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恶人磨
“这天还黑得有点早,马上就是宵禁,若无什么紧要之事,诸位大人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好,”李登手里提着长戟,一手驭马,马儿款款朝着诸多臣工走来,“虽说有时候法不责众,但大面上咱们心里头都有数,闹得不好看了,说不得也得来个杀鸡儆猴,肃一肃这长安城里的风气。”
“诸位大人,你们说呢?”
如今的李登已然露出獠牙,再不做丝毫掩饰,话里话外都是威胁。
然而现下里站在正阳街上的大多都是早年跟随武帝的老臣,莫说武帝在时对他们都还尤有敬重,便是放在当下的朝中,也大多是身居高位,哪里容得李登站在他们眼前显摆。
“竖子!”这是怒目而视的。
“尔敢!”这是吹胡子瞪眼的。
“李登,”郑阳庚手里捧着一页青铜质地的厚重瓦状物自人群中走了出来,“此乃丹书铁契,由高祖皇帝为我郑氏一族所赐,世代传袭,供于我郑氏祖祠,你可知,我今日将其取出又是为了什么?”
李登脸上肌肉一僵,而后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只要有此物在,莫说是治罪,便是连问罪都要经由圣上亲自过目之后,才能用钤了玺的圣旨着有司发办,换言之,除了圣上,谁都没资格问他郑氏的罪。
“郑大人,”李登冷笑,“这丹书铁券契只能保你郑氏一族,如今在这里的可不止你郑氏……”
“丹书铁契乃是高祖皇帝所赐——御赐之物,李大人竟还能高坐马上,”另一侧身着朝服的老头笑意盈盈,“李大人,你这眼里,是该说目无圣恩,还是该说没有高祖皇帝?”
“是极是极,”另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人朗声笑道,“这丹书铁契,我沈家没有,但早年圣上恩典,也赐了不少御前的物什。长生,回去叫家里人把先帝还有圣上当年赐下来的东西,都搬到正阳街来——我还真就在这看着,谁敢往前踏上一步。”
这话一出,在场的老大人们不由都笑了起来,先前压抑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在这里的大多白胡子一大把,历经两朝乃至三朝的老臣也不是没有,莫说有时候逢年过节给的恩赏,就是这历年新年,圣上亲手所书的福字也都能积下来一小沓,更况论有些家里出过宫妃的、办事得力受圣上封赏的……
这些东西不算多贵重稀罕,主要是担了个御赐的名声,代表着圣上的恩宠嘉奖,换言之,这些东西要是有个什么污损,打的就是这天下九五之尊的脸。
自古以来,汉人崇礼,做什么都要讲究个名目,是以有名教天下之说。
今日李登若当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损坏御赐之物,他日传出去,他便当真会被天下士人当做乱臣贼子,人人可讨之。
一时间,正阳街上热闹了起来,竟都张罗着叫人回去将家里的御赐之物搬到正阳街上来。
李登脸色铁青,一声断喝:“拦住他们!”
执戟禁卫自李登身后分列而出,不多时便将整个正阳街封了起来,那些个四散而去的家人机灵些的已经消失不见回去报信,落后一步的则是当场拿下,绳索缚身,跪着绑成一排丢在角落里。
“李登,我且问你,”陈鹤清一身官袍,缓步自人群中走出,“你以什么身份站在我们面前,又以什么身份封禁长安城,再则,又是抱着什么心思,阻拦我等迎太子回朝?”
“论身份,你为禁卫统领,不过四品官身,如今站在这里的,哪一个官位不比你高?”陈鹤清冷笑一声,“若论部别,禁卫尚还算归我枢密院所辖——上官站着,竟还有你高高骑在马上的道理?”
李登面沉如水:“下官职责所在,还望枢密使大人见谅,钦州送来的消息——钦州已成疫区,太子殿下身染疫症,已然不治归天,更有草原阿克苏部等狼子野心,妄图扰乱长安治下,骗开城门。”
“他们身上,可是有疫病的,”李登身下白马踏了踏蹄子,“下官若是开了城门,疫疠传开,陈大人,这罪责……你我可担当不起。”
太子亲往钦州赈灾,进入钦州之后再无消息传出的事在整个朝堂上已经传遍了,而前些时日方正清亲往云州借了三千边军的动静也没有瞒着朝里,疫病、阿克苏部、固伦格……钦州发生的一些事也都随着云州兵驿以及暗影卫的消息传进了长安,给太子的归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李大人的消息,可真灵通,”姗姗来迟的马车穿过一众禁军的封锁,而后停在正阳街一侧,车中传来的,则是当朝太师苏青延带着些苍老的声音,“钦州疫病一事,我还是经由小女的书信方才得知一二,想不到,李大人的耳目之广,竟尤在我之上。”
车厢门打开,穿着厚实的苏青延在苏仲的搀扶下从车里下来,而与苏青延一道下来的,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楚、方两督尉。
至此,朝中老臣已经来了有半数之多。
苏青延于众多大臣当中穿过,最后在李登马前站定,抬头对上李登的视线:“李登,圣上早已下了明旨,立周王为太子,你可知你如今封门闭户将太子阻拦于长安城外是个什么罪名?”
“此乃谋逆!”晦暗的天色中,苏青延带着嘶哑地声音传遍了众人的耳朵,“圣上去了,新帝未立,然,储君——亦是君!”
“君臣之道,尊卑有别,以下犯上,以臣凌主……我且问你,李登——你今日,可是要反?”
正阳街上静了下来。
正如苏青延所说,拥立诸王的大臣不是没有,但储君本就是半君,与寻常诸王已然拉开了名分上的差距。对已经被封为太子的周王来说,李登是臣,而李登背后所代表的吴王亦是臣。
看上去诸王都是武帝之子,但若当真以身份相压,诸王之间非但是兄弟,更是君臣。
这个问题,李登不能答。
答反,那么从今往后,吴王一脉皆成乱臣贼子,答否,则意味着他在这场交锋之中败退而出,意味着要对太子俯首称臣,再无阻拦的余地。
李登扯出一个笑来:“太师这话说出来,可就严重了。诸位大人久居长安,这些时日也都是在下守着城门——莫说这外头有没有太子殿下,最最紧要的事却是疫病。”
“此时长安城外,疫疠横行,”李登盯着苏青延,慢条斯理地道,“谎称太子殿下的车架如今就堵在官道上,那帘子已经有三天不曾拉开过,也不曾有人送吃食进去了……而就在拦下那所谓太子车架的第二日,开始有疫病四散传播开来,死者面容青紫,形若恶鬼,两三天的时间就会呕血窒息身亡。”
“这样的尸体,已经在官道上堆了半月有余,不曾有人将其掩埋入土……”李登冷笑,“莫说本来就有疫病,便是没有疫病,此番下来也要惹出些乱子来。”
“诸位大人,此时我开城门,若是将这疫病放了进来——你们,谁担此责?”
这话一出,饶是并不相信的大臣此时也皱起了眉,与身边人商量着此事的可能性,低沉而又模糊地议论声在正阳街上蓦然传播开来,此时不少人面上已是带了忧虑。
“如今我已安排了城中各处医馆的郎中去诸位大人府上探看一二,未免疫疠传开,一传十,十传百……”李登脸上露出个笑来,“为了诸位大人着想,大家还是在自家府上避疫的好,来啊,送诸位大人回府——莫要碰了伤了诸位大人身上的东西,万一哪一样是御赐之物,那咱们可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送诸位大人回府!”
随着李登一声令下,两侧禁卫便要上前将人强行带走押送回各自府上。
只是不等禁卫近身,一声恍若炸雷般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我看你们谁敢动——来人,把这些乱臣贼子尽数拿下!”
却是一直跟在苏青延身后的楚督尉。
而随着这一声喝令,正阳街两侧的巷子里有身着皮甲的兵士手持缨枪快步冲出,队形变换之间,将整个正阳街的禁卫连带着被包围在正中的诸多大臣一道包了饺子。
楚督尉上前一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兵营里摸爬滚打一路爬上来的将领,膀大腰圆、声若洪钟,放开嗓门说话时离他近些的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又粗又亮,醒神又醒脑:
“他格老子的,老早之前就看你不顺眼,丫果然不是个什么好鸟,吃的不多,管的倒宽,一个禁军统领什么时候还能做起咱们五城兵马司的主儿了……要不是当初看在吴王的脸面上,你敢带着人舞到老子头上,老子早就一刀把你给劈了!”
“老子上头是没人,”楚督尉笑起来一脸狞肉,“可但凡有人给老子撑腰,在长安城,什么牛鬼蛇神你都得给老子老老实实地窝在角落里,蹦跶一次,老子削你一次!”
“儿郎们,拿人!”说着,楚督尉大步上前,偌大的身躯竟有着极不符合常情的灵敏,转瞬之间竟已将李登自马上拽了下来,一时间,两人撕打在一处,只见楚督尉那碗口大的拳头照着李登身上哐哐猛砸。
原本拦在正阳街两侧围着众多老臣们的禁卫此时尽数掉转长戟,手持缨枪身穿皮甲的司兵营兵众往来速度极快,配合默契,一时间双方纠缠在了一起,再无人有闲暇将注意力放在正阳街正中间的一群老大人们身上。
苏青延眉毛一跳,看向跟在身边的另一个督尉。
这督尉姓方,人长得清秀苗条,跟楚督尉完全是两个路子的人。见苏青延看过来,方都尉低声道:“咱们五城兵马司换着驻防,这回轮到的就是司兵营,楚督尉治下……他小舅子当初跟李登有点矛盾,吃了大亏。放心,楚督尉看着模样寒碜了点,他心里有数。”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