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炎夏
白无泺也实在没什么力气推辞了,便答应下来,留下吃晚饭。
程清尧的二婶做了一桌子菜,听说白无泺要留下,又回去炒了两个肉菜,热情招呼几个人上桌吃饭。
“小白啊,你多吃点,别客气,小贺你也是。”
程珲的夫人苏慧桃是个蛮热情的女人,喜欢做菜,精通东西南北各个地区的经典菜系,因此程珲甚少出去应酬,他吃妻子的饭吃了几十年,从来都没有吃腻过。
“尧尧,你照顾着点无泺。”程珲说道,“你俩年纪差不多,有共同语言,以后多在一块玩啊。”
白无泺肩膀似乎僵了一下,低头吃掉碗里的菜。
“没问题,叔。”程清尧用公筷给白无泺夹了只油焖虾,“你尝尝这个,我婶儿做的这个虾可好吃了,比饭店里的都好吃。”
白无泺盘子里堆满了程清尧给他夹的排骨、鱼肉和大虾,对方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下,自己觉得好吃的就全往他盘子里夹。
“够了。够了。”白无泺拿筷子轻轻挡了一下程清尧给他夹的第三只虾,“我先吃完这些。”
“晚上在这儿睡吧,客房的床三个男生都睡得下。”程清尧说,“我晚上睡觉也不踹人。”
白无泺低头不语,看得出来他在犹豫。苏慧桃这时开口道:“可惜咱这房子不够大,说起来我就生气,你叔当初抓阄分房子,非拖着那么晚去,结果大房子都被人家分走了,害得我在这小地方住了二十多年。”
“哎呀,你行了,念叨几十年了,没够啊?”程珲无奈道,“儿子不是说了吗,等回国就给咱们付松山路那套小独栋的全款,你念叨什么呀念叨。”
“那能一样吗?年轻的时候都没住了,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意思?”苏慧桃骄纵地撇了撇嘴,贺泽和程清尧皆是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
程珲对妻子实在是好得没法说,结婚三十年来没红过脸,没舍得凶一字半句。两人有个比程清尧大十来岁的儿子,国外常春藤直博在读,研究的是精密仪器智能化控制方向,十分受导师青睐,年纪轻轻已经申请了不少专利,年少有为。
苏慧桃又对白无泺说:“小白啊,晚上就别走了。家里不大,委屈你跟尧尧挤一下。”
“你说你非得离家出走,你家那小独栋多好,一人一个房间,用得着挤客房么?”程珲看着程清尧,“还置气呢?你妈给我打电话问好几次,肯定也是你爸的意思。闹够了就回家看看,你爸妈也是关心你。”
“我爸才不想让我在家待着。”程清尧语气别扭,显然并不想谈这个话题,“好了,二叔,他是你亲弟弟,我还是你亲侄子呢,你偏着谁啊?”
吃完饭,白无泺习惯性地去收拾桌子,被苏慧桃摁了下去,赶到客厅:“哪有客人收拾的啊,去客厅看电视去吧,等会儿我给你们剥橙子。”
程珲和贺泽去厨房洗碗,苏慧桃到冰箱里挑橙子去了。程清尧从电视柜下面翻出几袋零食,一股脑堆到茶几上:“想吃什么,拿吧。”
白无泺看着他,摇了摇头:“你吃吧。”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程清尧这种性格是怎么养成的,连叔叔家的家庭气氛都这样,热情、大方、毫无保留,想必自己家里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程珲就是程清尧的叔叔,这比之前那么多次偶遇都要来得巧。
“无泺,你来一下。”程珲从厨房出来,招手让白无泺过去。
白无泺起身跟着对方走进了书房,程珲关上房门,看着白无泺,对他说:“无泺啊,我之前跟你说过,我这个侄儿吧,家里让他去上六中,他死活不乐意,跟家里吵翻了,半个月没回去。小贺跟我说你们两个居然认识,我也是挺意外的,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别让他这么拧。”
大概是程清尧对谁都很热情友善,所以程珲会以为两人关系还不错,并误以为白无泺能劝得动程清尧。
“我……”
“没事儿,你不用有压力,帮我劝劝就行。”
程珲看出他面有难色,也没太为难,温和地笑道。
白无泺最终轻轻点了下头。
“我试试。”
他跟程珲前后脚出了书房,程清尧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贺泽已经走了,茶几上摆了一盘新鲜欲滴的脐橙,早就被程清尧解决掉了三四块。
“来吃水果。”程清尧向他招招手,“好甜。”
乐呵呵的,没有烦恼。
白无泺坐下去,很给他面子地吃了几个。
电视里在播一部刑侦连续剧,主角团浓妆艳抹,乍看上去长得都一样。剧情降智,逻辑混乱,看得出来是编剧糊弄观众的集大成者。前一秒还在对凶手恨得咬牙切齿,后一秒就突然圣光普照理解了凶手,所有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一个前半部分都十分正派的角色揪出来,宣布为卧底大boss。
“胡扯呢这不是,连个伏笔都没有。”程清尧吃着一包薯片,嗤笑道,“这里面人做好事坏事都没有理由的,编剧连糊弄一下都不愿意。”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白无泺忽然说,“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非要找个理由来解释一件事情的合理性,实际上根本没有。人是无序性的动物,没办法简单地一句话就概括动机。”
“哲理。”程清尧竖了竖大拇指。
不过眼下也是实在没有什么电视剧可看,程珲夫妇养生,早早就进屋睡了。程清尧无聊地翻来覆去换了几次台,换到当地台正在插播的救灾信息,两人都十分凝重地看了一会儿,被新闻里的气氛感染得有些低落。
“又死了好多人。”程清尧轻叹道,“天灾……”
白无泺没说话,下意识地看向头顶。
程清尧关了电视,把遥控一丢:“不看了,睡觉。”
白无泺和他对视着,谁也没动。
“走啊?”程清尧疑惑。
“要不我还是走吧。”白无泺说道,“毕竟我第一次来就住下,不太好。”
他顿了顿,又迟疑着补充:“毕竟咱俩,也,不太熟吧?”
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熟,哪有加个好友聊两句就算熟人的?
程清尧看了他一会儿,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只橙子递过去。
白无泺想了想,还是接过来,两口把果肉啃了下来,将完美分离的果皮丢进垃圾桶。
“今年夏天这么热,咱们迟早会熟的。”
程清尧这句话说完之后,白无泺先是愣了两秒,接着忽然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立刻不受控制地露出一副震惊又恶心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清尧,连表情管理都懒得做了。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土啊?!
“我靠,你什么表情?”程清尧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率先站了起来,“走吧,睡觉去,明天带你出去浪。”
“浪……什么?”白无泺一头雾水。
“很刺激的。”程清尧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伸手在白无泺衣领上扯了扯,“走,陪哥哥睡觉。”
白无泺那种恶寒的感觉完全不加掩饰,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嫌弃,起身跟程清尧进屋了。
“哇塞你真的嫌弃得好明显啊。”程清尧大大咧咧把床铺好,拍了拍,“你睡哪边?”
“你旁边。”白无泺道。
程清尧看着他,不吭声。
“干嘛?”
“你等一下,我找个纸笔。”程清尧四处寻摸起来,“你比我会说,等我以后有了对象,我就这么说。”
白无泺往床上一坐,挑眉看着他:“你没有对象啊?”
程清尧失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对象?”
“猜的。”白无泺从兜里摸出手机,使劲甩了甩。这破手机进了点水,但好在耐用。他打开和霍锦元的聊天窗口,发了条消息过去。
葱白:告诉你个好消息。
磨剪子戗菜刀:?
磨剪子戗菜刀:你中彩票了?
磨剪子戗菜刀:快说。
葱白:屁,哪来的彩票。我帮你打听到了,上回你看到跟你女神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他俩不是一对。
磨剪子戗菜刀:真的假的!我靠,无泺你怎么打听到的!你好爱我,我也爱你!
葱白:不必爱我。
葱白:以后别拉着我去看了,就当回报我了。
磨剪子戗菜刀:得嘞!
“你跟谁聊天呢?”程清尧坐到另一边,打开了床头灯,“你是不是看我长得帅,所以默认我不单身了?”
白无泺放下手机,说:“没有,确认一下而已。毕竟我不喜欢跟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敢做不敢当、谈了恋爱也说没谈的人打交道。”
“怎么感觉你有故事啊?”
程清尧翻上床,碰了碰他肩膀,“哎,那你谈过恋爱没有啊?”
“咱俩有熟到可以讨论这个的地步吗?”白无泺没回答他,兀自上了床,扯过毛巾被盖上。
程清尧甚是无趣地撇了撇嘴,进浴室洗澡了。
白无泺看着床头那盏昏黄的小夜灯,目光晦暗不明。
程清尧快速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湿着。白无泺看到他从另一边爬上床,坐在床上拿毛巾搓着头发。
“你准备上哪个高中?”白无泺突然问。
“六……六中。”
“哦。”
白无泺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我也要去六中。”
程清尧怔了怔,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你?你也去六中?”
白无泺扭头看着他:“我骗你干什么?哪有骗人说去六中的,怎么也得二中。”
程清尧顿时激动起来,头发也不擦了,整个人扑过去:“那我不是一个人了,太好了啊!我还以为真得一个人孤零零上三年学呢——真的假的啊,你真没骗我吧?”
“不信算了。”白无泺闭上眼,“把你头发吹干净,甩我一脸水。”
程清尧这就默认了两人进入高中之后一定会是互相扶持、形影不离的关系,先前白无泺强硬拒绝对方上岛的警戒线,似乎对这个人全然没用,程清尧轻轻一扒拉就扒开了。
“你昨天没回我消息啊。”程清尧兴奋得几乎不想睡了,又坐起来,“算了,无所谓。你困吗?陪我聊天吧。”
“困。”白无泺十分诚实,“睡了。”
程清尧把头发搓得半干,躺下去,看着身边白无泺安静躺着的身影,喉咙中反复转动着白天想要问的话。
白无泺这个人身上所负载的,远比他当初想象的要多得多。
但他知道自己不该问。
第二天出门,白无泺才知道程清尧说的“刺激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程珲家小区门口,程清尧戳了戳白无泺,说:“来了,上车。”
后厢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林格和江墨一干人闹哄哄地挤在后座,车厢里放着劲爆的欧美重金属摇滚,白无泺还以为是前几天动物园的猴跑出来了,戒备地往后退了退。
“清尧,这谁啊?”林格好奇地打量着白无泺,“没见过。”
程清尧哥俩好地搂住他,说:“我新朋友。”
白无泺冷漠道:“刚认识。”
林格就大笑:“傻逼,吓着人家了!人愿意跟你出来玩么?”
程清尧还没开口给自己找补,白无泺就先一步上了车。他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白无泺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他之前确实已经做好白无泺坚决不去的准备了。
车上七八个人,但地方很宽敞,看着比黎军那辆奔驰商务还要敞亮。白无泺坐在后排靠车门的一个空位,边上是个留着狼尾造型短发的男生,长相是他们这对糙老爷们儿里最清秀的,瘦瘦高高,穿衣风格很简单,看上去颇为清爽。
结果程清尧一过来就把人家往边上推:“去去去,你坐那边儿去,我和他挨着。”
“你干嘛啊?”白无泺皱眉,然后冲着被赶走的那男生笑了笑,“你别理他。”
男生没说话,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可别跟丁心茗眉来眼去的啊。”程清尧见状用目光警告着他,“这不合适。”
白无泺翻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啊?”林格凑上来,热情地招呼白无泺,“我叫林格,和程清尧是发小儿。”
白无泺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他余光瞥了眼程清尧,回答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
和程清尧是发小,家里或许也是认识的。林格知道自己吗?父母家长有没有了解过自己的事情?
他忽然紧张起来,浑身都紧绷了。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带来的惯性。
没有人会在知道自己过往之后,会和自己继续保持联系的。
有些事情,就连霍锦元也不知道。
这些年程珲一直将他的个人信息保护得很好,几乎滴水不漏,就连许多邻居也不清楚内情。毕竟白广宏应该不再有机会接受审讯和调查,因此当年的事被限制在了最小范围内传播。
至今,人们都不知道当年轰动一时的南桥杀人案,究竟有没有找到凶手。
“白无泺。”
他僵硬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