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对杜宪的行迹,二公子的遭遇,以及唐国即将面临的命运。
田夏一无所知,也不关心。
马队出离唐境,在阿休的引领下,迅速南下。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落叶归根”。
但总要少数服从多数。
暂不做其它设想。
他们星夜兼程,避开关隘,一路疾驰。
荒滩林薮,岩陆涧峡。
景致变换如流。
车马颠簸之甚,几欲片刻不停。
这日,至黄昏,队伍连翻两座山头,在林口稍歇。
田夏陪魏子到外面透气。
恰逢乌肃探路回来,见魏子行走间步伐浮软,姿态疲乏。
想她经年累月被囚,受过许多折磨,身体必然比常人虚弱。
连忙找上小弟。
“今天就别赶了吧,前头临水有块好地,在那住一宿。”
阿休朝魏子瞥去一眼。
“小弟记挂家人,总想早些团聚。”
“这样日夜奔劳,怕不等团聚,就先要了家人的命。”
“哥哥视作家人的,小弟可不当。”
“犬也吃不消。”
犬均喜奔,天狗尤甚。
这连日来,大犬都被关在笼子里,早被闷坏了。
阿休一阵心疼,随即领队入了林子。
跟随哥哥去到那片临水的地带。
只见浅湾石滩,周围树木稀疏。
当即吩咐驻地扎营。
他把自己坐骑交给兄弟打理。
忙不及打开狗笼,带大犬撒欢去了。
众人在石滩外围,支起帐篷,各自取水饮马。
乌肃见田夏搀扶魏子进了帐,心下稍宽。
喂过枣红马,自己草草吃喝两口,歇没多久,又闪人了。
田夏安顿好魏子,出了帐篷。
只见不远处,锦儿和鬼鹴对面而立。
锦儿低着头,不知说了什么,鬼鹴掉头就走。
田夏心里奇怪,过去问道:
“怎么了?”
锦儿连忙解释:
“他突然提个篓子过来,我问他是什么,他也不搭理,可不是我主动找他的。”
“我也没说啥呀,你紧张什么。”
锦儿脚前落着个小竹篓。
田夏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揭开盖子一看,里头装的是干茶片。
拿起来搓了搓,色黑质紧,叶多茎少,金点漫散。
是此类茶中的佳品。
他们的口粮只备了糟饼和羊肉,
都是干食,不用另起炉灶。
但肉是生的,姑娘们不敢下咽。
兄弟们用糟饼跟姑娘换肉干,连日只吃荤的,怕也是腻得很。
田夏见鬼鹴一声不吭离开,却是去拿了把铲子在空地上挖坑。
便扬声喊道:
“煮茶啦!有闲的,都过来搭个手!”
阿兰部的小伙子们个个茶不离口。
几天没喝上茶,那是惦记得慌。
听大姐说要煮茶,全耐不住了,搬石头的搬石头,抬水的抬水。
叔敖也叫手上没事的兄弟,过去帮忙。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锦儿见文姜姑姑和小葛一起提了篓子,掰茶分量。
小姐正在叫人另掘一坑。
只有她自己闲得没事做。
也就跑去拿个袋子,就近捡些碎木干枝。
她小姐被毛头小子围着,问东问西,聒噪个没完。
另一边,鬼鹴已挖好坑,正独自一人堆垒起灶。
锦儿犹豫半晌,壮起胆子走过去,把袋子轻轻放他旁边,打开袋口。
“你、你看看,这些行不行?够不够?”
鬼鹴偏眼一扫,随意点了个头。
也不说话,继续干他的活。
锦儿蹲在他对面,帮忙堆石头。
两人不声不响,各忙各的。
好半晌,锦儿才小声道:
“谢谢你啊,对不住啦。”
鬼鹴募然停住手,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锦儿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说声“我再去捡些”,站起来就跑了。
田夏虽然身处小弟堆里,也不忘留意各方动向。
见锦儿那边有异常,也不方便立时去问。
只能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她。
确保她人还在眼皮子底下就行。
一会儿起了两个土灶,码上干枝,布绒引火,嵌入大锅。
一锅炖肉,一锅煮茶。
有个好事的小兄弟,见小葛一人在两灶间往来。
凑到炖肉锅旁,探头看了看,皱起眉头:
“这肉一煮就没那味道了,还怎么吃?”
小葛白他一眼:“咱爱吃的人吃,你只管吃你有味道的就是。”
那小伙听妹子语气有些呛人,想来这几天没睡好觉,有脾气也正常。
摸了摸鼻子,识趣地退开了。
文姜在旁边看见,想起小葛对那些包藏祸心的侍卫何等讨好。
这会儿,却对冒险帮她们脱离火海的人无甚耐性。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勤快。
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怎么跟这丫头处得越久,反倒越觉陌生了?
田夏把槽饼掰开,泡进肉汤里,送给魏子吃。
在帐里等她吃完,收拾出来,还不见阿休人影。
连找了好几个小家伙询问,都说阿休惯常没个定。
也就不多操烦了。
夜深风动,田夏和衣而卧,浅眠不到两个时辰便即醒转。
听外面火星噼啪溅响,夹杂着犬的低鸣。
轻悄悄爬到帐口,掀帘而望。
只见阿休坐在篝火旁。
大犬贴身匍匐,把整个大脑袋,搭在他腿上。
阿休一手轻抚背毛。
另一手持长杆子拨火,时不时抬起手来,用手背擦眼睛。
田夏观察了好一会儿,起身走过去。
阿休听见动静,丢了杆子,两手胡乱抹了抹脸。
把手心上的炭灰全糊脸上了。
那大犬早熟悉了田夏的气味,只摇了摇尾巴,一丝不动。
田夏离了些距离,就地坐下,偏头瞅向阿休。
“哟,怎么眼都红啦,泪汪汪的,被火熏了?”
阿休本来想说被火熏了眼,被人提前指出来,不由微窘。
“阿姐特意瞧我笑话来了?”
“许你说我家姑娘是小畜牲,还不许我瞧你笑话?”
阿休被哽了一下。
他当时见敬重的兄弟忍辱负重,换来一顿猫挠,一时嘴快,出言无忌。
他自个儿都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这个姐还挺记仇。
“小弟随口一句话,便说得难听了,也没啥坏心思。”
“是没啥,也就是迁怒呗。”
阿休吸了吸鼻子,望向半空一轮朗月。
月光映在他澄明的双眸里,显得更加盈然有神。
“我爹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对我很好。”
“是啊,吃人的狼被人给打死了,还不准狼崽子嚎两声吗?”
阿休被他姐两三句一怼,简直无语,斜眼瞥过去:
“大姐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吧。”
“我这不是在安慰你?”
“在主公面前,姐可从没这样过。”
“你跟你主公能一样吗?”
“…………”
听到这么实心眼儿的话,阿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伤感倒消减不少。
田夏见阿休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才提及正事。
“我听你说,‘主公提前没了’,想来跟你们原定计划不符,是不?”
“若非情况突变,我爹怎会代主公而亡?有许多事情都还没张罗好,提前行动太仓促了。”
“那干我屁事。”
阿休瞪向田夏,想不到这句粗言秽语会出自她口。
虽然这姐,明显的不能说是个善茬,至少平常言谈举止还算符合她养尊处优的身份。
“将军不喜欢报忧,恐怕没跟你讲,他养私兵的事暴露了吧。”
“私兵”这词,阿休抵触得很。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主公的“私兵”。
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所以他听着不顺耳,想反驳什么,又无可反驳。
“老二搞到一把你哥惯用的弯刀,献给将军,就是提醒他哥——别瞒了,我知道。”
“主公没特意去瞒他啊,再说咱们做的许多事,其实也是为了二公……老二!”
“将军没告诉他,不就是在瞒?说什么将军替他培养人马,嘿!如果将军人还在,谁能服他?把计划提前,一是老二透了意愿,最主要的,估计还是为保你们,跟我能有多大关系。”
阿休跟了主公多年,当然明白主公不会单为一个人,不顾一切。
但这位姐也未免撇得太清了。
“怎么没关系?姐身边个个要保,又是东一挂,西一挂,我们才不得不多留人手,冒更大风险,还不能有点儿不乐意了?”
“能啊,没说不能,但你们不当回事儿的,都是我的人,有能力帮,为啥不帮?而且往后,肯定有能用到咱们的地方。”
“大姐毕竟是大姐,其他可就不指望了。”
“说起来,我发现,将军给你们的东西,比给我的好多了,就那干压茶吧,我吃的,都是你们拣剩的吧,我不也没计较?要都像你这么小心眼儿,咋过呀?”
阿休活了这小半辈子,还从来没被人说过“小心眼”。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大方又开朗。
跟他姐现在的样子比对,主公堪称“长兄如父”了。
本来他对亲缘,看得十分淡。
非要相处、陪伴,日久方能谈感情。
就感情上来说,他姐还不如一条狗。
但今天这样一个不懂体贴甚至略显厚颜无耻的姐。
这样一场毫无粉饰的对话。
莫名让他生出了一股亲切感。
田夏一路上,可没少关注阿休。
小弟看起来是个活泼性子,其实亲疏分明,颇有心思。
从他和乌肃的谈吐行事来看,哥两个都是重点培养对象。
不过阿兰部的小狼崽子明显更服从阿休。
乌肃也很有默契,凡事先跟阿休沟通,再由阿休下达指示。
田夏碍于人眼,总不能随心所欲放开性子。
好容易找到机会,就当姐弟俩重新认识一回。
这一夜畅谈过后,阿休也会找姐姐商量事情了。
连带阿兰部的族人也跟她更加亲近起来。
田夏相信日久见人心。
这些流有她母家血脉的兄弟,迟早要成为她真正的家人。
可惜,没给他们足够的相处时间。
乌肃探路归队,带回一个噩耗:
“齐大人——被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