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悲与欢
去时,人马匆匆,不知斩获,归时,车马萧萧,粮药满蓬。
不知何时绣出来的旌旗一路在风中招摇过市,自青州留笃而出,一路西南而行,径直朝着钦州新城的方向缓缓行去——车上堆得太满,车马行路已是不易,却是没法子再快了,只能派人先行回去报信。
远远见着新城高高耸立的城墙时,便遥遥有欢呼声传入众人耳中,却是城中百姓夹道而行,迎出数十里地。
苏慕容骑在马上,视线更显得开阔一些,见此情景不由有些出神。
“小姐,民心所向啊……”春雪轻缓的声音在她耳畔划过,再不曾留下半分涟漪。
待队伍缓缓行至近前,只见为首的卢圣手、顾大先生带着一众郎中立在卫澄身旁,随着派来前迎的世家仆从等一道行礼。
“四小姐,某与师弟以及一众医者耗时数月,至今仿前人所治天花之法,辅以药方,如今终得传尸之症的解法,即便是此病的变种,亦能在此方下转危为安,保得性命,”两位上了年纪的杏林圣手此时面上满是激动,“自今日起,我钦州疫症可消矣——我大乾,再不惧此类肺疾所扰,再无城郭因此病而亡!”
此乃大事,亦是幸事,盘踞在整个钦州头上的云翳在此刻终于尽数散去。
百姓往来不必再遮掩口鼻,不必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不用连喘口气都是小心翼翼地过活。
“好!”苏慕容在钦州这几个月以来,自然知晓这传尸之症到底有多厉害,知晓他们在缺少草药的情况下将这解决疫病的方子完善出来并救人以性命是多困难的事,如今的她早已不是昔日高居闺阁不知农事的士族小姐,她已经经历了太多,也亲眼见过了太多,“卢圣手,顾大先生,还有为着疫病日夜钻研、救下钦州一州百姓的诸位郎中——他日,我亲自带人,掘石成碑,立于钦州新城。”
“尔等,对钦州百姓之恩,当造祠立碑以铭记,”苏慕容郑重对着他们一礼,“他日回朝,我定当亲自为诸位先生请功,使诸位名留史册、万古流芳——为世人、后人所景仰。”
人之一世,为名乎?为利乎?为权乎?
自今日起,他们在整个钦州的地位超然而起,名利钱财,朝廷封赏,日后便是进了太医院、中医署,那也是一道平坦通途。
众郎中亦是百感交集,更有涕泪横出者当庭呜咽。
这一路走来,太难太难,难到一不小心,便要搭了性命上去,然而到底,这条路被他们硬生生踩出来了,时至今日,终于在这条路上,摸到了终点。
方靖眉眼微动,看向身周面容感慨,甚至不少泪流满面的平民百姓,心下不由一动,上前一步,纳头便拜:“草民等,叩谢太子妃娘娘活命之恩!”
苏慕容一怔,朝着方靖看去,却见一旁的落英瞳珠一转,跟着拜服到底:“草民叩谢太子妃娘娘活命之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时的钦州城,声浪迭起,数万百姓口称娘娘,一一在苏慕容面前叩首。
苏慕容一叹,到底没有应下这一声娘娘,只是抖了缰绳,驱动马匹朝着城门行去。
如今的钦州,州城已立,百姓士族各有归置,春耕的粮种也早早洒下,他们留笃此行又收拢了不少各季菜种与鸡崽乳豚,兼并着收了那些外地百姓冬日里未曾消耗殆尽的酱菜菘菜一道归来。
虽有艰难,但借着冬日里那一场弥天大火四散而去的焚灰木屑,倒也算是肥沃了州城四处的土地,正值春日,漫山荒野地里的野菜也随之勃发,想来,留笃百姓想要撑到今秋收粮应不是什么难事。
苏慕容面上终于绷不住露出笑容来:“至此,整个钦州才算是百废待兴啊……”
郑簿不在,整个州城的粮草账簿本该在她手里,但因着她往留笃一行,这里面的一应事宜便落到了卫澄、方靖、何落英等人手里,此时苏慕容也不多说什么,尽管便将带回来的东西交由他们处理,该归仓归仓,该取用取用,该发到百姓手里的,便发到百姓手里——一路兼程,又是骑在马上,她早已疲惫不堪,当下里就算是站在原地,都还有着马背上那特有的韵律感在一动一晃。
“恭喜小姐,”方靖不知何时与宋岱忙完了粮药接管事宜、亦或是尚还来不及做完,却已经站在了苏慕容寄居的院落里,朝着苏慕容躬身一拜,“自今往后,钦州百姓万众归心,民心可用矣。”
苏慕容接过春雪递过来的温水帕子,将脸上的尘土细细抹去,略带舒适地叹了口气:“我还不是太子妃,今日这事儿若是传进朝廷,估计又得受一番指摘。”
“他们不敢,”方靖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民心如水,民意如潮,谁敢在背后捅刀子……待这水有朝一日势不可挡之时,早晚要将他们给淹个彻底……不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这意思,是钦州士族如今低头服软了。
苏慕容抬头看向方靖:“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方靖笑道。
“今日当真是大喜之日,喜讯频传,”只是有喜亦有忧,宋岱脸上的笑意却带着几分勉强,苏慕容道,“宋监察使,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宋岱踌躇一瞬,开口道:“寇阳山如今已经被搜寻过数便,没有固伦格的踪影。还有,方大人面容有损,贼人带着金汁和疫病的刀险些给方大人开了喉。如今顾大先生的亲传弟子正在方大人身边守着,早几日已经派了密封严实的马车前去迎接,今日大概能到新城,只是……情况不大好,连带着借来的边军里,也出现了与方大人身上相类的症状。”
苏慕容的面色为之一变。
古之战场多有死伤,死因皆为创面感于风邪,致使人体四肢痉挛抽搐,高热不退且有面部失调、吞咽困难乃至窒息而死,前朝金疮一道医者谓之:破伤风。
而在历朝历代战场上,此类伤害亦是不少见,更况论有些部将交战之前,会特意寻来粪便与铁锈、铜锈等物搅拌到一起,使兵器沾染其中,因其材料易得,兼之能提高兵刃杀伤之力,此物被称为“金汁”。
金汁便罢,刀上竟然还有疫病,此一举实乃是狠毒至极,只怕人留得一条命在。
但方正清除了钦差主使,还是朝廷九卿之一的廷尉正,掌刑狱律法,亦是压在朝中诸多大臣身上的一座高山,当日周王得封太子,武帝钦命方正清陪同一道前来钦州,未尝不是想让方正清为周王压阵,他日回返朝廷能借此在朝中站稳脚步。
奈何,武帝走得太早,钦州又藏了个固伦格,为了靖边只能使周王一人率兵回返,算是打乱了这场安排。
“方大人的车马,大抵什么时辰能到?”苏慕容看向宋岱,“卢圣手极为善于金疮一道,如今更有疫症药方,或可保得性命。”
“快了,”宋岱道,“小人已安排人在路上守着,若是接到方大人便会回转报信。”
正说着,外面有匆匆脚步声传来,众人回首,却见是司马营的百户,手里拿着一封信大步横跨进来:“见过四小姐、诸位大人,此乃是魏县馆驿驿兵送来的书信,自长安太师府而来,一路加急。”
苏慕容一怔,自上次被转送到留笃县的书信之后,这是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信。
想来发信前后时间,不超出半旬。
接过书信,苏慕容颔首:“这些事我已知晓,宋岱暂且留下,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
众人应声,从堂屋之中退了出去。
“坐吧,”苏慕容道,“我与你一道,等一等方大人的消息。”
说着,苏慕容揭开信封上的泥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来。
薄薄两张书信,字体写的不大,却将长安局势一一写来,原是太子已经到了长安城下,却被拦在外面。
年纪最小、朝中派系最为薄弱的吴王一派最为使人惊讶——武帝驾崩,召回周王的圣旨刚出长安,整个长安城便随之戒严,吴王之舅李登如今为禁军统领,硬生生封了整个宫城与都城。
随之而来的便是周王卫信已在钦州染上疫病,不治而亡的消息喧嚣其上。
郑王、赵王、晋王三脉已然势成水火,周王于朝中根系不深,却也有一应辅政大臣为其压阵,每日朝堂都犹如菜市场一般纷乱嘈杂,更有朝官当庭之下大打出手。
一直到苏青延苏太师这封信送出之前,周王卫信车架立于长安城城门外已有三日有余,竟有朝官于朝中大放厥词,不知被阻在城门外的周王到底是本人,亦或是被冒充的……言下之意,竟已然默认周王身死。
欲有朝臣出迎,辨个真假,却被推三阻四,搪塞万分。
如此境地,苏青延与诸位辅政大臣商定事宜,欲强开城门,迎周王回返宫城。
而更紧要的,是苏青延要她速速回返,与周王大婚,稳定时局。
苏慕容将信纸看完,不由叹了一声:回去?回去便是腥风血雨。世事已然荒谬到太子都不能自证自己是太子的地步,便是再加上一个她又能如何?
更况论,周王进了宫城又如何,他能坐上去,怕也有的是人,有的是法子将其拉下来,如今之计,是她身处局外,才能安然无事。
毕竟,谁能保证坐在位置上的,一定会是周王呢?
苏慕容正出神,外面却再次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司马营兵士的声音灌入众人耳内:“大人,宋大人!方大人的车马已到疫人所了!”