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闻香识人
惟有离开自己的庇护者,才能经历风浪,得到成长。而成长的方向又在何方?先定个小目标,比如成为地仙什么的。
孤竹君有理由相信,帮助他敲定以上台词的那只死狐狸,最近一定沉迷于阅读某些风格很热血和痛快的话本。也不知道秦媪妪那个总喜欢装老成的丫头,要是听见自家妖精把她的境界叫做小目标,不知道能不能露出点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应该不会,毕竟哪怕是那人惨死时,她才稍有恸色,还只是稍有。吾这样的老朋友八百年来发疯十来回,也没见她给吾忧虑过一回,一只狐狸嚼几下舌根又算着什么?她那洞天里养了几百窝这样的!
孤竹君放任着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着,似乎只要这些无厘头的塞满了他的竹子脑袋,便可以把那丝丝缕缕的惆怅驱赶出去。青雀的离开似乎本来算不得什么,因为他正可趁机回归,以完整的、属于孤竹君的身份,去与黛玉相处,而不至于在明明相亲却不可真正相近中心猿意马乃至于变态了去。这是断然撒手的智慧之举,连狐狸也是深表赞同的。
但惟有他心底明白,在青雀这个化身消失后,那个娇憨而亲切的、无话不说没有心事不分享的、明明自己娇弱得像颗露珠儿却每每想要护着身边人的黛玉,也将不再向他展示了。这样的拒绝,许是会持续几年,也许是永远。
如此怅然,几人能知?
黛玉像只流连花间的轻巧的蜂儿,里里外外的走动着,给她的青雀打点着行装。除却这五年来给她发的月钱、衣服首饰要她自己带走外,又裁了好几身四季衣裳,还格外的吩咐:“青雀还在长个子的时候,快要上身的不算,剩下的得格外的把尺寸放宽些才好。”
这还是觉着不够,又开库房取了好些苏锦、杭绸的尺头。孤竹君眼睁睁的看着她还勾了几匹缂丝的缎子放进单子里,连忙拦道:“这太名贵了,我是要出去闯荡的,这样招摇可不免招眼了呢。”
黛玉白了他一眼,眼眶有些微的融红:“出门在外,难免有手头紧的时候。世人皆道修道人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却不知修道也
极耗费银钱。这些料子你便是穿不得,必要时拿去变卖也是好的。”
“姑娘,我虽比不得你道行精深,可也是小有法力的。”孤竹君弱声道,“替人家画个符抓个鬼什么的,混个衣食无忧还是不难的。”
黛玉睨了他一眼:“那如何能一样?我就是想给你东西,你待怎样?”
“不怎样,不怎样……”孤竹君心头一暖,复又一酸,闭上了嘴。
紧接着,黛玉又准备了许多金银细软与他,甚至还连雨天的斗笠木屐都配了好几副。林如海听说青雀请离之事后,甚至还欣然的送了一处茶山与一处小庄子的地契,要黛玉转交。几个婆子跟在黛玉身边帮忙归置,私底下都忍不住议论道:“这哪像是打发个丫头出去,这架势,嫁出去个七品官家的小姐都有余了。”
等所有行李皆收拾妥当,已是五日后,大大小小的物件塞了三大车。黛玉将孤竹君一直送到二门外,又隐了身,跟着他一同上车,直跟着车把他一径的往外送。直到出了阊门,孤竹君才劝道:“千里送君也终须一别,姑娘,再送下去也是彼此不舍,不如就在这里转回吧。”
黛玉攥着他的手,素日暖玉一般的玲珑鼻尖都是红的,闻言勉强笑道:“从前读书,看到江文通在《别赋》里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当时惟觉伤感,却也不觉滋味刻骨。而今当真体味了,才知道单只一个‘别’字,就足以令人长夜开眼难眠了。”
见她如此黯然,孤竹君心痛如绞,险些便要脱口而出:“吾不走了!”可他终究还是忍住,深深呼吸了好几番,才勉力扬起嘴角:“姑娘这话说得,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别忘了我现在在修行上也是小有成就的,当真想姑娘了,我自然会回来看姑娘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心底翻腾的醋意,“只怕那时姑娘得了新人,倒把我这个旧人给忘了。”
他暗指的是如师拱辰那般的追求者,可黛玉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只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傻丫头,你该多读读书了,新人、旧人是这般用的么?日后你独个儿在外行走,要还只是这样的念歪经,仔细被人拿住错处取笑
。”说着不免复又惆怅起来,叹道,“日后要遇着为难的,不要忘了使传信符及时通知我。”
“那是自然。”
“便是没有遇着为难的事,也要记着常捎信给我。”
“自然了,忘不了的。就怕姑娘嫌我烦。”
“修行上若有哪里不懂的,也要记着问我,我便是不会,也可代你向孤竹仙人问问的。”
“……这是当然了,能有这样有求必应的师父教着,十八辈子烧高香都求不来。”
“还有,你……”
“姑娘,你再这么着舍不得我,我便舍不得走了。”
“少嬉皮笑脸的,我都忙活了这么些天,想了这么多出门在外该留意的事,好一样一样的交代给你听——是你想不走便不走的么?”
一场酸涩的离别,便在主仆双方有意的插科打诨下轻巧的散去了。孤竹君来到林如海送他的庄子,把三大车行李一一存下,摸了几角碎银子打发车夫回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直着眼,瞪着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发了半天的呆。
才仲春的季节,自然看不到满树桂花如灿金的美景,只有一缕缕阳光从树叶间隙投下,暖洋洋的,晒得人益发的懒洋洋。直到一片叶子挂在了头顶,他才如梦初醒,摇身一转,已变作了原本的样貌,驾起云就赶回了林府。
此时天方正午,而黛玉其修行起便勤奋不辍,每日清晨陪林如海吃罢早饭,便入园中,采日餐霞,利用花木蓊郁之气炼气,这一呆便要呆到晚饭时候,才出了园子,陪林如海吃晚饭。至于午饭,除非有节庆宴席的需要,不然都是由“青雀”去往厨房取了精致的点心香茗来,黛玉吃上几块点心,饮上几口香茶,便聊做用过了。
这日,如无意外,也自然仍是如此。
可顺着黛玉的气息,他却没能一如既往的走入园中,而是寻到了黛玉的闺房。湘帘半卷,年已十四的少女倚着栏杆,眼望着下方曲折逶迤的清溪,眉尖轻敛着愁意。正午和煦的日光为她整个人笼上了一层润润的光晕,远远的望去不似真人,反倒是一尊天外美石琢成的天人之像,风采流逸,清艳不可方物。
雪
雁满面愁容的在旁,弓着腰劝道:“好姑娘,你好歹就吃点东西吧,哪怕就一口呢。青雀是自个儿求去的,求去也是为着她自个儿心里自在,姑娘你不为她欢喜,怎地反倒作践起自个儿的身子来了。”
黛玉兀自凝望着溪流:“放着吧,我如今吃不吃东西,原也无甚关系。再者,我是替青雀欢喜,可我打七岁起,她便跟了我,这五年多下来,早已跟亲身手足一般。她求去了,我纵欢喜她想通透了,可没了她在身边,心里总觉着空落落的。”
雪雁假作着恼,故意道:“可见姑娘偏心,一样的好吃的,青雀端来就是有滋有味,我亲手端到跟前,端得手都酸了,就没了胃口——唉,赶明儿要是我也求去了,姑娘倘使有半分今日这样的难过,就是菩萨保佑我了。”
她这样说,无非是逗黛玉跟自己玩笑,可黛玉仍是郁郁,根本无心玩笑,闻言只是怔怔道:“你说得对,世事无常,总是别离为多。青雀会离我而去,他日你们也是会走的,谁能与谁百年千年的长久厮守下去呢……”
她的寂寥似有魔意,雪雁听了,心头酸楚之余,又有些空荡荡的。她毕竟年少憨痴,从未在人情悲欢上多想片分,此刻这五味杂陈的感受竟令浮起几分惧怕。白着脸,正待说几句有趣的话来冲散下此刻莫名悲戚的气氛,隐在一旁偷听的孤竹君便耐不得了。他信手掐了个诀,兴起一场大风。
那风自天际处卷来,澎湃而奔腾,潮水般袭过院墙廊屋,吹动的满院修竹婆娑摆舞。黛玉性喜幽雅,故而所居院落中多植翠竹、芭蕉,点缀以玉兰、梨花。此时长风昊昊,吹动芭蕉招摇,竹声细细,又有点点梨花如雪片般飘挪,有几点飘落在黛玉的鬓边,竟是分不清是花更洁净,还是玉容更为明润。
那风中似有妙香,恬淡澹澈似月华明露,而又挟着竹木独有的清泽的、疏朗的幽芳。
这香……
黛玉惊喜回眸,一声“青雀”将将唤出口。可她的眸底映出的,却是眸如黑曜石的青袍男子。
“孤竹,是你?”她讶异道,声音有些失落,又有些因着这失落而生的绵软的赧然。
弹指定住了雪雁和见他突然现身而赶出的丫鬟婆子,孤竹君上前,拂开了黛玉发上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