些不妥。回头老爷动怒,追究起来,姑娘是他的心头肉,自然不忍说半句重话的。听说这事儿是她吹的耳旁风,少不得要论她个挑唆姑娘的罪名——都怪她方才一时惊慌,嘴上没个把门的,只不过被追问了一句,竟然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出来……
黛玉瞥了瞥雪雁面上后悔不迭的神色,眼现无奈,道:“罢了,那就先回去吃饭吧。只是得跟厨房、茶房说一声,叫盯着些。点心茶水要勤着些上,看什么时候歇着了,就赶紧做些易克化的饭菜送去。”
雪雁松了口气:“没有姑娘吩咐,他们也盯着呢。”
黛玉垂眸,浅浅淡淡的一笑,将手递给了她。任由她搀扶着自己,像无数被丫鬟搀扶着行走的大家闺秀一般,摇摇摆摆的回房去。
淡红的霞色渥润了碧蓝的天空,日轮渐渐的将半边脸孔浸在了廊庑的下方。林府的外书房门窗紧闭,透过明瓦的窗,可以看见许多道人影来回的踱着步,听见争论商议的话语不时透出,焦灼的氛围似乎能将窗外碧绿舒展的芭蕉烧得枯黄。
黛玉以符咒化出一道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黛玉”,留在闺中糊弄着雪雁与一众丫鬟婆子,自己则隐去身形,悄无声息的穿堂过户,来到了书房外,正欲如法炮制的穿墙入内,忽然瞥见窗外立着一道青影,潇散出尘,长身玉立于芭蕉之侧,便如琅玕玉树一般卓尔不群。时不时的有小厮端着茶水、茶点经过,却没有一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青影正是孤竹君,他正双眸湛湛的注视着她,也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便这般看着的,见她注意到了自己,便微微而笑:“吾便知道你会过来。”
声音朗润,音量不小,但除了黛玉之外,无一人听见。她恍惚了一下,迟疑片刻,仍是移步过去,轻声道:“青雀也喜欢穿青……”
孤竹君身量远较她为高,居高临下的神色却不显压迫,只觉洌然:“绛珠,你想她了?”
黛玉眸光有不易觉察的黯然:“只是一时心有所感。”
“能说与吾听听吗?”孤
竹君眨了眨纯黑的眼睛。
黛玉抿了抿唇,叹道:“我只是觉着……她才不过离了我三日,我便觉着束手束脚的。”
孤竹君在心下悄然大笑三声,面上则轻笑了一下,以局外人的口吻道:“那丫头将自己视作你的护法侍者,所思所行自然不同。”
“孤竹,你说的不错。”黛玉了悟,睫毛轻盈的忽闪了一下,满怀怅然的道,“雪雁,春纤,王嬷嬷,两位女师……她们不是不待我好。可同样的一些事,换做是青雀,绝不会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