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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雨转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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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里的春雨,终归是润物无声,雨贵如油,哪里如同如今的天色一般,这雨水下得,犹如天崩了似的没个尽头。

    ……若是说起来,倒也当真算是“天崩”。

    长安先有长达数月的封城,百姓米粮不丰,不乏有铤而走险者不顾禁令私下买卖输送粮食。

    而趁着这两日长安解封,那些个于乡间尚有祖业的百姓便纷纷归了乡里,外来置业的商贾也都匆匆出行,避出长安。

    唯余下那些个祖上便是长安城中置业的百姓惶惶不安,一时间,粮价猛涨。

    夜雨里,苏青延身上着了蓑衣,头上带了斗笠,尤有宫人撑了伞半遮了风雨,小心地搀扶着这位脚步踉跄的年迈老人自马车上下来,将其送回了太师府。

    一时间,整个太师府都跟着忙乱了起来。

    请郎中的请郎中,生炭盆的生炭盆,连带着林氏身边的贴身丫鬟,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苏青延已是年逾花甲,算得上是身体康健,但饶是如此,跟着送葬走了这么一遭,受了这么大的罪,谁也不好说他这身子骨能不能撑得过去。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在这么个人均天命之年的时代,六十岁的花甲老人,已然算得上是高寿,便是丧葬之礼也被称为喜丧,饶是苏青延一向身体康健,他身边的人也不敢让他就这么着了风寒。

    苏青延摆了摆手,拒绝了林氏服侍他更衣,探手接过那碗自厨下送来的姜汤,复又让屋里的下人都出去:“不必折腾了,我得先去见过四丫头再说,你让人备好浴汤,多烧些热水,待我回来再收拾这些,省的折腾一遍遍又得换身干净的衣裳。”

    苏青延皱着眉,将满嘴辛辣的姜汤咽下,不多时,便将带着余温的碗往林氏手里一递,一双眸子里满是沉郁:“从明儿个开始,府上闭门谢客,就说我病得起不来身了……”

    “老爷……”林氏心下一惊,对上苏青延似乎还算是沉静的脸色,这才多少放下心来,“好,待会儿我就吩咐下去。”

    “四丫头呢?”

    林氏低低一叹,也不去掺和这父女俩之间的事,只是苏慕容毕竟是她亲女,见她这么跪了一天一夜,心下还是心疼地紧:“还在祠堂里跪着呢。”

    “她倒是稳得住,”苏青延见着林氏面上的担忧,不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罢,四丫头出去一趟,有自己的成算也是好事……今夜里,让她在你屋里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她就得走了。”

    “老爷……”林氏听了他这话愈发担忧。

    “这天下,要乱了……”苏青延叹息一声,起身朝着祠堂的方向而去,脚步匆匆,半点不见先前进府时的踉跄与虚弱。

    一道电闪在长安上空倏然划过,轰隆一声,映亮了半个长安城。

    长安城外五十里处,距离陵山不远有一长亭,原该是送别之地,此时却是有人打了伞匆匆而来,雨水倾斜之下,鞋子连带着下半身的裙摆都被打了个湿透。

    “来者何人?”长亭廊下守着的灰衣仆从腰间佩剑,上前一步挡在了那人面前。

    “奴婢秀珠,自贵妃娘娘身边而来,请见郑王殿下。”伞下的女子微微抬起了伞檐,将自己姣好的五官暴露在那仆从眼中,青丝高盘,步摇垂坠,额间点了云纹花钿,眉色描了远山黛,眼尾一抹似有若无的晕红,唇间那一抹朱色衬着她那冷白色的肌肤愈发显得惊心动魄。

    与其说这是个宫中有品阶的侍女,不如说这是个摄人心魄的精魅——这女子乃是精心打扮过后赴约而来。

    灰衣侍从眼底闪过一丝恍惚,而后便是显而易见的鄙夷,他顿了顿,道:“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请见。”

    秀珠没有答话,只是一双眸子目送他前去回禀。

    不多时,那佩剑侍从匆匆而返:“殿下有召,随我来。”

    秀珠微微颔首,合了手里的油纸伞,跟在侍从身后,款步入了廊亭,朝着那坐在最里面的郑王而去。

    坐在廊亭最深处的卫康,正隔着屋檐看外面这一场仿佛没完没了的雨水在空中织成的雨幕,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便回过头来看向秀珠,略显得低哑地声音在廊亭里传开:“我母妃呢?”

    “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

    秀珠缓缓跪地,自怀里抽出一封被她护在心口处未曾沾上半分潮湿的信来:“这是娘娘要奴婢交给殿下的最后一封信。”

    卫康倏然抬眼:“什么叫……最后一封信?”

    “娘娘有言要奴婢转告于殿下,说,昔日要殿下争,乃是因殿下居长,争也是争,不争也是争。”

    “权势乱人心,迷人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看似离最高处不过咫尺,实则却犹如天堑,寸步难行,”秀珠的声音很稳,稳到失去了往昔在宫里谨记于心的恭谨与小心,一身盛装哪怕是跪在四面通风膝下冰凉的亭子里,也带着种出人意料地平稳与淡漠,“娘娘的贵妃之位如此,殿下的长子身份亦如此。”

    “贵妃娘娘当初宠冠后宫,先皇后过世之时,谁人不以为娘娘是下一位中宫之主,然而结果呢?”

    “郑王殿下自居先帝长子身份,朝中拥护之臣不计其数,其声望哪怕是赵王殿下也要暂避锋芒,可如今呢?”

    “娘娘早在先帝立储之时,便预料到了结果,但心底总是想着最后再搏上一搏,万一殿下逆风翻盘,她便是这大乾的西宫太后,哪怕输了,终归有宗室规矩,再如何也不会夺了殿下的性命去。”

    “但娘娘没想到,会在先帝入陵前,接到那封盖着殿下私人印鉴的信,”秀珠抬头,对上卫康目中隐约地血色,“娘娘要奴婢代她问殿下一句,印鉴这种东西都能被他人盗盖,今日是一封送往后宫接一位太妃出宫的密信,明日若是一封摆在新帝案头的谋反密信,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我——”

    “殿下,”秀珠截住了卫康的话,一双眸子里满是认真,“您是娘娘的儿子,论理来说,也该是奴婢的小主子,奴婢一个给人当侍女的或许不该说这句话,但奴婢心里不吐不快。”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虽为君臣之道,亦是仆从本分,”秀珠笑了笑,“匪仆者,家贼也,匪臣者,国贼也。殿下虽有远志,却无德才,放眼四宇,却失眼前……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哉?”

    “是以今日,不仅赔上了自身前途,还赔上了娘娘一条性命。殿下……我想问殿下,”秀珠缓缓自地上站起,一双眼眸盯着卫康的眼睛,早已没了昔日谨小慎微地模样,“您当初,到底是扮猪吃虎,还是这么多年下来,当真便被养成了猪猡了么!”

    “放肆!”跟在卫康身边的太监上前一步,“来人,将她拖下去……”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便落在了那太监脸上,扇得他一个踉跄,登时人便跪了下去,惶恐道:“殿、殿下……”

    “该拖下去的,到底是谁?”卫康的声音有些沙哑,一时间竟掩面而笑,低哑地声音里带着歇斯底里的哀恸,“是,你说得对,猪猡装的久了,怕是当真便将自己也当成了猪猡。”

    “——拖下去!”

    廊亭里有一时的沉寂,而后跟在卫康身边的仆从上前将那太监拖了出去。

    秀珠朝着卫康微微一福:“娘娘说,如今的她已是年老体衰,怕是不能随殿下一道去过那颠沛流离的生活,如若活着,不能在西宫太后的位置上颐养天年,那不如就在皇陵里等着,等殿下有朝一日,能大胜归来,光明正大地将她封为太后,祔归太庙。”

    卫康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苦笑一声:“我……知晓了。”

    “那奴婢便先行告退,”秀珠转身便走,只是在踏出亭子时,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那立在亭子里愈发显得落寞的男人,“殿下身边,还是要再多筛查几遍。”

    “我知,”卫康看向秀珠,“……你不与本王,一道走么?”

    “奴婢说了,奴婢的主子是娘娘,”秀珠立在廊下孑然而笑,“奴婢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娘娘一个主子——一仆不侍二主,一主难容二心臣,娘娘那里,才是奴婢的归宿。”

    “殿下还是尽早动身罢,奴婢如今站在这里,想来太子与诸位大臣,也快要从陵山回返了。”

    “好。”卫康应了一声,目送那道盛装打扮地女子手里持着一把油纸伞,在雨夜里渐行渐远。

    卫康闭了闭眼,许久之后,方才一挥手,哑声道:“走罢,再不走,怕是当真走不了了。”

    有侍从赶了马车过来,复又有太监扶着他上车,轻声在卫康耳畔提了一句先前被拖出去的那太监要如何处理。

    “杀了,”卫康道,“背主的东西……就给他真正的主子留着罢。”

    那太监躬身应下,旋即替卫康合上车厢门。

    大雨遮盖了那人挣扎的声音,也跟着掩去了那股子血腥味,唯有马车缓缓起行,朝着原先定好的方向行去——此一去,再无回头之路。

    “老二……卫常,”坐在马车里的卫康似是发狠般低声喃喃着,“有朝一日,我必要拿你热血,奠于我母妃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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