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刃
傍晚暖黄的夕阳透过窗帘,撩动闲散的光阴,被子里人儿动了几下,然后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
许目成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伸伸腿,勾勾脚,扭了扭脖子,只感觉浑身舒畅,从指尖到发丝无一处不是万分的舒服,仿佛换了一身干净健康的新血液,重新活过来一样。
许目成拢了拢头发,站在窗台前一边梳头发一边看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
从骑着车带着小孩的父母的亲昵交谈,到腻在一起的情侣相扣的十指,再到挎着菜篮的老太太折射霞光的银发,一切都溶在淡橘色的夕阳中,往来的行迹中渡着一层人间的烟火气息。
“真好呢。”她笑眯眯感叹一句。
身体的舒适与窗外风光的美好让她也不自觉地飘飘然起来,哼着流行的小曲子,踮着脚尖儿转着圈儿从衣柜里找出她最喜欢的一件蓝色连衣裙,翻出她最喜欢的一只口红,抓住夏末秋初天气尚热的尾巴,抿了抿嘴唇,抹匀淡淡红色,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氲荡开波浪般的裙摆,内心甚是满意,然后笑眯眯地下楼溜到厨房找了点清汤寡水填进肚子里。
正与趴在吧台的灵符交谈的温澜生听到声响,转头看向旋梯,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温和道:“我不是说今晚你休息就好了吗?”
“是吗?我好像不记得了,”许目成每走一步,流波一般的裙摆就会在灯光下反射淡淡的光芒,她跳下最后一节楼梯,轻快道,“反正我感觉舒服了,而且上班也不是很累人嘛。”
“哇!”灵符直起腰,微微瞪大了那双绿色的猫眼,竖着耳朵,“你穿这条裙子好好看耶!”
“是吧,我觉得好看!”许目成快活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啦。”
灵符由衷感叹道:“就像猫薄荷一样漂亮!”
“一点都不像吧,猫薄荷是绿色的,可是我的裙子是蓝色的,”许目成突然想起什么道,“我爸爸跟我说猫咪都是色盲,这不会是真的吧?”
“我说像猫薄荷是因为我很喜欢猫薄荷,”灵符有点气恼,“我才不是色盲,我懂得颜色比你多得多!”
“好吧好吧,猫咪不是色盲。”
“我当然不是,我对色彩超敏锐哦,”猫妖有点得意道,“以前我还帮维兰挑旗袍的面料颜色呢。”
“嗯?围栏?”许目成一时难以理解。
“对呀,维兰,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灵符两只眼睛像是突然被皎皎月光照亮了一般,闪着一种充满向往的神圣光泽。
“唔,那这位维兰女士一定是全天下最像猫薄荷的女人喽。”
“可以这么理解,但好像不是很准确。”灵符严谨道,事实上,他认为全天下最好的猫薄荷也比不上戴维兰。
许目成茫然发问:“呃……可是,维兰是谁呀?”
“戴维兰,你见过的,”温兰生轻声细语插话道,“昨夜最后那位客人。”
“她呀?”许目成想起来了,昨夜鬼魂临走前还询问了猫妖的踪迹。
灵符却突然凑到许目成跟前,充满期待问道:“怎样,维兰是不是特别的美?”
许目成认真回答:“确实,很有气质。”
“那是必然的,维兰可是过去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活着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漂亮……”灵符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惆怅一叹,“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脑海隐隐中浮现出短发齐耳、穿着蓝衫黑裙的戴小姐。她的声音清雅又温和,很是悦耳,手指细长却柔软温暖,她半蹲下身子,注视这猫咪的绿眼睛,邀请道:“猫猫,要不要到我家吃小鱼?”
“你也别……别太难过了……”许目成看出猫妖的失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思索如何才能宽慰一下他。
“我没有,我才没有难过呢,”猫妖躲开许目成的手,背对着她,尾巴却是耷拉着,小声嘟囔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许目成还想说点什么,温澜生轻轻摇了摇头。
“你感觉还好吗?身体舒服了吗?”片刻后,温澜生问许目成。
许目成轻快答道:“很好呀。”
“这样就好,你过来。”温澜生示意许目成走到跟前,从写着“贰”和写着“捌”的柜子里拿出了两瓶酒,一瓶上写着“丙”,一瓶上写着“戊”。
“以后如果再碰到鬼魂类的客人,要将这两种酒掺到一起,然后,”温澜生又拉开一个抽屉,找出一个装了几朵橘色小花的罐子,“然后再加一朵品藻花,最后喝下去。”
“嗯……”许目成点点头。
温澜生解释了一下原因:“‘贰’中专疗五脏六腑与躯干,‘丙’为火,驱寒气,‘捌’有提阳气的用处,‘戊’做山,有保护,免受阴气侵袭的意思。”
许目成看起来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
“不懂也没关系,你在这儿工作久了就会慢慢明白了,只是要先记住了如果有鬼魂该怎么办就好了。”
“不是,”许目成摇头,“‘丙火’、‘戊土’,是不是十天干中的两个?”
“是,你知道这个?”温澜生微微有点吃惊。
“大学的时候蹭过一门公共课,专门讲这个,”许目成好奇地看着那些橱柜,“每个柜子里都有十类酒吗?”
灵符忍不住好为人师地凑上前来:“是哦,十二个柜子,十二种不同功能的酒,从壹到拾贰,里面又分十类酒。”
“壹到拾贰?”许目成仔细看了橱柜,“可是这里标的是零到拾壹呀。”
“原本按十二地支分成十二类的,但其中一类酒并无药效等特殊功效,所以就归为‘零’,其他也就按一二三的顺序排下去了。”温澜生解释道。
“诶?是这样吗?”灵符似乎有点奇怪,“我记得以前十二种酒都各有功效的。”
“唔,那可能是你记错了。”温澜生轻浅道。
灵符没有太多的机会与温澜生纠结自己记忆的对错,陆续到来的客人很快令温澜生与许目成忙碌起来,灵符甩甩尾巴,在角落里啜饮那杯属于自己的添了猫薄荷的果汁。
夜色渐渐深了下去,灵符离开之后小酒馆又空了下去,许目成白天睡多了,晚上反而一点也没有困意,将几个杯子无聊的翻来覆去刷洗了两遍。
门口又响起沉闷的风铃声,她猛地抬起头去看门口新来的客人,苍白,走近后带来寒意,又是一位鬼魂客人。她发现卖给鬼魂的酒似乎都不是直接给客人,而是将酒倒入铜盆,添上几张黄纸,用火来烧。
许目成托着腮,专注地注视着铜盆里的火苗渐渐熄灭,直到纸烬上最后一点火光熄灭,依然目不转睛。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狠狠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抱歉,”温澜生扶了一把快要摔倒的姑娘,没忍住薄薄唇角勾起的笑意,“我是想提醒你把桌上的药酒喝掉,刚刚那位客人是鬼魂。”
桌上摆在一小杯酒,里面飘着橘色小花,依旧是温热的。
“为什么给鬼魂的酒都要用火烧呢?”许目成一口将酒干了,呛得微咳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因为这些阳间的东西他们触碰得到,但是得不到,想要他们尝得到,就只好用火烧给他们。”温澜生一边解释,一边清理干净铜盆中的纸灰。
他无意抬头间忽然发现小酒馆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多了个客人,就将拾掇纸灰的工作交给了许目成,转而调制酒品招待那位凭空出现的客人:“晚上好。”
“嗯?”许目成下意识看向门口,小酒馆门紧紧闭着,并无人来临,她目光溜了一圈,才察觉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坐在了小酒馆墙角处的位置。
梅非似乎总是能无声无息的凭空出现。
许目成将一杯调好的酒端过去,梅非依旧冷冷淡淡的,她避开那深黑色浓雾般的眼睛,回到吧台后继续处理最后的一点纸烬,突然道:“那没有人烧东西的孤魂野鬼岂不是很惨,所有东西都看得见摸得着,但是又都吃不到嘴里用不到手里,看来鬼魂也不是那么容易,我过去还觉得当鬼会很爽。”
“为什么?”温澜生有些奇怪。
“我以为鬼就是失去肉|体的灵魂,不会有痛觉,不会感到饿,不用愁吃穿。”许目成抹平裙子上的一个褶皱,有些怅然。许目成想起与前男友说起这个想法时,前男友总会无奈一笑,拍拍她的脑袋,“想得很美,这可都是不可能的”。
她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我以前想象如果所有人都只是淡蓝色的灵魂就好了,这样大家就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生病也不会死,都不用愁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之类的了,而且大家都是一样的淡蓝色灵魂,那也就没有高矮胖瘦美丑之分了,没有这些顾虑之后,所有人就都可以不用考虑生计,只考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
“……甚至那时大家交流就不必费心说话表达了,只需要触碰灵魂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那样所有人都能够心意相通,彼此之间都能很好的相互理解……”许目成继续说着,全然没有发现角落里的梅非脸上神情微妙,“所以有时候会想要是所有人都只有灵魂,没有肉|体就好了……”
“你是在讽刺我么?”角落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许目成的遐想。
“什,什么?”许目成愣住。
梅非起身,椅子发出了几声刺耳声响:“我说,你是在讽刺我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哪里讽刺你了?”许目成感到奇怪。
梅非唇角扭出了一个讥笑,无声无息地走到吧台前,没有任何的脚步声,但每近一步,那种阴森森的压迫感就会更近一分,如同暗夜的蝙蝠俯视着云层下的弱者。
他将空酒杯重重放上吧台,玻璃底座与木头桌台相碰,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没有讽刺你,”许目成有点怕,但也感到几分恼了,她想梅非这人岂不是没事找事,“必然是你想多了。”
“是吗?你觉得做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很好?”梅非握在在玻璃杯子上苍白手指越发的用力,关节都呈现出隐隐的青白色。
“我……我以为是的。”许目成怯怯地躲避梅非暗黑的眼珠,除去害怕,心底更为恼火,便说道,“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又不会实现,怎么会是讽刺你呢?”
温澜生微微咳嗽了几声,稍稍将许目成拦在身后,轻声道:“梅非,她只是新来的服务员,懂得并不太多。”
梅非盯了许目成几秒,而后垂下眼帘,稍稍收敛了那压人的气势。
小酒馆一时间静悄悄的,只有一种奇怪的、微小的、好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玻璃杯上蔓延着不规则的裂纹。
清脆而悦耳的一声脆响,梅非手里攥着的玻璃杯碎了。
“哎,你的手……”许目成一惊,下意识想要抢救那只血色蜿蜒、与玻璃渣绞在一起的手。
然而她触碰不到,她的手指直接穿过了梅非的手,穿过了皮肤肌理,穿过了肌肉组织,也穿过了涓涓不止的鲜红血液,就好像那只手并不存在一样。
这感觉诡异而奇特,许目成僵硬地愣住了。
梅非似乎也僵住了,须臾片刻,他飞速起身,面上怒意更重,狠狠甩开手中残留的玻璃杯遗骸。
一瞬间碎玻璃四溅,像飞出的刀子一般,温澜生猛地将许目成拉到身后。
梅非看了眼温澜生,从鼻腔中冷笑一声,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好……好可怕,怎么会这样……”良久,许目成在温澜生背后僵硬放下保护脑袋的胳膊。
“大概你正好触到了梅非讨厌的事。”温澜生笑了一声。
许目成意外的从这微微笑声里听出了几分讥讽味道,诧异看向她的老板,接着她惊恐的看着温澜生扶着吧台桌子,缓缓滑到椅子上,胸口处插着一块玻璃碎片,正汩汩流射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