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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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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吗?”

    田夏只觉得脚底云雾飘荡,头脑昏然。

    额上出汗,背后发凉。

    总之没有一处舒坦。

    “我喜欢将军。”

    “确然当真?”

    “绝不打诳。”

    “那便好,若不然,我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将军转手扶住田夏双臂,往外推出一些距离,以便端详。

    田夏与他对目相视。

    见他眼光慈和,隐含欣悦。

    想起了亲爹娘,想到了好师傅。

    心里的排拒感,不知觉就消去许多。

    将军又带田夏进了院子,把图纸给她。

    让她自去沙坑钻研。

    田夏把小木器搜罗到一起。

    往沙地上一坐,摊开图纸,一件件对照着找出来。

    拿在手里,上下左右翻弄观瞧。

    虽然未经打磨,木面上可见凿痕。

    但每一样都形态逼真,细处甚微。

    非要有十足的耐性,才能做出这样的工活。

    将军蹲在沙坑旁,支肘托腮,瞧着她把玩。

    见她神情专注,也不觉地展露笑容。

    本来田夏正兴致盎然,便是摸索到天黑也不嫌腻。

    却不想外头来了个护卫,传报说君母在内宫摆设洗尘宴。

    夕食申正开宴,要将军守时赴宴。

    将军起身,捶了捶腰背,轻嗤了声:

    “面上倒要做齐全。”

    打发了那护卫,唤田夏道:

    “内帐箱笼里有衣裳,你换上,随我同去。”

    “将军早知道有这安排?”

    “关系摆上台面,就是给人看的。”

    “那您为什么?”

    田夏特意换了一身妥当的服装进宫。

    见过了刘夫人。

    看他祖孙俩关系不融洽,以为今天再不会有别的应酬。

    没想到,刘夫人可以对她孙子的伤势不闻不问。

    却不忘大办宴席,接风洗尘?

    本来这身打扮勉强应付。

    现在好了,鞋窟窿里都是沙。

    不换也不成。

    眼下姚将军是她的衣食父母。

    轮不到她来询长问短。

    该咋咋地。

    将军见她话说一半住了声,便道:

    “能玩时要好好玩,跟办事不相干,你都换惯了,还嫌这一趟?”

    说着,从院井里取了水,打湿布巾,对田夏招了招手。

    田夏掸掸身上浮沙,走去接过布巾,揩净头脸。

    跑到内帐,脱去衫裙,打开衣箱。

    翻了翻,只有三叠衣裳,都是上下相连的礼衣,穿戴颇为繁琐。

    一时无语。

    将军在帐外问道:

    “自个儿能行?”

    “还请将军找人帮忙。”

    “我不是人?”

    “……………………”

    田夏火速换上鞋袜,抓了最上层的大衣套上。

    “有劳您了。”

    将军掀帘而入。

    田夏垂手站着,长衣敞开,拖垂在地。

    露出里面素绣衫裤。

    见将军进来,把两手一张。

    活似一只大扑棱蛾子。

    将军喟然无声,到她面前,单膝落下。

    这长衣九曲八绕。

    就算在家里着意习练过,也需有人搭手,自己弄不齐整。

    将军倒是娴熟得很,左搭右比。

    对襟捏齐,封上腰襕,缠起绦子。

    田夏张着双臂,动也没动,就被他伺候完了。

    “将军会的东西真多。”

    “也是学的,若梳发,还更精些。”

    “学这些作甚?”

    “同你一样。”

    田夏望着将军。

    他上身笔直,却跪在自己面前。

    用来拿刀的手,却在替自己更衣。

    听他口气,若有需要,那手还能拿梳子绾发髻。

    或许,能做任何事情。

    “我娘允许我做许多事情,为的都是将军。”

    “心有不平?”

    “能做喜欢的事,管它什么目的,不喜欢的,做也做得,指不定还能做得更好。”

    “谁说不是呢?堇茶如饴,到底苦中作乐,唯有喜欢,才能不顾其所以然。”

    “可我不知苦,也无所感。”

    将军思忖片刻,问道:

    “都是好事啊,有何不妥?”

    田夏听了,想起她娘的告诫:

    “行事不可越过环境的界限,言谈不可违背大众所趋的正德。”

    又想起师傅的教诲:

    “凡事守个底儿就成,别妄断好歹,你自个儿吃点亏,或叫旁人吃点亏,又算得什么。”

    再回顾她亲爹种种对内对外的言行不一。

    这会儿将军说“都是好事”。

    莫名就松快了些。

    将军见她心安神泰,在她肩头轻拍一下,扶着摇了摇。

    遂起身,稍整衣容,搀她出门,一路往内宫去了。

    两人本就磨蹭,又步行到东门,才找了一驾小车乘上。

    等到达殿门,早误了时辰。

    廊上仆从群列,还聚着些伶人。

    厅里席案规整,内眷都到齐了,个个肃然端坐。

    却不知是哪边的人。

    正对门的主座上,并排横置了两张桌子。

    刘夫人坐在东面位上,身后站着女官御喜。

    招了两个甥孙女左右陪席。

    姚将军牵着田夏的手,从正大门跨进。

    刘夫人怒火迸发,拍案斥道:

    “谁让她来的?这外来的食客,如何能上席?叫她离开!”

    姚将军领田夏走到正当中,向着刘夫人虚作一礼:

    “我带这六礼俱全的夫人,拜会你老人家来了,也给大伙儿都认个脸熟。”

    说罢,左右扫视。

    凡两边座上,没有不低头的。

    田夏也低着头,但她眼珠子往上遛。

    四道视线射过来,扎她身上。

    两道含怨带毒的,自然是刘夫人。

    还有两道,却是刘夫人从母家一脉的甥孙女洛水。

    姚将军带同田夏转到案后,见只有一个席位。

    一脚踢了开,就地而坐。

    田夏却还立着身。

    将军轻拽不动,抬头望她。

    田夏只觉得腹中空空,五脏打鼓。

    刘夫人虽把脸挂了老长。

    但因脸上遍匀琼粉,还称得上“面不改色”。

    这下见她好孙子要让仇家女跟她平起平坐。

    白腻子也遮不住的泛出桃红来。

    彤色炜然,更衬得面容红润发光。

    “即便你二人已成夫妻,于礼,也不能同席!”

    “老人家带了两个陪席的,倒跟我讲规矩?这唐国素来夫妻共席,还是入境随俗吧。”

    “你母家还在时,老妇就遍游西境,轮到你来讲论这地头儿的习俗?”

    姚将军听提起“母家”,顿时目中泛红,不由捏紧田夏的手。

    拿眼梢狠狠斜瞪过去。

    田夏见将军在外临阵对敌,无论旁人怎么撩拨,绝不起情绪。

    现在对着必须尊奉的长辈,却丝毫不掩恶意?

    刘夫人凤眼微眯,挺胸昂头,似无所惧。

    那对精明的眸子里,可见三分嫌忌,一丝快意。

    “罢了,给齐女加个席吧。”

    刘夫人放软姿态,把手一举。

    自有仆从在靠门的位置,摆上一张食案。

    连最末等的席位都算不上。

    将军仍是不满,还要说话。

    田夏屈起指头,轻轻握住他手。

    姚将军微一愣,转脸看向她。

    见孩子眼光闪闪,直盯着他瞅。

    再看外面天色已黑,心下了然。

    总算舍得放了她走。

    田夏在袖里攥着拳头,躬身垂面退到门口。

    入了座,定下心,等吃饭。

    这才吩咐走菜。

    上了菜,还不能马上就吃。

    刘夫人讲究礼仪。

    正式开席前,抛袖举杯,三祭两敬。

    人可以饿着,场面不能丢。

    姚将军站起来,攥着酒杯,朝前一拱。

    把酒全往地上洒了。

    搁下酒杯,用力鼓掌,呼道:

    “传乐班,奏乐!”

    从外面鱼贯而入十来条壮汉,在殿堂上打鼓锤摇铃铛,热闹非凡。

    这些大汉衣着粗朴,全都戴着奇形诡怪的面具。

    唱起歌来高喉咙大嗓,跳个舞也乌糟糟一团。

    说是乐班,倒像巫人在驱疫。

    姚将军道:“这是晚辈特地找来取悦君母的,你老人家可喜欢?”

    刘夫人不冷不热回道:“为你办的宴,你喜欢便好,何必问我。”

    姚将军轻嗤一声:“你老人家是我顶头一座大山,若是塌了,头一个压死的,不就是我么。”

    刘夫人这倒笑了,眼里却无甚笑意:“原来心里有数啊?你知道就好。”

    姚将军侧躺在地上,一手支头,一手把盏。

    欣赏那颇具西南土味的大鼓高山唱。

    自有侍女轮席服侍众人吃喝。

    独独掠过田夏那一桌。

    田夏只管闷头填饱肚子。

    挨不着她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一会儿退了乐班,又有几个伶人陆续进来表演。

    这才是刘夫人自家安排的。

    曲乐雅致,方合了宫廷里的味道。

    将军滴酒未沾,只把空盏子当个玩具摆设。

    刘夫人对着桌前伺候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转到将军桌旁,盈盈跪下。

    姿态娉婷,细皮嫩肉,淡妆轻抹,面容娟秀。

    她也不言语,只托起酒壶。

    倾了上身,要往将军面前那空杯中斟酒。

    姚将军斜她一眼。

    她惶然失色,酒壶脱手落下。

    酒液泼洒,溅在将军袖子上。

    那侍女忙把头叩拜在地。

    伏着身,挪到将军身前。

    将军半躺半坐,大袖垂地。

    那侍女把双葱苗似的小手,往那袖上揉抹,呜咽求道:

    “主君恕罪,奴实非有心,只因昨日挑水摔倒,伤了手,才力有不及。”

    “这手不是好好的,哪里有伤?”

    那侍女拉高衣袖,露出缠布的手腕,连同腕上一截细白小臂。

    凑身上去。

    没等将军有什么反应。

    刘夫人急声喝道:

    “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奴拉出去!”

    那侍女忙扯住将军袖子,双目盈泪,软声哀求:

    “主君救奴。”

    姚将军叹口气,坐直身体。

    抄起割肉的锯刀,削去袖角,扬手一划。

    那侍女尖叫一声,捂着左眼朝前扑倒。

    眼见要扑在将军袍上。

    将军一把扯过衣物,立起身,抬脚把她踹了出去。

    那侍女就像条离水将死的鱼,在地上翻滚扑腾。

    一地鲜红血迹。

    殿内一片死寂,众人都缩紧脖子埋下头。

    没人敢理会。

    唯独那洛水叫了声“好”。

    却被刘夫人一眼瞪去,噤了声。

    姚将军提刀迈上一步,要往那侍女身上扎。

    刘夫人厉声喝阻:“放肆!怎敢在老妇面前杀生?”

    姚将军刹住手,还把刀尖对向那侍女。

    “此婢设谋近身于我,欲图行刺。”

    “她不过想讨好你罢了,再则这内宫中人,老妇自会处置,不消你劳心。”

    “是啊,她是君母的人。”

    将军转过身来,瞪向刘夫人身后的中年女官。

    “御喜,你是君母打娘家带出来的,君母身边的近侍,都是由你训教,这宫里女奴也是你掌管,你是受谁的指使?”

    御喜直身跪下道:

    “这侍女名叫鱼儿,是前不久依照主君吩咐,从奴市上采买来的,所有入殿的侍人,一律从严查过身,哪有机会谋刺?这贱奴心怀邪淫,欲图引诱主君,确是奴婢管教不当,请主君降罪。”

    将军心里冷哼。

    他在唐国是杀了不少人。

    那都是士兵宗族。

    内臣仆役,但凡服从,一概留任。

    所以这唐宫里头不缺干活的。

    是刘夫人嫌不够排场,要加人口。

    还作样子找人问他。

    他正为着收拾烂摊子焦头烂额,哪耐烦管宫里的琐事?

    只要不动到他的库存,爱咋咋地。

    现在倒成了“依照主君吩咐”。

    刘夫人让内臣当众给鱼儿搜身,什么也没搜出来。

    便即扶起御喜,扬声道:

    “就一个小女儿家,起了攀高的心思,怎能害得了你?你一贯疑忌心重,还想在家人面前亮着刀到什么时候?”

    姚将军坐了回去,把刀在手里转来倒去。

    脸上阴晴不定,眼神是愈发不善了。

    刘夫人下令:“把这丫头拖下去,丢出宫门。”

    姚将军猛一拍桌子:“慢着。她不该死吗?”

    刘夫人道:“见血已是不祥,还想闹出人命?如今你已受封国君,身份不同,何不收敛心性,还要造下多少无端杀业你才满意?”

    将军惊笑:“原来你老人家还会为我如此计较得失?君母仁慈,盛凌于沧海,恕晚辈效仿不来,今日,她非死不可。”

    刘夫人把下巴一抬。

    “齐家女儿!”

    田夏已自吃饱喝足,面向汤盆,静坐冥思。

    忽然听见刘夫人唤她。

    差点没把脸栽进盆里。

    “你这六礼齐备的当家夫人,何不发发善心,劝你主君及时收手,以积福德。”

    “找她作甚?蚊蝇侵扰,理当扑灭,与福德何干!”

    “既认定她作夫人,却如何连话也不让人家说?齐家女儿,别怕,只管说来。”

    田夏见他祖孙相处,虽相互挑衅,都各自忌惮。

    尤其姚将军,有被狠狠拿捏之处。

    而且天下之理,以“孝”字当先。

    将军早前以“孝”为名,替她开脱。

    倒叫刘夫人上心了。

    “回君母,晚辈不敢,依主君所言,蚊蝇侵扰,可灭可逐,都是常情。”

    “你的意思是,杀了她也无妨?”

    “回君母,主君提蚊蝇,晚辈也只论蚊蝇,不敢妄议生杀。”

    姚将军握拳抵地,沉默不语。

    刘夫人眯起眼睛:“少兜弯子,你且说,是该杀她,还是该饶她!”

    那侍女脸上血流不止,向空中乱抓双手,高呼救命。

    一句话,或能让她一时得生。

    一句话,或能送她立时往生。

    田夏想,如果她开口,将军未必不答应。

    自己也能落个“大发善心”的好名声。

    于是把两眼一闭,侧身倒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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