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二公子离了君母寝殿,直往九月观而去。
那地方已被侍卫严守。
不仅门前有站岗的,周围还有巡逻的。
那巡逻侍卫一见有车驶来,立时拦了过去。
车夫停了马,二公子揭开帐帘,探出半脸。
侍卫乍一见,顿时神色悚然,齐齐跪下称君。
二公子心知是称他大哥的。
这些阳山侍卫是他父亲借助刘家财势蓄养的私兵。
虽然是亲刘一派,看来仍对他大哥存有敬畏。
“我已得君母应允,要进这九月观,还请诸位兄弟行个方便。”
听这么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是新君到了。
那即便不提君母,又哪有拦阻的道理?
忙列队让到一旁。
二公子就在此下了车,一路步行观望。
这是他头一回进内宫。
君母是在王宫里住过的,自然精于布置。
她又喜欢花草,各宫苑都请了匠人培土栽花,移种常青树木。
就算在这冻土未苏的季节,也不缺可看的景致。
到了这里,却是盛景凋零,满目枯败。
能看到有杂役在锄草。
但这些野草能顶开硬土,在寒风里滋长。
如不彻底除根,重新翻土培壤。
就算在这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什么时候能到个头?
外面尚且还有除草的。
九月观里,冷冷清清,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
枯木衰萎,池水干涸。
真就跟废地鬼宅一样,哪还像是人住的地方?
在见君母之前,二公子特意去他大哥的住处看了看。
除了一地零散,什么都不剩了。
各间房里,只有床榻桌子等日常摆设。
比他的营房还不如。
有的榻子仍然挂在墙上,落满了灰。
显见,本来是备着要给人睡的,结果也没用上。
相对映衬,只叫二公子心里起了一阵莫名的感伤。
四处望了望,连个能引路的人都找不到。
他只能凭着感觉,去了中间那座小楼。
顺阶而上,到了二楼。
一眼瞧见靠西第二间门前有帘子遮挡。
刚要迈步过去,就听门声响动,从帘子里出来两人。
一个监人。
另一个小姑娘穿得不差,斗披暖帽捂得严实。
想是从娘家带来的丫头。
两人横身跪拜,那监人只把眼看地,始终低着头。
“小人吕回,是这里的管事,不知主君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二公子眉梢微微一动。
“你看也不看,就知道我是谁?”
“夫人说了,在此当头,能进这九月观的,若非君母遣派,便是新君。”
“我就不能是君母遣派的吗?”
“若君母遣派,必不止一人。”
二公子走上前,弯腰扶起吕回,又叫丫头起来。
“文告未发,不敢称君,先省了这些礼吧,我来找嫂嫂说事,还劳烦进去通传。”
“夫人已在里面候着。”
二公子笑叹一声,揭开帘子进去。
屋里甚是暖和,却密不透气,闷得慌。
暖笼上闪动着暗红的晕光。
柴火气中夹杂着一股劣质的药草味。
内帐帘门大开,只在当间桌上燃了一灯。
他嫂嫂素服靠在床上,薄被盖膝。
虽然头发梳得齐整,面容却苍白的,神情木然。
知道有人进来,脸也不偏一下。
在她床头立着一个妇人,同是一身素服,肃沉着脸面。
刚见他时,眼里有惊惧一晃而过。
随即低下了头。
嫂嫂遣开旁人,只留这妇人作陪,想来是亲眷了。
二公子在帐外行礼:
“听闻嫂嫂受惊卧病,小弟特来探望。”
“外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卧病也不是没有缘由。”
田夏这才转头看向二公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开口却不打弯,直入正题。
二公子对这个嫂嫂多有观察,这时她要是太客套,反显得假了。
“新君尚未正式立定,还请嫂嫂忍耐一段时日,这里缺的,小弟回头遣人补上。”
“我这儿不缺什么,但我身边两个人被带走了,一个被发进苦役房,一个被关进鸾子阙。”
“小弟自会设法,嫂嫂只管养好身体,无需太过忧虑。”
二公子说话都留有余地。
连他大哥在时,讨个小葛也要弯弯曲曲。
如今刘家扎了根基,其势较前更盛。
二公子在军中威慑远不如他哥,就算有心想周全,也要个说得过去的名目。
哪能为了下人去冒犯刘夫人?
“君母有旨,宫中日常概有统一的安排,二公子没必要为了点小事坏她规矩,我出不去倒也省心,但身体总是不行,宫医开的那些药,吃了也没多管用,为防万一,总要有个能进出通报的。”
二公子过来看这一趟,就知道他嫂子不是危言耸听。
君母虽不是非要立时治死她,却明显的苛待了。
听吴将军说,这嫂子当时流出的血沾上车板,染红丧布。
虽然眼下还能坐着说话,但这种气虚体弱他自己经历过,是装不出来的。
哪怕是小病,不好好医治,也会熬成大病。
国君新丧,倘若这个生前极宠的正妻再出意外。
叫他有何颜面立足?
“嫂嫂放心,小弟自当处理。”
田夏点了点头,问道:
“丧期没过,二公子急着过来,也不光是为了探病吧?”
二公子向文姜望去一眼。
“姑姑是家人,不用避着。”
文姜搬了个布墩子,放在二公子身旁。
眼皮也不抬一下,又退回床头。
田夏道:“有人过来把好些东西都搬走了,这里没什么能招待贵客的,且将就。”
二公子本还想着这位嫂嫂生性简朴。
跟他大哥一样,非要住在陋室才能安心。
却没料到是被抄办了。
也没料到他奶奶下手如此之快,可称迅即如电。
二公子内心叹息,往墩子上坐了。
“嫂嫂爽快,小弟也不做那些虚套,免得嫂嫂因伤心损及病体,在此直言相告,大哥并未身亡,只他若‘活着’,他那些将官必不服我,这唐国,自打初始,就是替小弟准备的。”
田夏默然良久,笑了笑:
“我弃他一次,他截我过来,用心相待,再弃我一次,不正是一报还一报。”
二公子忙道:
“嫂嫂这却错怪大哥了,他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文姜乍见二公子时,只感魂归故地,不禁背脊发凉。
这时听他说大公子没死,一股怒气油然而发。
“他有什么苦衷?咱们受这么大罪………”
“姑姑。”
文姜立时哽住声音。
虽然田夏不表露出来,但她陪了她多少年?
就算想要自欺欺人,又怎能没有知觉?
大公子步步为营,得了身,又得了信任。
到头来,一切全是为他亲弟弟?
败尽自己和妻子的名声,说撒手就撒手。
那突如其来的血崩之症,难道就没有一点情绪之故?
二公子见文姜怒色迸发,进而失了仪态。
这嫂子面上倒沉得住气,心里能毫无波澜?
“嫂嫂有所不知,我兄弟俩的生母,现被扣在王宫为质,新王登位,原是留君母在宫里侍奉的,父亲走后,君母才得以出来,却换成了母亲……大哥从北镇到唐国,接连遭受刺杀,实在也是天不容了。”
文姜咬住嘴,不再说话。
田夏倒奇了:
“早知这样,还非带我过来?”
“嫂嫂可知,你齐家为我父亲之亡,背了多大罪过?你父亲送你出城,难道只为避我姚家?”
田夏知道她家老爷子心思可多了。
姚将军和君母虽然说是水火不容。
但不知情的看来,就是一家亲。
姚家风评不好,那也看在什么人群里。
至少王城的老百姓是拥戴他们的。
不然天子爷怎么有胆杀人没胆定罪,还要风光大葬?
倒把锅子全扣他爹头上。
老二这点倒没说错。
“将军人呢?”
“不瞒嫂嫂,距此不远,原有一国,与唐一样,是前代余国,乃邦族所建,受封爵位,始得称君,曾强盛一时,这一代初建时,因其投效明主,保留了封地,后续却纷争不断,数度变故,直到我姚家兴起,父亲领兵征讨,时值那方内乱,国君赠公主求援,封号和燕,先王将其当作功赏,赐给我父亲,父亲娶和燕公主为正室,后以平乱为由,带兵灭了妻子的国家,那便是我兄弟二人的母家。”
文姜“啊”了一声,捂住嘴。
田夏只道:“你大哥对我,从来不提旧事。”
二公子道:“大哥不提,是不想嫂嫂徒增烦恼,我母家当时逃出一批,还有残存脉系,大哥暗中招聚,其中有几个,嫂嫂应该见过,为我大哥替死的,便是我母家人。”
田夏:?
“那家宴上献琴的女官,大哥安排到嫂嫂身边的魏子,因是我母家余脉,大哥多有关照,君母亦不敢轻动,是以嫂嫂无需忧心,小弟自会保全。”
田夏:???
“说是母家,已成见不得光的流亡之徒,纵使大哥脱了身,从此再不能露面,未免他人起疑,跟小弟也断了联系,大哥是不想嫂嫂跟着他吃苦,才留下嫂嫂的,只谁也料不到,嫂嫂竟会出城迎丧,还见了血光,却非我大哥所愿,往后,小弟定会遵奉长兄之命,绝不由人欺侮长嫂。”
“想得倒周全,却都不问我的意愿?”
二公子留意着田夏的表情,小心道:“却非如此……”
“你说。”
“大哥娶亲时,写下放妻书,独留嫂嫂一室,不过哥哥走前,还留有一书。”
“什么?”
“嫂嫂不情愿的,我大哥绝不勉强,若能替他守孝三年,瞒过头一阵,到时,嫂嫂自可决定去留,君母已嘱意将秋玲与洛水交托小弟照顾,若然长嫂不弃,小弟自当尽义供奉。”
田夏暗自发笑,淡然道:“三年后的事,不急,先能让我把眼前顾好,就是帮大忙了。”
二公子话里多少含有暗示的意味,他这位嫂子不会听不出来。
却没有立时拒绝,一心只想着先办成她自己的事。
二公子对这位嫂子新奇之余,其实无感。
这时却陡然泛起一丝嫌恶。
田夏根本懒得关注二公子的心情。
把该说的话都说完,觉得倦了,也就不想再搭理他。
二公子惯常体察人心,不消她打发,自行退避。
文姜送二公子下楼,回来后,对田夏道:
“他是新君,你不愿讨好君母也罢,别连唯一能指望的也得罪,也亏他脾气好。”
田夏脸色沉凝:“是啊,脾气好到什么都能说。”
文姜狠狠出了口气:“至少叫你知道,他大哥瞒了你多少事!”
田夏舒开面容,对文姜道:“姑姑,你把那盒金蚕交给吕回,等他能出去时,一定要设法照顾锦儿,就算一时出不了奴房,至少先保住小命。”
文姜皱起眉头:“我们手上,就这个最值了,全给他,你就不担心吗?小葛跟我说过他的事,吕回以前曾经服侍过一个失宠的姬妾,那妾生了病,把藏带的首饰给他,让他换钱拿药,他把钱换来,自己受用,只捡剩的粗材给那夫人治病,越治越差,没熬多少日子就病死了,还是奴房出人去收的尸,我叫他拿药,特意给他两条金蚕,够他打通关节,自己也受用,你看送来的都是些什么烂渣子?你身体一向能扛的,怎么到现在还虚着?不就是他没尽心?”
文姜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接触过生意,知道其中一些门道。
总归都是拿人好处替人办事那一套。
只因她身在齐宅,能给她碰上的,都是经过筛选的。
来到这里,却觉得力不从心。
本来吕回深通宫廷之道,说话办事足够稳妥。
现在反而因此不敢轻信他了。
“姑姑放心,二公子登门探视,说明不是没人管,而且你全给他,才能让他觉得咱们手里有更好的,但凡他能出得去,他就知道我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就算只尽一分力,也总比一分都没有的好。”
“这倒也是。”
“还有,把新君要娶前夫人的事告诉吕回,照实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