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宫营一番话说得字字铿锵,隋武周在一旁钦佩坏了。
这叫花子在晋王的死亡凝视下,不仅没有乱了分寸,还敢呛声与王爷对峙。
这可不是他经常能见到的场面。
可就在他正钦佩万分的时候,宫营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声音响亮,而且连绵不断、余韵悠长。
这就让宫营那一脸的大义凛然,突然变得,有些滑稽起来。
隋武周以手扶额,感觉实在没眼再看。心道:果然,叫花子还是叫花子。
宫营也泄了气,枉他刚才好不容易鼓舞起来金牌律师的烈烈声势。
不是,这原主都穷成这样了,挨饿不应该习惯成自然了吗。
怎么今日方饿上一天,肚子就如此沉不住气大声抗议。
这不是专门下他的面子吗?
再想一想,定是近日大鱼大肉、连番宴请将这原主的肠胃惯坏了。
这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裴盛见宫营面上神色几番变换,并不知道他内心活动如此丰富多彩,但明显暂时消除了戒心。
他转过身吩咐隋武周:“就在此处设顿便宴。”
隋武周震惊了——他莫不是听错了?
王爷何时主动邀人吃过饭?
在枢密院议事厅摆上一桌招待客人的,这更是绝无仅有啊。
就凭他一个未能及第的叫花子?
宫营却没领裴盛这份盛情厚意,连忙推拒:“王爷,这饭就不必了。”
意意吃吃地接着说:“如王爷能采纳小生的建议,不如将这饭折算成银两。
或者赏小生些车马费、餐食费什么的也行。”
隋武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天下还有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有王爷赐宴要求合钱的吗?
还要什么车马费,他是被王府马车接来的好吗,哪来的车马费?
不是,这不第秀才怕不是穷疯了,上次赏他黄金时他就和王府侍卫掰扯半天,深怕不足斤两。
他建言献策时明明口舌便给,兵法韬略、水文地理分析得头头是道的。
怎么一涉及到钱就像换了一个人,立马疯疯癫癫了呢?
宫营自是一肚子道理。
裴盛和隋武周这些王孙贵胄哪知道什么民间疾苦。
这一顿饭再贵,他吃了睡一晚,明日还不是全去了五谷轮回之地。
不如来点儿实惠的。
今日他既提供了售后服务,再支付点儿服务费用无可厚非吧。
还有,他得多大的胆子还敢跟裴盛吃饭。
这位王爷眼睛毒得很,跟x光片似的。
城府廖阔、心机深沉。随便说几句话都能让他看出不妥来。
避之还唯恐不及呢,还吃个哪门子饭?
可裴盛好像猜到了宫营要拒绝,也不理他,只是吩咐隋武周派人去置办酒食。
转过来对宫营说:“我们一行匆忙赶回,也没有吃饭,待用过饭,你要的那些银两、车马费都有。”
宫营再没有理由拒绝,只好不情不愿地留了下来。
整个晚饭过程中宫营一直努力在吃。
一个是因为委实太饿,一个是因为,这不是嘴里占上了东西,就不用和裴盛对话了吗。
裴盛倒是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的,不咸不淡地问了宫营几个问题,都是关于他父母亲眷以及开蒙应试的师长和同窗的。
宫营垂首猛吃,心中了然,这分明是借赐饭继续查户口。
好在他之前得韩真帮助把这些都捋明白了。
否则但凡有一个回答和裴盛查得的内容不一样,他又得被扔到枢密院的地牢里。
隋武周也知道裴盛在盘查这个不第秀才。
其实并没有必要。
这叫花子的履历他也看了,总结下来就是两个字。
一个是穷,一个是笨。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清白得不能再清白。
基本没有一丝可能与大周的任何邻国扯上干系。
但王爷疑心他也可以理解。
就是,这叫花子应试时所写策论,整篇都在掉书袋,字字句句诘屈聱牙。
而且因为用力过猛,模糊了重点,全篇不知所云。
这与这叫花子揭榜那日以及今日表现,分明判若两人啊。
说判若两人都是轻的,怎么形容呢。
就好似原先那个不第秀才,猛然得上苍加持,一下子醍醐灌顶,诸般学问突然就触类旁通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这分明就有点儿怪力乱神了。
还有,方才赶回的路上王爷一直忧心忡忡。
这些日隋武周一起和裴盛勘察长江沿线,裴盛烦恼些什么他是知道的。
但是,宫营万万不应该未卜先知。
方才未等王爷问他,他便似王爷肚里蛔虫,将王爷忧心之事切瓜剁菜一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这神奇得太离谱了。
不过抛开种种古怪之处,隋武周还是觉得完全不用大费周章再查他。
很明显,这位不第秀才相比权谋军政,还是对黄金白银更感兴趣。
他简直就是掉到了钱眼里,其他万事不关心。
哪有半分奸细、暗探的样子。
既然浮桥之计前前后后他都说清楚、道明白了,根本无须再查探他,更没必要还留他在枢密院吃顿饭。
电光石火间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突然掠过隋武周脑海。
莫非,王爷要留他在枢密院任职?
!!!
不会吧,不会吧,他就是个不第秀才啊。
好像在回应隋武周心中呐喊,已用完饭端起茶杯的裴盛,慢悠悠喝了一口茶道:“若我邀请公子在枢密院就任军师一职,公子可有兴趣?”
宫营“噗”的一声,满口饭喷了对面的隋武周一脸。
隋武周生无可恋:“???”
“!!!”
宫营方才见躲过了裴盛盘查,刚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把嘴里这口饭咽下去就告辞回家、溜之大吉。
没想到裴盛在这里等着他。
不是,他已经有志于从事自由职业,这位晋王非要让他当公务员,这能答应吗。
这看似铁饭碗、金饭碗的虽然诱人,但有裴盛这位可怕的上司在,这穿帮的风险太大了啊。
但凡有一事穿帮,他如说实话,告诉裴盛他是穿越来的,大家必定会以为他疯了,要把他关起来。
他如不说实话,不坦白他是穿越来的,裴盛又定以为他是别国奸细,处心积虑想接近大周军政中心。
那可精彩了,恐怕不仅要关起来,不被凌迟,亦得被斩首。
这分分钟掉脑袋的事儿他能答应吗?
宫营一时着急,不禁咳了起来。
裴盛看他咳得昏天黑地的,慢悠悠给他递了一杯水。
宫营喝了口水镇定一下,抬头看着裴盛说:“这个委实没兴趣。
朝里无人莫做官。
小生既无家世背景,科举又不顺遂。
就算王爷赏识,恐怕也没资格就职枢密院。
如王爷愿采纳我的计策,这个,多赏些银两就好。”
隋武周在一旁掩面,这叫花子竟然又提到了银子。
裴盛听了倒是不以为忤,面上没什么表情,又稍陪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宫营提心吊胆地吃完这顿饭,上了裴盛为送他专门派来的马车,上车后惊喜地发现,车上摆着整整一盘的黄金。
不是,刚才他厚着脸皮跟裴盛讨的是银两没错吧?
这莫不是他眼花了。
这车上赏赐的不仅不是白银是黄金,而且这次给的黄金分明比上次多出数倍啊!
宫营掐了自己一下,激动地将黄金数了几遍。
最终确定,这是五十两。
五十两黄金啊!!!
宫营一改方才心中对晋王裴盛的戒备之心,特别想立刻给裴盛一个热情的拥抱。
他激动地告诉车夫改道直奔韩真家,将韩真叫了出来。
又乘着王府的马车赶到韩真家的典当行,将之前寄存的三两黄金取出来,将这五十两黄金又放进去。
五十两黄金,他衣食无忧啦!
第二日,韩真虔诚地听他拜把子大哥讲述面见晋王的经过。
听到后来有些没弄明白。
韩真:“晋王让你去枢密院不是好事吗?
有多少人中了进士都进不了枢密院。
我觉得让你去枢密院比给你金子好多了。
大哥,你这么做,莫不是赔了。”
宫营叹气:“你告诉我枢密院是什么地方?”
韩真:“大哥嫌我笨吧,谁不知道枢密院是管全国行军打仗的地方,威风着哪!”
宫营:“既是行军打仗,我如做了军师,须得一同去吧?”
韩真:“那倒是,没听说当了军师还留在家里不随军的。”
宫营:“战场上刀枪无眼。
我进了枢密院倒是一时威风,可上了战阵但凡有个闪失。
或者残了,或者亡了。
那还威风个屁。”
韩真听了似懂非懂,还是觉得宫营不去枢密院,改拿黄金,这买卖做的,保准是亏了。
宫营心道:我又不能告诉你,我不去是因为忌惮晋王。
但方才和韩真说的也是自己的真心话。
他虽然是个军事迷,□□冷兵器的书都没少看。
但仅限于纸上谈兵,别说打仗了,鸡他都没机会杀过。
他自问没勇气随大军上战阵。
何况他所热爱的军事,不都是现在完成时的吗。
本质上他还是个和平主义者,对一般将来时的任何战争都没有好感。
当然了,如果他前世的委托人或庭上的对手知道他对自己和平主义者的评价,估计是不大认同的。
在庭上与对方交手的时候,他跟个斗鸡似的,厉害着呢。
可这不是穿越到古代了吗,他那些现代的本事大多没个施展的地方。
只好在这儿深藏功与名,装作小白丁。
还有,军师这份职业,高回报但是高风险啊。
先不说在沙场有什么闪失。
在他所看过的军事史里,各朝各代干军师的,因献计献错了,或者谏言谏直了,而被杀掉的。
或者即使计策献得也妙,谏言谏得也委婉,但因表现太出色,而被敌方设计离间,还是被杀掉的。
那是一片一片啊。
谁担保他就洪福齐天,永无风险。
如果他真是洪福齐天,上一世他就不会被害,这一世他就不会裸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